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云姝的頭發在柏氏的懷里蹭的有些凌亂,她聞言抬起頭,仔細的端詳著祖母蒼老的面相。 與清遠法師相比,她懂的那些不過都是些淺顯的皮毛。但即便如此,云姝仍是不難看出,柏氏的天庭晦暗,雙耳干癟,色澤發灰,這顯然是運勢急轉而下,霉運纏身之兆。 想到夢里的那個場面,云姝立即眼圈有些發燙。她低著頭,抓著柏氏的手攥在掌心里,吸了吸鼻子,悶聲的說:“祖母,你最近有外出的打算嗎?” 柏氏捋順著她的頭發,笑著點頭:“剛才還在與你大哥商量著這件事,打算等過幾日趁著子元休沐時候,帶著你們兄妹幾人去一趟圣殿,為你們的父親求平安。近來江寧那邊接連的暴雨,澇災成患。如今你父親奉圣命在那邊監工,望上天能佑他平安結束此行,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才好?!?/br> 云姝心想,父親哪里會出什么事端,昨夜才不遠百里的奔波回來,天沒亮還得再折騰回去,生龍活虎著呢。 這一行可是他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不出意外,此刻本該坐鎮皇宮里的貞安帝,現下應該已經微服私訪到了江寧一帶了吧?然后遭遇頂著流民旗號的前朝起義軍,最后有驚無險的平安回歸。 之后云凱旋因著護駕有功,從工部侍郎直接升為工部尚書,還被皇帝陛下親封了一個侯爵之位、雖然是個徒有榮譽的空銜,但其身價地位在這權勢滔天的上京城內,頓時有了一席之地。 在那之后,云家一路水漲船高,巴結的人都快踏平了門檻…… 所以,云姝覺得這趟出行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并且為了避免夢中的場景成真的可能性,近來她該攔著祖母出門的。但眼下祖母正擔憂著父親,又沒有她那‘超前’的見識,所以云姝沒立即說出阻撓的話,只是乖順的點點頭。 這時,二房的兒媳趙氏帶著云菲和云玫兩姐妹前來給柏氏請安,卻遲遲沒等到大房的李氏和云瑤。不多一會劉嬤嬤進來到老太太的耳邊通報,說李氏夜里病了,請了大夫來看過了,云瑤跪了一夜身子也不舒服,正在房里躺著,特意差人過來通知一聲。 這話是貼在耳邊說的悄悄話,老太太聞言點點頭,讓劉嬤嬤通知廚房上飯菜。雖然沒明著說什么,但是其余人卻也都心知肚明。 云姝用飯的時候偷偷瞄了云泊霖幾眼,卻見他端坐如鐘,神色如常。 早飯之后,二房的兒媳留在了老太太那伺候著,小輩的幾個女孩兒都回了各自的院子里。 云泊霖回住處換好了墨色飛魚服,腰間懸掛佩刀,大步流星的朝大門走去,準備去上職。半路卻遇見了本該回自己院子里去的云姝。 橘紅色的襦裙裙擺隨風飄蕩,嬌俏的少女眉目初開,撥開丫鬟整理裙擺的手,快步走上前,笑顏如花。 豆蔻年華,卻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云泊霖比她年長五歲,對于當年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內情。記憶中玲瓏姑姑的模樣還很清晰,云姝的眉眼與她有八分的相似之處。 當年玲瓏姑姑的驟然離世是祖母心尖的隱痛,看著和她母親越長越像的云姝,也難怪祖母會對她偏愛縱容許多。 云泊霖停下步子,看著走到近前的云姝,溫聲詢問:“怎么在這等著?有事?” “大哥,你去上職嗎?”云姝笑吟吟的明知故問。 見云泊霖不答,只是淡笑的看著她,知道他不喜歡拐彎抹角,云姝頓了頓,才不好意思的直奔正題,“是有事,我想請個師父,教我一些強身健體的功夫傍身。我怕母親不同意,才想和你商量一下,這樣以后再有危難的時候,也好自救是不是?” 云泊霖看著她,“就這事?” 云姝點點頭,“大哥,可以嗎?” “我會同母親商量的?!痹撇戳匚⑽⒁恍?,一手握著刀柄,一手拍了拍她的腦袋,徑直向前走去,頭也不回的吩咐,“回去吧?!?/br> “謝謝大哥?!痹奇_心的點頭,只要是云泊霖答應下來的事,那基本就是板上釘釘了。 云姝上一世臨終之前那一年,為了報仇雪恨,學了不少刀槍棍棒的本事。但因著沒基礎,學的都是皮毛,能成功刺殺云瑤,那完全是意外之喜。 她當時就是抱著同歸于盡的決心去的,對于最終的結果也是無憾了。 如今重活一世,是不是清遠法師所說的菩提身她不知道,可以肯定這是,這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恩賜。 經歷過絕望的人深刻的明白靠人不如靠己這句話,無論什么時候,都要自強自立。如今這具身體雖然只有十三歲,還很薄弱,四肢纖細的仿佛一折就能斷似的。 當務之急還需要強身健體,有個正規的師父教她做好基本功,才能學一些更厲害的招式。 “小姐,大公子只是說會與大夫人商量,又沒說肯定給你請師父,你是不是高興的太早了呀?萬一不成呢?” “就是啊,說來說去,又繞到大夫人那里去了,哪有給內閣小姐請武術師父的?大夫人肯定不會同意的。我看小姐都不如直接去求老夫人,老夫人疼你,肯定會答應?!?/br> 兩個小丫鬟跟在身后喋喋不休的出主意,云姝只是輕笑著不答話。 昨夜睡的不好,云姝要回去補一覺。但看著遠遠站在路中間,氣勢洶洶的吳嬤嬤,云姝心知這打算只能是妄想了,昨夜她擺了李氏一道,這筆賬她怎么可能善罷甘休? 云姝低下頭,以袖掩唇輕輕咳嗽了一聲,對身側的杏兒低聲吩咐了一句,杏兒飛快的看了一眼前方堵在路口的吳嬤嬤,咬了咬唇,扭頭就跑了。 —— 李氏因為好吃少動,體型就很圓潤富態,不是胖成球的那種難看,是一種豐腴的美感。 不得不說,若不是那一雙尖利的眼睛剜rou似的盯著她,云姝真心覺得李氏的這個容貌配她的爹爹云凱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往日里都是紅光滿面的,今日看起來眼底泛青,嘴唇干枯,精神狀態不佳,當真是一副病容了。 “云姝給母親請安?!痹奇幰幘鼐氐男辛艘粋€禮,“不知母親叫云姝過來,是又有什么吩咐嗎?” 這一聲“又”仿佛是刻意提醒著什么,李氏嘴唇抖了抖,寒著臉一把抄起手邊的茶杯摔在了云姝的腳邊,嘶啞著嗓子怒叱:“說,昨夜你都與你父親說了什么,一字一句全都不許落下的給我重復一遍!” 角落里的桃子本就怵當家主母的威嚴,一進屋里就被壓的大氣不敢喘,站在角落里小心翼翼的看著。卻萬萬沒想到二小姐一句話剛說完,大夫人就動手砸東西了,嚇的桃子急忙跳上前扶著云姝后退了數步,急聲關切的問:“小姐,沒傷到你吧?” 云姝搖了搖頭,看了看地上的瓷器碎片,一臉不解的反問,“母親為何發怒?又是何出此言?父親遠在江寧治水,我怎么可能與父親說的上話?” “你還在給我裝蒜!”李氏氣的站起身來,大步走到云姝的身邊,抓著她的胳膊拉扯到近前。 女孩的身體本就輕盈,胳膊纖細,被李氏這么一提,只剩腳尖點地,站都站不穩。 “小姐!” 桃子急的變了臉色,有心上前解難,卻被一旁虎視眈眈的吳嬤嬤一腳踹在了腿彎上。桃子站立不穩,驚呼一聲撲跪在了一個碎瓷片上,頓時手心和膝蓋都有血流出,疼出了眼淚。 “主母問小姐話,哪里輪到你這個賤婢在這里插嘴,還不滾下去!”吳嬤嬤橫眉斥責,見桃子起不來,干脆拎著她的衣領拖拽到了外間門口,像仍一條死狗似的隨意。 李氏冷漠的看了一眼地上的血痕,一個婢女的死活她根本不放在眼里,繼續逼問云姝,“要不是你說了什么,你父親怎么可能會說是我誆騙你犯錯?我何時誆騙過你?好你個云姝,往日我待你如何,你竟然這樣誣陷你的母親?你給我跪下!” 云姝平靜的看著咫尺內李氏的那張猙獰的大圓臉,突然很好奇從前的自己怎么就愣是沒看出來這張偽善的面目下惡心的嘴臉呢?竟然還癡心妄想的要去討好她,真是傻得可憐。 她以一種譏諷的語氣從容的道:“我知道了,母親這樣說,定然是因為心疼云瑤被罰跪祠堂一夜,而我竟然躺在床上舒服的睡覺;云瑤饑腸轆轆,而我卻在享受美食佳肴;云瑤臥病在床,而我卻活蹦亂跳的四處招搖?!?/br> “母親一直讓我無時無刻都要照看好三meimei,如今三meimei變成這樣,確實是我照顧不周的錯。既然要跪,跪在這里難表誠意,我現在就去祠堂,把三meimei受過的苦都償一遍,母親可解氣了?” 說罷用力的將胳膊從李氏的手中抽回,轉身就要往外走,卻被吳嬤嬤一把攔住了,想抓著她的肩膀往地面上摁,“二小姐,大夫人讓你跪在這里,你就跪在——??!” 吳嬤嬤話音未落,忽然捂著臉慘叫了一聲! 因為她剛碰觸到云姝的肩膀,云姝就以巧勁兒側身躲了過去,并且反手一巴掌抽了回去。 第九章 云姝年紀小,個子不高,扇巴掌的時候還得翹著腳。因為卯足了勁兒,聯動著半邊身子甩著手臂抽完了之后,整個手掌都處于紅腫酥麻的狀態。 她將酥麻的手掌背在身后,冷聲反問:“小姐要去哪里,還輪不到你這個賤婢指手畫腳,還不滾下去!” 將她罵桃子的話反擊了回去,角落里的桃子聽的感動的淚流滿面,小姐給她出氣了,傷口都不那么疼了! 云姝雖然年紀小,但是沉了臉耍起蠻橫勁兒,那眼底冷厲的仿佛能生出冰碴子。畢竟是能干出不要命的事的狠人,當真能鎮住幾個。 起碼沒見過世面的吳嬤嬤愣住了,李氏也一時沒反應過來。 云姝轉身快步走到桃子的身邊,蹲下身,抓著她的手腕強行翻過來看了一眼,傷口不多,但似乎割到了血管上,流了很多血,滴答滴答的順著指尖往下滴,看起來駭人。 云姝有點心疼了,雖然和桃子接觸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幾天,但是桃子可是真向著她的,護著她的。 “還能站起來嗎?” 桃子點點頭,吸了吸鼻子,想要抽回手,“小姐,你的手都染上了,臟……” “不臟,回去再洗?!痹奇鲋囊恢桓觳?,將桃子攙扶了起來,“走,等回去我給你請大夫?!?/br> 門外忽然響起杏兒的聲音,隔著很遠在喊:“大公子,真的不用通知老夫人嗎?” “不用?!?/br> 一聲低冷的回復,聽在云姝耳朵里有些錯愕。 云泊霖不是上職去了?原本還想著讓杏兒去請祖母來解圍,順便替她出頭,好好整治一下李氏,如今計劃有變。 云姝心思電轉,眼前的門剛被推開一條縫,她突然兩眼一閉,在桃子驚呼著用滿是血的兩手下意識的攙扶中……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 預料未曾出錯,她被一個有力的臂彎接在了懷里。 “云姝!”云泊霖臉色大變。 剛分開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她竟然又出事了!看見云姝剛被桃子扶過的脖頸處血淋淋的一片,垂在身側的兩只手也都是血,云泊霖心下慌亂,不知她到底傷了何處。 “這,這是怎么了???” 云泊霖驀地抬頭,看著聞聲趕來的李氏。 李氏未料到長子會忽然出現在這里,倒不怕兒子為難自己,但云姝那個死丫頭不知道怎么弄的一身的血,看起來也怪駭人的,心底到底是有些發虛。并且被云泊霖那失望透頂的眼神看著,李氏心底有些不舒服,“子元,你那是什么眼神看著你娘?你不會以為我害了她吧?” “難道不是嗎?” 李氏大怒,“我連她一根毫毛都沒動過!她是裝的!” “母親覺得,這話還有人信嗎?” “……” 云泊霖深吸了口氣,彎腰抱起云姝,聲音沉重的道:“母親,父親走之前,讓我守好這個家,莫要再出什么岔子了。云姝雖不得您的喜愛,但她也姓云,是我們的血緣至親,希望您……別做的太過分了?!?/br> 說罷,轉身疾步而去,一出了富河園就怒聲對下人吼道:“去請大夫!要上京城最好的大夫!” 杏兒將桃子背在自己的背上,踉踉蹌蹌的緊跟著大公子的步伐。 李氏站在門口看著他們遠去,本就憋氣沒處撒,這又被氣的來了一股邪火,直竄天靈蓋,兩眼發黑,身子打晃。 吳嬤嬤急忙來攙扶,“大夫人息怒,是老奴辦事不周?!?/br> 李氏搖了搖頭,閉著眼連續的深呼吸幾次,許久才吐出一口濁氣,瞬間憔悴了許多。 “我這是什么命啊,替人家養了十幾年的女兒,沒有功勞還沒有苦勞嗎?被占了瑤兒的嫡長女名義不說,到頭來這最親的人卻都胳膊肘朝外拐,寧可信個外人,都不肯信生他養他的親娘!” 說著說著就哭了,李氏這回是真的委屈傷心了,這還沒把人怎么著,這要真動了那丫頭,兒子還不得將她恨死。 —— 朝花苑忙了個底朝天,上京城最好的大夫被云家的老少要求了數遍,也仔仔細細的檢查了數遍,最終哭笑不得的又給出了第一遍的答復。 “云二小姐除了手臂有些青紫的淤痕外,確實沒有外傷了,那些血都不是她的,老夫人和大公子可以放心?!?/br> 人還沒醒,柏氏哪里放心的下,“沒有外傷那內在呢?沒有傷人怎么一直不醒?會不會傷了腦袋?傷了臟腑?” 大夫笑著解釋:“二小姐只是睡著了,老夫人不必擔心?!?/br> “至于內在,也沒有什么大問題,就是一些氣血虧損,女子多少都會有一些。再加上之前身體受過寒涼驚嚇,體質有些薄弱,才會突然昏倒。我開一副藥方,照著服用半月即可痊愈。平日里最好不要久臥床榻,多走動走動,曬曬日光,鍛煉身體,只有身體強健了,一些邪氣病災才會遠離?!?/br> “多謝大夫,這邊請?!痹撇戳貙⒋蠓蛞チ送忾g開藥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