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這是項桓之前也同她講過的。 宛遙此時才留意到,這位老人的手背處有一點深紫的斑痕,他應該也是疫病的患者。 “有好些年啊,蜀地的很多村鎮都是荒無人煙的死地,你大老遠地看見了房屋,走過去會發現里面一個人都沒有——能搬的人,全搬走了?!?/br> “未曾尋到病源嗎?這么大規模的瘟疫,會不會是水的問題?” 他搖頭,“能找到那早就找到了,二十幾年,一批又一批官差,險些沒把蜀中的山翻個面,結果還是一無所獲?!?/br> 盡管知道希望渺茫,但宛遙聽了仍舊掩不住失落。 “所以說呀?!崩险弑持?,面朝長街閑庭信步,“那小子的話倒也并非全是胡言?!?/br> “這病,是真的治不好啊?!?/br> “治不好的……” 聲音依然是不慌不忙,隨著他漸行漸遠,也愈發的模糊不清了。 * 轉眼在疫區就住了十日。 清晨宛遙從藥房取了兩人份的湯藥回來,項圓圓身體弱,醒得少睡得多,最難伺候,所以她先放在隔壁屋,等喂完了這個小的才去看父親。 門口,項桓正盤著一箱用過的木質碗筷往外走,歪頭來問她:“宛遙,東西放哪兒?” 她把藥碗拿出來在唇邊吹涼,一邊回答道:“你擱在臺階下面,會有人來收的?!?/br> 項桓點點頭:“哦?!?/br> 末了,宛遙又想起什么,忙提醒說:“吃飯前別忘了好好洗手!” 遠處聽到人應了一聲。 經過這段時日的觀察,她發現瘟疫也并非人人都會沾染,身體健壯如項桓、余飛這樣的武將多半能夠幸免于難,而年老體弱比如她爹、項圓圓這樣的老弱病殘卻是一觸即發。 好在那么多天了,她身上也不見跡象,大概自己的體魄也算強健吧。 宛遙提起裙擺在床邊坐下,伸手輕輕搖了搖項圓圓:“圓圓?小圓……起來吃糖了?!?/br> 后者大概是被這招騙過多次,此刻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由于年紀小,她的病癥惡化得很快,宛遙掀開被衾的一角把脈,那些讓人膽寒的紫斑已蔓延到了手腕,即將覆蓋整條胳膊。 她顰眉搖頭輕嘆,正欲去取床前的藥碗,手臂才探出去,卻不慎被床架子上飛起的一節木塊劃破。 因為動作略快,造成了一條不淺的傷口,血珠子迅速從白皙的肌膚上冒了出來。 宛遙低低抽了口涼氣,急忙掰下那塊元兇以免它再作惡。 胳膊血流不止,滴得床沿、被衾上斑斑點點。在這種疫毒彌漫的地方受外傷是十分危險的事,她趕緊扯出干凈的帕子給自己清理。 就當宛遙撫著胳膊查看傷勢時,不經意的一垂眸,卻發現項圓圓那爬滿紫斑的肌膚間,在沾有自己血的地方,竟淺淺的退了一絲痕跡。 第27章 院中的桌上擺著清粥小菜, 項桓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個大蓮蓬,低頭剝著里面的蓮子。 這間二進的四合院之前還住著兩戶人, 此后就陸陸續續地走了, 不知是因為重病還是因為多了項桓兩兄妹的緣故,眼下只剩下了他們幾個。 宛遙低頭出來時, 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有些睜不開眼。 項桓見她過來,往旁邊挪了個位置, 手上卻忙碌著沒停:“蓮子吃不吃?才采的?!痹掚m這么說, 已經把一整盤剝好的推到了她面前。 “記得剔蓮心,不然會很苦?!?/br> 宛遙輕輕哦了一聲, 伸出手去拿的時候, 項桓不經意看見了她胳膊上纏著的布條。 “手怎么了?”他問。 宛遙不自覺一頓, 目光朝別處躲了躲, 隨口說:“沒什么……方才不小心劃破了?!?/br> 項桓瞧著她的眼神里多了幾分無奈,繼續撈起一只蓮蓬,“自己當心著點?!?/br> 宛遙不做聲地頷首, 把蓮子放到嘴里,忘了去蓮心,味道很有些清苦。 疫區在三天之后迎來了又一批新的藥方。 很明顯是因為前次的方子并未起效。 四下怨聲載道。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終于惹來了項桓的憤怒,他本就不是個有耐性的人, 逼著自己在這么個狹小封閉的地方窩了半月, 憋了許久的怒火一觸即發。 “還換藥?知不知道你們已經換了十幾個藥方了?”他揪著前來的醫士,對方個頭不高,這么一拽, 雙腳險些離地。 “現在死了多少人你數過沒有!” “你們是在拿人試藥嗎?三天兩頭,朝令夕改,這么隨便?!不會治病當什么大夫!” 他把人丟在地上,掄起拳頭作勢就要打。 醫士年紀尚輕,約莫也是太醫署新上任的小官,還沒有師父們那般看慣帝王家動不動治不好拉人陪葬的風輕云淡,當即嚇得一張臉風云變色。 “項桓!” 危急時刻有人出手阻攔。 “你別那么沖動。他只不過是個傳話的而已,這和他又沒關系?!蓖疬b將他臂膀死死抱住,可還是覺得自己像是抱著一頭隨時要蹦出去的牛,“治病沒你想的那么簡單,大夫也不是神,御醫們大概是被逼急了,否則不至于換得這么勤。 “你先冷靜一點,給他們一些時間,會有辦法的……” 他拳頭好似收不住勢,惡狠狠的轉過來,那雙鋒利的眼睛筆直地對準她,饒是已經看過那么多次,宛遙仍會被這樣冷冽的目光震住。 項桓的視線在面向她時,眼底里倏忽一刺,繃緊的五官艱難地掙扎著,最后猛地松開手憤憤甩到一邊。 “我給他們時間,那誰給我時間?再這么等下去人都死了,他們呢?成日里卻只會拿話搪塞別人!” 他說話時手正指著地上的醫士,乍一回頭,突然發現原地里沒人影了,抬眸才瞧見前面撒丫子狂奔的背影。 “你還敢跑??!”他氣得火冒三丈。 那人一聽他發火,停是不敢停,瞬間跑得更快了,屁滾尿流。 項桓習慣性想追,宛遙只能被他拖著走了兩步,再勸道:“算了,你抓到他能有什么用?” “哪怕殺了他,小圓也不會好起來?!?/br> 他抿緊唇,冷眼破罐子破摔,“好,那好,反正怎么做都沒用,那干脆別治了,我現在就把人帶回家?!?/br> 宛遙顰眉搖頭:“你不要任性……” 項桓揚聲打斷:“就你理智!” 說完不等她再開口,便抱著胳膊轉過身去了。 知道他這是不想再搭理人的反應,宛遙沖著面前高挑的背脊暗嘆口氣,只能默不作聲地先離開,讓他自己待一會兒。 夏末的暑氣還沒消退,每日依然是熱度不減的艷陽。項桓立在窗邊,被照了滿身淺淺的金光,心情更加因為這天氣煩躁不已。 坐立不安,想圍著長安城跑上十圈。 “項桓……” 不知過去多久,耳畔有人小聲且謹慎的喚他。 項桓驀地一愣,轉眼去看,宛遙正端著一碗湯藥站在跟前,儼然是一副和好的態度。 “該喝藥了?!?/br> 是預防瘟疫不可少的一日一次的藥劑。 可他心里煩得很,固執地別過臉,“我現在不想喝?!?/br> 宛遙遲疑了片刻,還是堅持:“藥放涼了會很苦。疫區畢竟不安全,斷一次藥后果可能不堪設想?!?/br> “我都說不想喝了?!?/br> 項桓其實只擺了一下臂,他沒料到會把藥碗碰翻,隨著“哐當”一聲,湯汁和碎片齊齊在腳邊摔開。 那一刻,項桓看見分明宛遙眼中細微的變化,心里也是莫名的咯噔了一下。 放縱自己發了一通狗脾氣,這會兒冷靜下來,才感覺真惹禍了。 宛遙神色有些復雜,彎腰想去收拾,半途被項桓伸手擋住。 “你別碰,我來?!?/br> 他利索地蹲下把碎片整合在一起,她也沒閑著,取了個簸箕仍在對面低頭幫忙。項桓一面撿,一面偷偷窺著她的表情。 宛遙正慢慢的掃藥渣,并未看他。 他有種平白惹了麻煩的無所適從。 接過那只裝滿殘骸的簸箕,項桓欲蓋彌彰地補充說:“湯藥我過一陣再去拿,你不用忙?!?/br> “嗯?!蓖疬b頷首應了一聲。 而之后的整個晚上她都關在房內沒出來。 項桓坐在院中悶得發慌,夏夜的四周充滿了蟲鳴聲,集體在草叢里放肆的吱哇亂叫。 他先是在桌前百無聊賴地把玩那幾個空蓮蓬,隨后又踩在臺階邊上走,去踢一旁好端端長著的灌木叢,最后蹲在墻頭,把一根青枝的皮扒了個精光。 正對面的房間大門緊閉,燈火卻很明亮,依稀能照出一抹輪廓纖細的影子來。 項桓盯著看了半天,滿心沒著落地把青枝扔在地上,跳下高墻,走上臺階時又頓住了腳。 他在道歉與不道歉之間掙扎徘徊,轉眼已在廊前兜兜轉轉行了好幾個來回。 房檐上蹲著的野貓圍觀了全過程,瞧得有些眼酸,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只是摔破個碗而已,不至于這么生氣吧? 也著實不知要說些什么,他又行了一圈在門前停下,嘴唇微微抿了抿,目光盯著打在欄桿上的光影看,忽然猛地把心一狠,側身揚手就要敲門—— “吱呀”一道輕響。 他還沒拍下去,里頭的人便把門打開了,項桓這一瞬的反應極快,動作立刻從叩門轉換成了摸脖頸…… 宛遙正抬眼,視線冷不防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占據,目光略有幾分訝然地看見他漫不經心地低頭又望天,“項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