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彭永明好像就等他這一問似的,頗謙遜地含笑垂首,“哪里的話?!?/br> “不過是當初追隨過季大將軍,打過幾場仗罷了,談不上立功無數?!彼蜌獾?,“都是沾了大司馬的光?!?/br> 此話一出,項桓和宛遙都愣了下。 本想看看這小子是跟誰混過的能得意成這樣,想不到還是自己人? 不過怎么沒印象…… 見他們這副表情,彭永明以為是這份經歷讓兩位小朋友驚駭到了,畢竟沒見過世面,乍一聽見大司馬的名號,自然會感到崇敬羨慕。 項桓輕瞇起眼,“敢問彭太守,是幾時隨大將軍出征的?” 他略一沉吟,“也就五六年前吧?!?/br> “那會兒西北戰亂未平,季將軍領兵北伐,在下不才?!迸碛烂餍邼恍?,“是被將軍欽點著去的,其實自己無能得很?!?/br> 北伐? 北伐他不是跟著去了嗎? 項桓越聽越不解,自己為何不記得有這一號人物? 宛遙依稀琢磨出點門道來,抿唇試探性的問:“不知道……太守認不認識將軍的三位得意門生呢?” 提起這個,彭永明忽然一陣不可言說的朗笑,笑得宛遙和項桓皆是滿眼莫名。 “實不相瞞?!彼畹刎撌衷诤?,“在下與那三位將軍不止認識,還交情匪淺?!?/br> 項桓:“???” “這個身份我極少與外人說道,但和宛姑娘聊得投機,告訴你們也無妨?!迸碛烂黝D了一頓,忽然極其神秘的壓低聲音,“我其實是大將軍的第四位徒弟?!?/br> 項桓:“……” 宛遙:“……” 什么玩意兒? 趁其不注意,宛遙湊到項桓旁邊低低問道:“你認識他?” 項桓:“……我認識個屁?!?/br> 還想再多問兩句,彭永明已經轉過身來,宛遙只好敷衍地笑了一笑,沒話找話,“嗯……那怎么從未聽季將軍提過太守您呢?” 他擺擺手,自言慚愧,“在下學藝不精,哪里擔得上這種虛名,怕在外壞了將軍的名聲,還是低調些好?!?/br> 說完便仰望長空,神情蕭索,悠悠輕嘆道,“而今袁賊猖狂,邊關風雨飄搖,我奉命鎮守此地,將來總有一日怕是要與烽火騎一戰的。一別數年,也不知余兄、宇文兄他們現在如何?!?/br> 宛遙已經有些聽不下去。 這席話扯得跟真的似的,項桓覺得他自己都要信了。 而那邊尚不知真相的彭永明一陣感慨之后,以一副過來人的口氣,語重心長道:“所以,項小兄弟?!?/br> “人可不能庸庸碌碌一輩子,國難當頭,總得做點什么事……你就不想也隨軍出征,干一番大事么?” 他別有深意地補充:“你若是有那個意愿從軍,本官倒能為你引薦引薦?!?/br> 知道此人千方百計地畫大餅是想將自己從宛遙身邊支開。 項桓冷著眼睛看他,隨后竟輕巧地揚起唇角,“行啊?!?/br> * 冬天的夜里,南方雖比北方稍顯溫暖,穿堂風刮著還是陰冷陰冷的。 少年只穿了身單衣靠著門框側坐在地上,手中上下拋著一塊入藥用的松香。而房內的一盞孤燈下,宛遙正忙著調明日的藥膏。 項桓自己玩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轉目望向里面的姑娘,唇線抿成了一條筆直的線,終究忍不住開口。 “誒?!?/br> 他輕喚道,“你不會真的看上那個滿嘴跑馬的太守了吧?” 宛遙抬眸淺淺地望他一眼,手下沒停。 “怎么可能?!?/br> 她用小銅錘敲開幾塊牛黃,“那個花農身上的病痛都是多少年的舊傷了,他要真關心何至于等到現在?” 宛遙一面攪拌著碗里的藥糊一面說,“我看這個彭家對待下人,尤其對戰俘特別地苛刻。即便身份尊卑有別,這種程度也和凌虐沒差別了,等治好了彭家小姐,我們還是別和這些人再扯上關系……把松香給我?!?/br> 項桓順手扔過去,臉上倒露了個輕松閑適的笑,把胳膊懶散地搭在膝蓋上。 “就知道你不會喜歡他?!?/br> 宛遙不解地揚眉。 后者仍靠回門上,語氣隨意,“姓彭的連我都不如?!?/br> “你喜歡他還不如喜歡我呢?!?/br> 第63章 說完, 還自作聰明地朝她一笑,“是吧?” 宛遙搗藥的手驀地抖了抖, 臉上血色翻涌著, 抬眸望了他一下,微啟的嘴唇有些無所適從。 半晌她把藥碗放下, 抿唇坐在那里。 “項桓,我發現你最近臉皮越來越厚了?!?/br> 他神情無辜的一怔, 大概是沒想到, “我……” 宛遙起身來伸手推他,“這是我房間, 你一個大男人, 深更半夜, 還好意思坐在這兒?!?/br> 她手勁雖實難撼動, 項桓還是一步三回頭地出來了,掙扎道:“我幫你干活兒啊……” 宛遙沒好氣地看他,“不需要?!?/br> 說完, “砰”得一聲,果斷將門甩上了。 天幕一片疏朗的星光月色,項桓站在院中摸了摸鼻尖,將面前的木門盯了一陣, 才淡淡地含起抹笑意, 轉過身回房。 隔著一堵薄墻,宛遙正倚靠在門上,即便瞧不見, 她依舊小心翼翼地側頭傾聽,確定外面沒有動靜了,方回到桌前,深吸了口氣繼續調藥。 * 轉眼上彭家的日子也有大半個月,按照宛遙原本的計劃,十天就能使彭小姐的痘瘡痊愈,但這回不知為什么,調理了這么久卻依舊反反復復。今日見著起效了,明日又會再次加重;后日換了藥方見效了,大后日又會卷土重來。 而折騰太多次,彭大小姐終于開始不耐煩,態度也跟著逐漸冷淡下來。 “我說,宛姑娘,這藥的劑量是不是不夠?”她顰眉靠在美人榻上,慢條斯理地攏頭發,“怎么感覺一直不見好呢?!?/br> “你可不要刻意拖延療程?!彼恢圹E地提醒,“好多掙一些診費啊?!?/br> 宛遙就當刮了個耳旁風,神色如常地替她把過脈,還是覺得熱癥太厲害,總不消減,“小姐平時有吃什么過于大補的食物嗎?” 彭小姐聞言思索片刻,“沒有啊?!?/br> “我都聽你的吩咐,飲食上皆以清淡為主,連rou都很少碰?!?/br> 那就奇怪了,看她的反應,不像是刻意向大夫隱瞞實情的樣子。 宛遙感到不對勁,收起把脈的手,“那您的下人也知道這一點嗎?” 彭小姐起先還穩坐釣魚船,此時被她這隱晦的一句話忽然問得臉色一變。 “不知我能否去庖廚看一看小姐每日的吃食?” 對方好似明白她的意思了,終于正色地坐起身,“這個沒問題,我隨你一同去?!?/br> 大戶人家的廚房里一向是不會留剩菜剩飯的,多半當天沒吃完,不是賞給下人就是倒掉喂狗。宛遙走進去時,幾個廚娘和小丫頭正忙著準備午膳,見狀趕緊停下,紛紛行禮。 彭小姐倨傲地吩咐:“都先把手上的事放一放,今日的飯食有哪些?給宛大夫看看?!?/br> 為了照顧她的病,廚房好幾個灶是專做她一人的飯菜。鍋里燉著烏雞湯,托盤中放著才炒好的山藥片,rou食是清蒸鱸魚,蔬菜是苦瓜,的確沒有易上火的食材。 宛遙一一檢查過去,每一道菜都會借小碗嘗一口,等走到最里面的一鍋烏漆墨黑的湯前她忽然停住了。 “這是什么?” 旁邊的丫鬟解釋道,“是我們小姐的養生湯,用枸杞加豬心燉的?!?/br> 宛遙拿湯匙輕輕攪拌,聞到里面飄起一股淡淡的辛味,她于是找來碗勺試了一口。 甫一入喉,眉頭便皺了起來。 彭家小姐見她這般表情,忽然緊張地問:“怎么了?” 她放下碗,肯定道:“是附子?!?/br> “這種藥,藥性極熱,是治療寒癥和陰虛時用的,只半兩的劑量便是大熱,小姐身體本就有余毒,每天食用一碗,吃再多的藥也未必見效?!?/br> 聽到宛遙如此說,她神色猛地大變,饒是蒙了面巾遮臉,那雙眼也能頃刻噴出火來。 “誰負責的這道菜!”彭小姐大怒,“說!” 那刻,眾人好似排練過一般,齊齊把頭一轉,已經挪到了門口的一名侍女被數道目光釘在原處,顯得怯然又惶恐。 她大概十四五歲,身量小,個子矮,被彭大小姐眸中的寒光一射,從上到下都在發抖。 宛遙感覺這姑娘的臉有點面熟……待見得她手腕上的鐵環,才記起是當日初來太守府,被項桓一個眼神嚇住的那位婢子。 人對危險的來臨皆有本能的反應,那女孩子只頓了一瞬,做了個在場之人想都沒想到的舉動,她居然一掉頭,撒腿就跑。 “跑?你跑得掉!”彭小姐冷聲喝道,“都給我追!追回來有賞。反了天了她!” 她一令之下,周遭的侍衛與家仆紛紛傾巢出動,場面瞬間不可抑制的亂了起來。 至少撇清了自己,宛遙倒是松口氣——無論如何,找出原因,她也能早日把這祖宗給治好,免得再無故惹禍上身。 “真是一出鬧劇,平白連累姑娘了?!彼麄兗业淖兡槾蟾攀亲鎮鞯?,彭小姐一回眸,表情又頃刻轉好起來,“往后還要多麻煩你?!?/br> “不妨事,應該的?!?/br> 京城里的富貴人家大多講究教養,修煉的是笑里藏刀的功夫,哪怕看對方不順眼也不至于輕易展現在面上。 彭小姐到底是邊關土豪,有求于人便好聲好氣,乍然失了用處當場就能翻臉,何其現實。 宛遙一直都不太喜歡太守府的氛圍,總算忙完了出來,她得以活動活動筋骨,朝天吐出口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