他從車窗里面伸出來手，遞出去兩百塊錢。

    李錚錚聽著這聲音，抬起來頭，蠻熟悉的，他一直記得呢。

    一下就愣住了，他呼吸停了一下，沒想到真的是張向東。

    這么多年了，他在這里，從來沒有遇到過一次以前的人，他盼著盼著，想著又沒有人來，給帶個音信兒的。

    結果，一次都沒有遇到過。

    他看了看身旁，沒接錢，只提著桶出來，人才那么大，看著身子長的高大，面龐也成熟剛毅，但是其實還是個孩子而已，胳膊很有力氣了，提著桶，手上的青筋鼓起來。

    張向東也沒在意，可能忙著先加油吧，他是沒認出來李錚錚，畢竟戴著個帽子。

    自己把錢放口袋里，然后甩著車門下車，結果剛下車，手機就又響起來了。

    他勾著身體，踩著車上的臺階去拿手機。

    馬永紅電話里面挺高興的，“別掛心了，慢慢退燒了，開始退燒了，我找的人來，真神了?！?/br>
    說來也奇怪，上午做完了法事，然后催著張向東往家里面走，結果現在半拉下午的，燒就開始往下退了。

    總不能說是巧合吧，“我趕緊跟你說一聲，怕你開車快了，還要擔心，你別著急?！?/br>
    又問，“吃午飯了嗎？”

    張向東心里面松了一口氣，家里養著兩個女孩子，到底是跟男孩子不一樣，平時多留意很多，“還沒吃呢，慢慢吃了沒有？”

    李錚錚在一側加油，手穩穩的往里面加油，撒出來到手上也不知道，只聽著電話那里的。

    慢慢啊，他總是會想起來這一個名字，但是他一次都沒有說過，只記得臨走之前，一個胖丫頭，極為大方的給了自己一支削好的鉛筆，筆尖尖尖的，沒有用過的。

    然后傻里傻氣的也不知道跟他說再見，一個勁的就走了，這些年，大概她早就忘了。

    但是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聽到慢慢兩個字，總覺得很溫柔。

    刺鼻的油的味道在空氣間揮發，加油站不允許打電話的。

    張向東匆匆說了幾句，看著那油箱旁邊的油桶，他們開車的有些油是一定要用的，不然車跑的不行，但是一些油成本太高了，里面就用劣質一點的，不敢用好油，太費錢了，因此都是摻著的。

    “這桶給兩個吧，回家當水桶什么的很方便?！?/br>
    加油的桶一般是不給的，但是他們加油多，一般都能要幾個，要回家里，在地里面用也好，去澆水都很方便了，上次他拿回去幾個，馬永紅洗刷干凈了，兩個當了水桶，還有個當了垃圾桶。

    李錚錚沒說話，“都拿走吧?！?/br>
    這些其實是回收的，張向東也知道，只以為今天的人好說話，自己拎著桶套起來，然后先扔在車里去了。

    然后掏口袋，李錚錚眼角斜了一下，“張叔，是我?！?/br>
    張向東就頓住了，看著抬起來的臉，只覺得有點眼熟，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

    “我是李錚錚，當初你送著我來徐州?！?/br>
    忽然一下子，張向東覺得今天是個好日子，“是你啊，你都這么大了，現在在這里上班??？”

    說完覺得不對勁，跟慢慢差不多大的，小學的時候還是一個年紀呢，怎么就能上班了呢？

    他心思就一直很淺，看著他的臉色變了，李錚錚倒是沒覺得傻，只覺得一個人這么多年了，怎么還是這樣呢，而且心思想什么，現在連他都不如了。

    “我弟弟怎么樣了？”

    李錚錚沒說話，他現在就想問一句李果果，他當初是被帶走的，至于果果，說句難聽的，是這邊不要的。

    這個張向東太知道了，他也知道說好的，壞的不說，“你弟弟啊，放心好了，好得很，現在跳級了，跟我們家閨女一個班呢?！?/br>
    “李大福對著他好不好？”

    那可不要太好了，跟以前比起來，李大福自從被戴了綠帽子以后，簡直不能太像個人了。

    張向東是有什么說什么的人，“你爸跟那女的離婚了，就他一個兒子，對著可好了，你呢，你怎么出來打工了？”

    李錚錚無所謂的笑了笑，他自己不多說，“出來賺錢呢，叔你給我弟弟捎個信，說我也好，有空了去看他?！?/br>
    “哎，好好?！?/br>
    這邊有人過來了，李錚錚就使了個眼色，讓張向東上車走人，錢他到底是不要的。

    張向東想著占便宜了，加油站的人自己是有法子的，上車就走了。

    來的人是同事，看著李錚錚，笑嘻嘻的，都是干時間長了呢，碰了碰李錚錚的肩膀，“怎么了？遇上熟人了，怎么這么大方呢？”

    這孩子雖然剛來不久，但是死摳門死摳門的，中午這邊管飯的，李錚錚就死命的吃，吃的特多。

    大家伙兒知道他家里的情況，也沒說什么，大概在家里，也是不好過的，不好過到，飯都沒得吃。

    李錚錚的日子比起來李果果，其實已經好過很多了，最起碼沒有一個后媽明目張膽的磋磨他。

    瘋子娘死了，一個月以前死的，能活這么些年，其實全靠著家里父母養的精心的。

    不然要是在李大福手底下，不到一個月就能沒了。

    瘋子娘死了，姥爺去年也沒了，車禍沒的，人家給了一點錢，算是賠了一個糟老頭子的命。

    只有姥姥一個人，一個孤寡老太太，現在也在床上躺著呢，身體不好，渾身都是病。

    說實話，姥姥姥爺對著李錚錚，不壞。

    但是也就是不壞了，給飯吃給衣服穿，輕易不打罵，已經是很好了，比起來以前的日子，李錚錚很滿足。

    李錚錚能干到什么地步，他可以一直干活，家里的所有活他都看在眼里，然后讓干什么就是什么，地里面的活也是他干，姥爺年紀大了，舅舅不在家，李錚錚就是個頂梁柱。

    他不把自己看作是家里的人，他爸這一切當做是感恩，有時候也難過的很，可是換個角度想想，人家給吃給住的養著他，他確實是應該感恩的。

    李錚錚真的是你給他一點東西，一點的好，他都記在心里，然后十倍百倍的去報答你。

    不然的話不讓去上學，一直在家里干活，給口飯吃跟養了一個不給錢的奴隸一樣的，時不時的瘋子娘還要打人，這簡直就是虐待了。

    回家的時候，姥姥看著他進來，指了指緊緊關著的房間門，然后不敢大聲說話，“餓不餓，給你留了飯?！?/br>
    李錚錚是上十二個小時班的，白班也班來回的倒騰。

    回家的時候已經晚了，大家都吃過飯了，給李錚錚留的飯，也不是特意留出來的，姥姥也不敢去留飯，就是剩下的飯菜。

    她輕手輕腳的要去，里面的門就打開了，姥姥的心啊，就咯噔的一下，好像是老虎出了籠子一樣的。

    舅媽拉著臉，一臉的不高興，也不直接罵，就徑直的走在沙發上，“我伺候了老的，還得伺候小的，造了什么孽，眼瞎了嫁人?！?/br>
    舅媽覺得自己心里苦，這樣的一個家里，有個被什么的小姑子，瘋瘋癲癲的好容易嫁出去了，結果又回來了，跟殘疾人一樣的伺候了幾年，吃的用的全是她的。

    這家里一切，就這么一個兒子，舅媽就覺得是自己的，李錚錚跟瘋子娘回來了，白吃白喝。

    好容易瘋子死了，結果公公也沒了，人家的公公這個年紀，都是補貼兒子的，出去打工賺錢，去當工地上苦錢都給兒子用，結果他們家公公偏偏短命。

    又剩下來婆婆養著，什么也不能干，孩子大了也不用帶，在家里也是白吃白喝的。

    所以舅媽覺得虧的很，等著瘋子死了沒幾天，就給李錚錚賣了，打算讓他去打工。

    第68章 感恩

    李錚錚沒說話，到了廚房里面， 看著蓋起來的盤子， 打開以后，下面是米飯， 上面是菜跟菜湯， 顏色很深了， 也沒多少菜，都是邊角料的。

    看著就沒有什么胃口， 李錚錚一個人端起來， 大口大口的吃，外面還有姥姥小聲地勸著。

    越勸著外面的聲音越大， “我天天老媽子一樣的，在外面干活兒回來還要看臉色不是，費勁吧啦的給找了工作，錢多事兒還輕松， 結果非要去加油站， 加油站幾個錢？”

    說著說著， 聲音不由得抬高了，就是說給李錚錚聽的， 李錚錚白吃了這邊幾年飯， 舅媽覺得自己是個圣母， 不然李錚錚他絕對沒有今天。

    等著瘋子一閉眼，姥姥就徹底沒個依靠了，只能指望著家里的兒子兒媳婦。

    舅媽說以后老家的房子沒有人回去住了， 要在城里面攢錢買房子，于是老家的房子賣了，姥姥跟李錚錚到了城里面來，給舅媽當老媽子了。

    舅媽找了個鋁合金工廠里面的活兒，三班倒的，機器日夜運作，可是辛苦，根本不是她嘴巴里面說的輕快活兒，不然的話，錢多事兒還輕松，哪里輪得著李錚錚呢。

    李錚錚不去，他要去加油站，加油站來來往往的車輛，他想著，總有一輛是去上河的。

    結果就遇到了張向東，他大口大口的吃著飯，幾口就沒有了，打開水龍頭，洗碗。

    嘩啦啦的聲音，暫時掩蓋了舅媽的聲音，李錚錚覺得挺好的，現在就挺好的。

    等著好一會兒，他站在廚房里面，小小的，他看著外面的窗口，看著窗口影射出來的一小片天空，那里有一顆星星。

    姥姥手足無措的打開廚房門口，“錚錚——”

    李錚錚知道她要說什么，“我知道的，不用說了?！?/br>
    “你等著發工資了，給你舅媽一點錢吧，她——”不容易。

    沒說出口，只愣愣的看著這個孩子的背影，姥姥自從搬過來以后，大概沒有念想了，因此她看著李錚錚，總是忍不住想起來，也許李錚錚的父親，長得格外的好看。

    最起碼，不是個丑人。

    一個年輕俊俏的人，怎么能對自己女兒做出來那樣的事情呢，應該有很多小姑娘跟在后面愿意才是啊。

    瘋子從來不說當年的事兒，也從來不提起來李錚錚的長相，但是李錚錚的樣子，跟家里人都不一樣，他應該跟他的父親一樣，五官格外的堅毅，有一雙星辰大海一樣的眼睛。

    李錚錚走了幾步，想了想還是說了一句，“我碰到老家的人了，果果很好?！?/br>
    說完，不顧著老人在后面哭，到了客廳里面，躺在沙發上，他想等著自己成年了，就拿著戶口本走吧，再也不回來了。

    至于要去哪里？

    李錚錚突然就想起來那上河的村小，他想去上學，可是沒有機會，所以他要很能干，很能吃苦，去賺很多很多的錢。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公平的，李錚錚覺得沒有人給他很多愛，那他就要靠著自己，去賺很多很多的錢，他最近總是在想著賺錢，這就是他的目標。

    賺很多錢，然后去看果果，去把姥姥接出來，再夜不要看舅媽的臉色。

    在這樣的小房子里面，李錚錚連一個衣柜都沒有，他的衣服就放在一個大的塑料袋里面，然后什么時候穿，就拿出來，也沒有幾件衣服穿。

    早上起來的時候，舅媽砰的一聲開門，拉著臉給甩臉色，一句話也不說，舅舅跟在后面出來，也是臉色不好。

    看著李錚錚坐在沙發上，身上還蓋著半邊毯子，“都幾點了，還不去上班？”

    舅媽拎著包就走了，出去吃，不在家里吃。

    看著李錚錚跟婆婆，就很糟心了，一點也不是什么仁慈的人，姥姥早早的起來了，在廚房里面切好了蔥姜，就等著人起來了，她去煮面條，不然的話一會就駝了。

    “不在家里吃??？我水燒開了，就等著你們起來了，吃什么面條??？”

    舅舅很大脾氣了對著姥姥，“吃什么吃？氣都氣飽了?！?/br>
    打開門就出去了，當兒子的不顧惜當娘的，但是當娘的還惦記著兒子不吃飯，“你不吃不行啊，一會還上班，你扛不住的，很快的，我馬上就煮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