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回雪當然知道他的意思，她看著月亮，笑道：“其實我也不怕死。既然你不是為了自己活著，那你殺了我，是為了什么。你還是想復活你的女兒，還是妻子？”

    “我不會復活瓦蓮京娜。我答應過你，你一共殺了78個人，那個賭我輸了，所以我不會殺你復活瓦蓮京娜。但是這個世界上還活著三百多萬人類，這個世界是瓦蓮京娜生活過的地方。就算那三百多萬人都死了……我也不想讓這個世界消失。所以，你知道的，我要復活的是他?！?/br>
    “哪怕或許真相不是那樣，殺了我復活他，我們也不一定能找到最后那座塔？”

    安德烈閉上了嘴，沒再出聲。

    慕回雪撐起雙臂，看著月色笑道：“但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放棄，是嗎?！毕乱豢?，她道：“怎么還躲著，出來吧?！?/br>
    幾秒后，陳姍姍默默地從廢墟后走了出來。

    剛才安德烈和慕回雪說話時，用的都是俄語。慕回雪轉首看著小朋友，用俄語道：“你聽得懂么?！?/br>
    這么小的孩子，不會俄語才是正常。

    然而她是陳姍姍。

    陳姍姍靜默片刻，用俄語回答：“老師教過我?！?/br>
    慕回雪愣了一瞬，接著道：“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小孩。我知道這是你的異能，不過我挺好奇，就剛才我和安德烈那段對話，你知道我們在說什么嗎？”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如果你猜對，我送你一個秘密，怎么樣?！?/br>
    陳姍姍很想說她根本不想要慕回雪的秘密，但是她沒有出聲，而是閉上眼睛將兩人剛才那段對話回憶了一會兒。她再睜開眼時，聲音平靜：“殺死時間排行榜第一名，可復活一個死在游戲里的玩家。安德烈之所以去而又回，是因為他不敢確定你會不會自殺，殺死自己去復活這個人，他擔心你怕死，所以他回來想親手殺了你?！?/br>
    聽著這話，安德烈露出驚訝的神色，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著陳姍姍。

    這不是慕回雪第一次和這個小姑娘交手，她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地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陳姍姍：“繼續?！?/br>
    “安德烈說了他殺死你不是為了復活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現在看來，他之前一直追著你要殺你，是為了復活他的妻女。但現在他不想這么做了。不是為了親人，他還要殺你，且決心更盛，那只能是一個原因……他要復活的那個人，和黑塔第七層的攻塔游戲有關?！鳖D了頓，陳姍姍抬頭，語氣肯定：“那個人知道最后一座塔在哪兒?！?/br>
    慕回雪笑出聲，她鼓掌道：“你果然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小孩。不，你或許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玩家。你的答案十有八九是對的，除了我和安德烈也不敢確定那個人到底能不能找到最后一座黑塔。不過你可以猜猜，安德烈要復活的那個人是誰。友情提示，那個人你還認識?！?/br>
    陳姍姍捏緊手指，看著慕回雪。

    “……是他嗎？”

    “是?！?/br>
    陳姍姍幾乎是脫口而出：“為什么！”

    慕回雪反問道：“原因你不是知道么，只有他知道最后一座塔在哪兒?！?/br>
    陳姍姍嘴巴張開，很快她冷靜下來。小姑娘看了慕回雪一眼，又看了看安德烈。

    廢墟一般的北京城中，那個扎著高馬尾的黑衣女人坐在最高的一座小山上，微笑著看著她。月光灑在她的身上，顯得冷清又寂寞。而她的身邊，那個棕熊一般的俄羅斯玩家默默地站在她的身邊，他的眼中沒有殺氣，可是他的注意力一直擊中在黑衣女人的身上。

    只要她一跑，他就會追上她，然后用盡所有方法地殺了她。

    慕回雪并沒有逃跑的意思，在陳姍姍轉身離開的時候，她道：“讓她殺了我吧?！?/br>
    陳姍姍腳步一頓，回過頭。

    安德烈低頭看她：“她？”

    慕回雪攤攤手：“既然都是死，誰殺了我不一樣？比起你這個家伙，我更想死在小朋友的手里。她可比你可愛多了?！?/br>
    安德烈認真地看著慕回雪，他發現慕回雪還在笑，可是她眼神堅定，抱著必死的決心。

    他們從不是畏死的人。

    “好?！?/br>
    俄羅斯壯漢走下廢墟，不再說要親手殺了慕回雪。

    陳姍姍第一次覺得手足無措。她站在廢墟上，看到慕回雪翻手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羅盤。她說道：“其實之前我讓傅聞奪、唐陌一起殺我，嘴上說我想死，其實我還是想活的。別誤會，我沒fly那么怕死，我也沒那么想活下去。但事實上就像今天馬戲團團長說的一樣，他殺不了我，你們誰都殺不了我。因為……我有這只羅盤?！?/br>
    拿出謬論羅盤，慕回雪另一只手拿出了一把匕首。她將刀尖對準自己的心臟，猛地捅了進去。

    陳姍姍驚道：“你？！”

    “沒事，這種傷哪怕沒有謬論羅盤，我也死不了?！必笆讕С鲆唤z心頭血，慕回雪擦了擦唇邊的鮮血，將匕首上的心頭血涂在羅盤上。她非常有耐心地用鮮血染紅謬論羅盤的指針，一邊說道：“說起來你這小朋友這么聰明，那很久以前，我通關黑塔四層那次，就是使兩個世界融合的那次，你能猜出來為什么我明明已經通關了四層，卻突然通關失敗，過了十幾天才通關成功？”

    三個月前，黑塔突然為一個陌生的玩家唱了一首歌。一貫冷漠的黑塔極盡熱情地贊美這位玩家，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對這位玩家的喜歡。

    當時慕回雪通關了黑塔四層，差點就直接開啟黑塔4.0版本?？墒呛鋈?，她的通關告一段落，黑塔的更新也暫時中止。等過了半個月，她才再次正式通關，開啟黑塔4.0版本。

    陳姍姍思索道：“因為謬論羅盤？”

    慕回雪：“哇塞，你呢個細路系真系叻仔?！?/br>
    沒聽懂這句粵語，但不妨礙陳姍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她解釋道：“你剛才說因為謬論羅盤，所以你怎么也死不了。接著又問這個問題。很明顯，你通關四層失敗肯定是因為謬論羅盤?！?/br>
    “你終于猜錯了?！?/br>
    陳姍姍一愣。

    “不是因為謬論羅盤。那時候我攻塔，只是為了讓黑塔boss殺了我，死在游戲里。我不想讓任何一個回歸者殺了我，復活別人，也不想把二十六萬的休息時間送給一個殺人如麻的回歸者，所以我選擇進入黑塔四層的攻塔游戲。但是很遺憾，我通關了那個游戲。在我通關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只謬論羅盤……”慕回雪的鮮血徹底染紅了謬論羅盤的指針，她笑道：“普通的黑塔怪物殺不死我，那謬論羅盤呢？所以在我通關的那一刻，我開始搶奪這只羅盤?！?/br>
    陳姍姍雙目睜大，她想過很多可能性，但是從沒想過，慕回雪竟然是為了搶走一個稀有道具，才突然終止了自己的黑塔四層。

    鮮血順著謬論羅盤的指針滴落到地上，當那滴血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慕回雪的喉嚨里發出一道悶哼聲。她的臉色瞬間蒼白下去，好像有什么東西從她的身體里消失了。

    慕回雪將謬論羅盤扔向大地，這只小小的羅盤呈現出一道拋物線，砸向地面。但是飛到一半，它就消失在空氣里。

    慕回雪：“馬戲團團長說的沒錯，這種道具本來就不該被玩家擁有，這是bug，因為我的異能才造成的bug。而現在的一切，或許就是黑塔的報復?！?/br>
    陳姍姍的大腦迅速運轉起來，她猜到了三四種可能，但是不敢確定。

    處理完謬論羅盤、把偷來的東西送還給黑塔，慕回雪拍拍衣服站了起來。她走到陳姍姍面前，笑道：“好了，現在你可以隨便殺我了。我不會反抗?！?/br>
    陳姍姍抬頭看著她，終于忍不住問道：“……為什么是我？”

    慕回雪微微一愣，似乎沒想到小朋友會問出這個問題。

    她低頭看著這個總是無比冷靜、又堅強到可怕的女孩，良久，她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陳姍姍的頭：“因為啊，當初那個被我復活、后來又被我親手殺死的人，和你真的很像呢?！?/br>
    慕回雪的臉上是無奈又懷念的笑容，陳姍姍看著她這番模樣，嘴唇張了張，還是沒問出口。

    過了幾秒，陳姍姍冷靜地說道：“既然你已經決定死亡，那么我想讓唐陌哥哥殺了你?！?/br>
    慕回雪因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陳姍姍一臉認真地分析道：“你或許已經猜出來了，唐陌哥哥的異能是收集別人的異能。但是這個異能實在太過逆天，所以異能越強，他收集的難度就越大。事實上，如果他想獲得你這種級別的異能，只有殺死你這一種方法?！毙」媚飭渭兲煺娴哪樕?，是無比嚴肅的神色，她非常不客氣地說道：“既然你決定要死了，不如讓唐陌哥哥拿走你的異能?！?/br>
    慕回雪：“……”

    慕回雪曲起手指，用力地彈了一下陳姍姍的額頭。

    小姑娘的腦門一下子紅了，她伸手捂住額頭。

    慕回雪面無表情地說道：“這一點你和她就一點不一樣了。明明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小朋友，做人不能這樣，知道么?！?/br>
    陳姍姍抬起頭，理直氣壯道：“我可以叫唐陌哥哥來嗎？”

    慕回雪：“……”

    “行，去吧，我在這里等你們?！?/br>
    陳姍姍：“好?！?/br>
    陳姍姍轉身就跑，慕回雪看著她的背影，片刻后，她又躺了下來，曬著這美麗的月光，仿佛每曬一秒就會少一秒，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這樣的景色。

    而她也并不知道，那個短發女生轉身跑下廢墟的時候，死死捏緊了自己的手指。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這個理智到令人發指的女孩，在生死面前也能毫不客氣地提出最后的利用，把她的生命價值榨得干干凈凈的小姑娘，眼眶濕了。

    但是在眼淚掉出來的前一刻，她抬手把眼淚擦干凈，依舊是那副冷靜的模樣。

    唐陌和傅聞奪剛回到廢墟小山，就碰見了陳姍姍。

    小姑娘面無表情地看著唐陌，將事情告訴給了對方。唐陌猛地怔住，他轉首看向傅聞奪。兩人輕輕點頭，接著一起走上小山坡，很快便看到了躺在山頂的慕回雪。

    發現他們來了，慕回雪伸了個懶腰，站起身。

    她走到陳姍姍面前，再次曲起手指，彈了一下她的腦殼。

    安德烈在暗中躲了很久，見唐陌和傅聞奪回來，他也走出來，不吭聲地站到一邊。

    慕回雪爽朗地笑道：“事情她都已經告訴你了吧？其實我對死不死沒什么感覺，我不怕死，有時候活著也沒太大的意義，我死了或許更有價值。安德烈說得沒錯，黑塔給出的第三條線索就注定了我要死。如果你不動手，安德烈也會動手，甚至我自己也會動手。我自殺是浪費，沒法讓你得到異能。所以不如利用起來，由你殺了我吧，唐陌?！?/br>
    傅小弟從陳姍姍的口中得知真相，他道：“不是，慕jiejie，你真的要……”

    小朋友說不出那個字。他完全不明白，明明白天的時候大家還一起攻略黑塔，通關游戲，怎么突然之間就變成這樣了。

    慕回雪對孩子有著出人意料的耐心，她蹲下身體，摸了摸傅聞聲的頭?！斑@座城市，已經沒了?！彼德劼暤念^，帶他看著腳下這片滿目瘡痍的大地?！安皇峭蝗?，從我和安德烈看到那條線索的時候，我們就明白了黑塔的意思，知道有這一天，只是我們一直到現在，當北京城消失在面前時，才肯面對?！?/br>
    傅聞聲咬緊牙齒，他很想說什么，但什么也說不出口。

    傅聞奪：“真的必須這樣么？”

    慕回雪挑起一眉，看向他：“傅少校，我已經把謬論羅盤都扔了，還給黑塔了，你現在才跟我說這個？”

    傅聞奪沒回答，他剛才又不在。

    唐陌也道：“你沒必要現在就這樣，還沒到最后的時刻?；蛟S還有轉機，還有其他方法找到那座塔?！?/br>
    “然后看著六天內，每一天，都有幾十萬人跟著黑塔一起消失么?！蹦交匮┪⑿Φ?，“黑塔既然給出了那條線索，就意味著那是唯一的方法。今天當格雷亞說黑塔要報復我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些東西?！?/br>
    “唐陌，明明那個家伙一直運氣很好，為什么他就突然很倒霉，碰到了兩個隊友一起出門。只要出門的不是那兩個強大的玩家，甚至只是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他都不會死?？墒撬懒恕，F在想想，這不是黑塔在報復他，這是黑塔在報復我?！?/br>
    “或許不僅僅是只有他才能找到那座黑塔，也有可能只有他，才能攻略那座黑塔?！?/br>
    “所以……唐陌，殺了我吧?！?/br>
    唐陌握緊手指，定定地看著慕回雪。半晌后，他從口袋里取出兩把銀色蝴蝶刀。

    慕回雪看向陳姍姍，朝她招了招手，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以后代替我多曬曬月亮。剛才我說，你如果猜對了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其實沒什么秘密，只是很久以前我還沒殺死那個和你很像的人的時候，她說想回到地球，想看看月亮?；貧w者的世界沒有月亮，只有白天。這個接力棒現在我交給你了，你就多曬曬吧?！?/br>
    陳姍姍神色平靜，可是她沒說話。

    慕回雪笑道：“嗯？”

    陳姍姍：“……好?！?/br>
    這時，唐陌已經走到慕回雪的面前。

    慕回雪收起笑容，認真地看著他：“那就開始吧……”

    她抬起眼睛，目光堅定，一字一句地說道：“唐陌，殺了我，復活白若遙?！?/br>
    清爽的女聲淹沒在晚風中，慕回雪咧開嘴角，露出一個坦然樂觀的笑容。

    兩天前，黑塔六層，諾亞方舟。

    唐陌和傅聞奪都沒注意到，在他們翻開自己的紅色紙條，看清背后的十二個字時，慕回雪、安德烈也翻開了自己的紙，看到了上面寫著的字。

    只有三個字，但這三個字足以令兩個強大的黑塔六層玩家都怔在原地，久久沒有回神。

    在看到這三個字的那一刻，他們忽然感覺無比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