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秦征靜靠在冰涼的墻上,凌亂的發絲后是一雙平淡的眼睛。 “你以為你是誰?好大的膽子!” “陳家真是待你太仁慈了,以至于你連擅闖延平門這種事都敢做!” 亂棍劈頭砸下來,他摔倒在地,然后又知情識趣地以手支撐,慢慢爬起。 “人家是什么人?虎豹騎的軍官!你是什么人?”陳易指著他的鼻尖,怒不可遏,“你只不過只是我們陳家養的一條狗!” “我讓你咬誰,你才能咬誰,我若是不發話,哪怕天崩地裂,山洪海嘯,你也得給我在原地跪著!” …… 門被人從外打開。 陳文君進來的那瞬,打心底里吃了一驚,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嘴里沒能吐出字來。 “秦征……” “秦征!” 他睜開眼時,意識與視線都很朦朧,但奇怪的是,他依舊能借著眼前的輪廓,將對方的容貌與眉眼勾畫得一清二楚。 秦征叫她一聲大小姐。 陳文君輕拉著他的衣袖,伸手撥開血痕已干涸的青絲,忍不住搖頭難受:“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他不知為什么,只是笑了一笑卻沒有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她眼淚在眨眼間,一下子滾落,好似立誓一般字字深重,“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大夫治好你的?!?/br> “不用?!毕袷桥滤鹕?,秦征驀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旋即又反應過來,緩緩松開五指,渾濁疲憊的眸子里出奇的平靜。 “小姐才回府,不應當這樣大動干戈……大公子一時半刻還不會讓我死的,過幾日氣消了,會想著救我一命?!?/br> “但是……” 他啞著嗓音打斷,“大小姐?!?/br> 在陳文君猶自怔愣中,他靜靜開口:“他日再覓良緣,還望能慎之重之,遵循本心……無論大小姐嫁給誰,倘若有吩咐,秦征依舊會赴湯蹈火,肝腦涂地?!?/br> * 九月的長安城,整個一片金黃的顏色。 夾道里落葉堆積,上一波沒清掃完,緊接著又簌簌的往下掉。 這段時間的宛氏醫館儼然成為了一處風云之地,離前一次的求藥風波還沒過去多久,又是一窩蜂的百姓紛至沓來,踩壞的門檻供不應求,最后只好讓它繼續壞著。 自打圣上欽賜的匾額送來后,附近的人就像炸開了鍋,隔三差五前來瞻仰。 燙金的幾個大字威風凜凜,橫看豎看都寫著無上榮耀——杏林圣手! 宛遙一直覺得,這可能是陛下為她貢獻的那點血付出的報酬。 “這匹布是眼下時興的花樣,年初就置辦著,可惜家里沒一個合適使的,想著倒不如拿來給姑娘?!?/br> 面前放了一匹布。 “知道宛姑娘身體弱,上月采的幾株靈芝,你是最懂藥理的,我也就不賣弄了?!?/br> 隨即又多了一盒藥材。 “我家養了幾只鴿子,正好給姑娘補一補……” 東西堆得快成一座山,細看金銀布匹、靈芝首飾,甚至各地土特產都有,母雞與肥鴿撲騰齊飛。 宛遙忽然頭大,拉了拉對面還在迎來送往的陳大夫,壓低聲音:“先生,不妥吧?我和他們也不熟,平日里治沒治過都不記得了,收這么多是不是不太好……” 陳先生正笑盈盈招呼完一個,偏頭同樣壓低聲音朝她解釋:“說是來慰問你的,其實這些大部分都是當初堵你家門的那群人……看見圣上親筆題字,眼瞧著是慌了,也有事后內疚的,所以接二連三跑過來示好?!?/br> “你就收了吧,圖個安心?!?/br> “……” 等人群終于散得差不多了,宛遙才望著這一桌子禮甚是無所適從。 來的大部分都是些尋常老百姓,所以倒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物件,她在里面翻撿。 “這是什么……咸鴨蛋??”宛遙拿了一個悠悠打轉,轉眼看到旁邊幫她收拾的桑葉,信手扔過去,“來,你沒吃早點,正好墊墊肚子?!?/br> 他接得手忙腳亂。 宛遙卻突然涌起一股探寶的樂趣,興致勃勃地埋頭在禮品盒中。 “我再瞧瞧還有沒有什么好玩的……” 桑葉握著鴨蛋,垂眸打量了一陣,從單手握變成了小心翼翼的兩手合攏。 視線里,一低頭剛好便是她梳著的小髻,烏黑如云的青絲間插著支雕花的銀簪,正隨人的動作枝搖葉晃。 他莫名也有些手癢,窺見左右無人注意,迅速在衣服上擦了擦,怯怯地用指尖勾起一縷秀發。 觸感冰涼,卻細膩順滑,又筆直又清幽。 桑葉拿兩指輕搓,做賊心虛地望了望宛遙的表情——好在她注意力被別的事物分散,并沒發覺。 這回他也頗有點探到寶的喜悅,但說到底也還是心虛,于是捧著他的蛋準備開溜。 甫一轉頭,正看見項桓抱懷倚門而立,神情淡淡地瞧著這邊。 四目交匯地剎那,他甚至歪頭挑了挑眉,意味不明。 “……” 桑葉的臉驟然就紅了。 他急忙埋下腦袋,飛快地從穿堂跑過去。 項桓此刻才直起身,抬眼冷冷哼了一聲。 這小子…… 他多大來著? 桑葉無父無母,來醫館時對自己的年紀也很模糊,因見他身板瘦弱,面色蠟黃,乍一看像個十一二的孩子。如今養好了,體格一長,項桓隱約感覺……他的年紀可能不止這么一點。 很快人就已經跑沒影兒了,想想跟這種小屁孩置氣似乎挺沒意思的。 他從門邊散漫地走出來,嘴里叼著一根青枝。自這個角度望過去,宛遙背對著此處在整理桌面,發髻上的那根簪子閃得亮晶晶。 他不免有些好奇適才桑葉在干什么。 大約這個年紀的男人手總是比較欠的。 項桓于是下意識抿住唇,步子忽的放輕,三兩下上前,抬手一挑,簪子便到了掌心里。 乍然被襲擊,宛遙本能地去摸頭發,很快發現這多災多難的銀簪又不見了—— “咦?”始作俑者還很詫異,“這次怎么沒散?!?/br> “你還拔上癮了……以為次次都能得逞???”她一掀眼皮,想去搶,可也知道搶不過,“趕緊還我了?!?/br> 項桓意思意思地躲了躲,嘴賤道:“求我啊,求我就還你?!?/br> 宛遙試著去夠了兩回,忽的回想起那天要發簪的窘迫來,她訕訕收了手,表示不在意:“你喜歡,那送你好了?!狈凑€有好幾支。 你來我往才比較有趣,這么單打獨斗地挺沒勁,他于是也不折騰了,擺弄著銀簪,“別那么小氣……我再玩會兒?!?/br> 說著繞到了她正面盤膝坐下,手沒個消停地扒拉這些大件小件,“老母雞、玉鐲子、護膝……嗬,真是挺齊全,居然還有腰刀?!彼蔚冻銮?,試了試刃,甚是不要臉地開口,“這么多,送我一點兒唄?!?/br> 宛遙讓婢女收歸整理,列出清單,抽空瞥了他一眼,故意道:“那不行,我憑本事得來的。你又不缺這點錢,要刀還不能自己買?” “還憑本事……”項桓不客氣地揭她老底,“賣血換的吧?!?/br> “什么叫賣血啊,說的那么難聽!” 宛遙抄起筆扔他,趁他側身避開的一個破綻,抬腳踩過去—— 饒是她反應難得這般神速,項桓卻也輕描淡寫地一縮腿,笑得滿臉欠扁,“行啊,還學會‘虛晃一招’了?” “再踩啊,單腳讓你你都踩不中,信不信?” 言罷還當真起身給她金雞獨立。 “……”無聊! 宛遙不想搭理他的別過臉,到底還是忍不住在笑,垂頭把手邊的禮盒收放整齊。 “喂,真不踩了?我讓你?!表椈刚驹谶吷闲?,看她沒說話,五指翻轉將那把腰刀挽了個花,此刻留意到手中還捏著她那支簪,轉念一想,就近折了白玉瓷瓶里的一支花。 “我可讓了你的,回頭別說我占你便宜……” “現在東西還你,走了?!?/br> 他把斷枝往她腦袋上隨意一插,移花接木地拿了銀簪三兩下蹦出醫館,溜之大吉。 走在長街上時,隱約聽到她人在屋里炸開了鍋。 項桓心情甚好地笑出聲,看了一眼那塊威風凜凜的匾額,手指打著旋,把那支頭飾轉出了一朵花,吊兒郎當地閑庭信步。 他今日沒事,但余飛和宇文鈞有事,喝酒賭錢沒人陪,正要回項府,冷不防一抬頭,發現項南天面色暗沉的立在角門外。 項桓唇邊的笑意就漸漸淡了下去,神情多少有幾分漫不經心。 原本是沒打算打招呼的,但人剛走近,項南天便厲聲喝道:“你還把這兒當家???” 這段時日,諸多繁瑣事情,先是給宛遙守夜,而后又闖城門、被罰跑圈兒。加上項圓圓自打從疫區回來又被禁足在房內,但凡知道他在家,總要過來纏上一陣。項桓疲于應對,索性平日里就在外消磨時,頂多晚上回房睡一覺。 “我不管你,你倒是真是無法無天了——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項桓顰眉,不耐煩地反駁:“我又怎么了?” “闖城門有大司馬軍法處置,我暫且不追究。數日前,你與蕭太尉于泰安寺前起爭執,聚斗鬧事,將對方十來人打傷,此事怎么算!” 他不在意地別過臉,“那是他自己吃霸王餐在先?!表椈刚f著便是輕蔑的冷笑,“十多個廢物還想仗勢欺人,沒一個能打的?!?/br> “放肆!”項南天眼中隱含怒氣,“這是天子腳下,不是西北蠻荒!哪怕他再有不是,上有國君,下有官府,也輪不到你來多管閑事!” 項桓半是好笑半是慍惱地勾起嘴角,“你當了那么多年的官,是不是把自己當糊涂了?衙門那幫人要是能管事,我會插手嗎?” 年少輕狂,似乎就有不可一世的資本。 項南天終于認識到自己無法說服次子,盯著他搖頭,一字一頓,“無知小兒,目中無人?!?/br> “不過是封了個排不上號的雜牌將軍,你便能囂張成這樣。你手下有多少兵?有多少值得你耀武揚威的戰功?哪怕當日你大哥在,也從未如此居功自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