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一瞬間,李曼青的眼淚流再控制不住,她知道這種時候不是糾結小事的時候,知道他要去做一個陽光下的男人,做一個好兒子,好哥哥,好弟弟,可是……她就是委屈。 不用耽擱多久,只要五分鐘,不,三分鐘,甚至兩分鐘就能想出來,即使是二十年后爛大街的“華”“霞”“國”“梅”,也沒關系。甚至先順口取個小名也好啊,豆豆歡歡晶晶……先叫兩年,以后有機會了再取大名也成??! 肚子里的孩子感受到mama的難過,使勁動了好幾下,曼青左手抹淚,右手放肚子上順著??上麄儾⑽慈缤0沆o下來,不止不靜,還在她手下動得更厲害了,動著動著,突然就一下一下,短促而又頻繁的跳動。 連帶著肚皮也一下一下的緊,明顯不同于以往小手小腳的伸展運動……更像是,打嗝?像哭岔氣的小孩兒,一口氣嗝在心肺間,“呃——”一聲舒舒服服得打出來。 肚子怎么會打嗝呢? 還是孩子在打嗝? 她害怕得緊緊抱住肚子,慢慢彎下腰去,可又怕他們真的在打嗝,彎著腰壓迫他們氣道,阻礙呼吸,又趕緊強撐著直起腰來。 就這么皺著眉動了幾下,一雙黑色皮鞋來到她跟前:“肚子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院?” 李曼青仔細感受了一下,除了肚皮一陣一陣的緊,沒有下墜感,也不痛,應該是無事的,就搖搖頭。 季云喜忍住想要揉按太陽xue的手,想勸她要不還是在城里租個房子吧,要不依然住這里,房租以后再說……可唐豐年不出聲,他沒立場開這口。 “算了,有事就打我辦公室電話,說名字?!?/br> 至于是什么“算了”,他欲言又止什么,李曼青無暇思量,只說:“謝謝您?!?/br> “您”……季云喜覺著自己今天就是來找不舒服的。 出了門,兩人上車,季云喜不再猶豫,發動車子掉頭。中午的陽光正耀眼,撒在墻頭玻璃茬子上,折射出五顏六色亮晶晶的光,也不知是玻璃本色,還是陽光本色。 車子開到村口,唐豐年突然說:“老板,能不能再等我一下,我回去說兩句話?!?/br> 季云喜皺眉,緊緊握住方向盤,好像是在忍氣,想到那小寡婦哭的模樣,最終還是把車子停下。唐豐年迫不及待下車,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門前,一把推開門,把正抱著肚子抹淚的李曼青嚇了一跳。 她紅著眼,盡量裝得若無其事:“你……你回來,有什么落下的嗎?” 他站在跑步之外:“回來說對不起?!?/br> “嗯?” “給曼青說對不起,剛才……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見季老板一眨不??粗?,我就生了氣。 自從那夢之后,他總是莫名其妙的就覺著她會跑。 “我……我沒事,你快去吧,待會兒爸媽看見又……” 話未說完,他已經一把抱住她,隔著大肚子,他把下巴輕輕的支在她頭頂,摩挲兩下:“我早就想好了,兒子叫唐鶴,姑娘叫唐雁?!?/br> 李曼青一愣,本來以為會是多稀奇古怪呢,這兩個名字在二十年后也是隨處可見的啊。 ”那,萬一是兩個兒子,或者兩個閨女呢?” 他毫不猶豫:“就是這兩個,定了。反正大的叫唐鶴,小的叫唐雁?!闭f著又在她頭頂摩挲兩下。 李曼青突發奇想,如果閨女先出生,那豈不是要背個男孩名字走天下了?兒子后出生,那以后光看名字豈不是要被認成女生?似乎是已經遇見那場景,她忍不住笑起來。 他見她終于笑了,在她額頭“吧唧”一口,說了句“等我”,就走了。 ***** 季云喜心事重重將車子開出蓮花村,往北就是縣城,公.安局在最北邊,不存在堵車一說,五六分鐘就能到。 車內沉默,等快到公.安局,只差兩百米時,冷不丁的,季云喜突然說:“給你個機會,替我做件事,成了就不用坐牢……你愿意嗎?” 唐豐年高度緊張的神經一下子就亢奮起來——不用坐牢!他只聽得見這四個字! “季老板只管說,只要不是違法的,我一定……” “別說一定,我不想聽那種話,你只要答應我,車子開進去就是給你登記戶口的?!?/br> 似乎是為了給他時間思考,車子停下來,他不算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一下一下的敲著。公.安局門口沒有紅綠燈,他車子停在馬路正中央,兩側都停了滿滿的出警車,后面的車子根本過不去,紛紛在屁股后頭按喇叭。 唐豐年只覺著,這一分鐘不到的時間,是他一輩子最為漫長的一刻,答應什么事怎么做有什么危害……通通敵不過“不用坐牢”四個字。 后面的車輛按了好幾聲喇叭,引得行人紛紛側目,公.安局前目不斜視的武.警也轉過頭來……終于。 “好,我愿意?!?/br> 季云喜不知是喜是悲,牽了一下嘴角,車子徑直停在大門前。 門衛問:“做什么的?” “補辦戶口?!?/br> ******* 兩個小時后,司機小劉擦著臉上的汗水,看著眼前“死而復生”的人,滿眼狐疑。 不是說死了嗎?怎么又冒出來了,這種事他跟著老板聽說過幾次,絕對是,妥妥的假死騙賠償金! 他沒死,那剩下那兩個肯定也沒死了,前天還被他們家屬鬧了一回,老板雖沒大發雷霆,但氣場卻更生人勿近了。 但,就是這樣“生人勿近”的老板,怎么會幫唐豐年補辦戶口,還跟里頭的人說是什么烏龍,他們當時沒下井……辦事員不干,最后是親自打電話給局長,老板和局長面談了半個小時才搞定的。 就這么一件登記戶口的事,又要花出去不少人情。 為他? 值得麼? 季云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腦袋發熱了,一路上,他腦海里總是出現那個踮著腳尖的大肚子,一會兒是她抿嘴說“老公買的”,一會兒是“五個月了雙胞胎”……無一不是滿足和歡喜。 好像,她能擁有現在這一切,就是上天的恩賜,她不勝歡喜與感恩。 可是,他為什么會覺得她無依無靠?尤其最后她追著問孩子名字時,那種無助與倔強,他居然恨不得替唐豐年回答算了。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名字,隨口說一個,不管大名小名,能用就行。 他媽的,孩子又不是她一個人生得出來的,當爹的不出聲,那就讓她自個兒取。 她那么多年書都白讀了嗎?怎么連兩個孩子名字都取不出來,非得追著男人問?他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惱怒。 枉他以前還覺著她肚里墨水多,小小年紀就生兒育女浪費了……現在看來,就她那傻子樣的腦袋,還是早早結婚有個歸宿好。 想到歸宿,這老唐家,兒媳婦這么大的肚子就不擔心嗎?想起她進村的路,萬一肚子痛了要生怎么辦?再花倆小時出村,她能等,她肚子里的孩子能等嗎?到時候生路上……他小時候就是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的,他們村有個女人就是在路上生的孩子。 從生產隊掙工分回來的路上,男男女女圍作一堆幫她“助威”,“鬼哭狼嚎”生下來,哭得大老爺們都笑起來,順手就用生產隊的鐮刀割臍帶,后來長大就叫“路生”。 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想她的孩子叫路生,不想孩子長大被村里人笑說“小兔崽子你從你媽肚子里怎么爬出來的我都見過”,不想被同齡孩子拿石頭追著打,一面打一面說“你是不要臉的路生”“你媽生你不要臉”…… 母親九死一生成了遠近聞名的“不要臉”。 母親沒錯,孩子也沒錯,把隱私當笑談傳給兒子孫子,讓他們一直取笑下去的人才有錯。 但不是每一位母親,都有勇氣頂著“不要臉”的帽子活一輩子,他不想她也…… 他就是那個路生。 上頭兩個哥哥,大哥叫季云貴,二哥叫季云強,到他就是季路生了。 他曾無數次痛恨過這名字,這兩個字仿佛就是把他釘在恥辱柱上的鐵釘,怎么努力怎么掙脫都只是在它們束縛之下的小打小鬧。十四歲那年,家里老頭又喝醉酒追著他打,用滿嘴酒氣罵他“滾”,他就真的滾了。 滾到外頭,吃糠咽菜干苦力,上山下海跑大貨,他都不覺得苦,因為再沒人會叫他“路生”,他叫季云喜了,得全世界所有喜愛的季家孩子。 后來,十八歲上,母親再次喝農藥尋死,他不得不回家,被他們壓著頭娶了媳婦,在家待了半年,見母親確實好不了了……與其在村里男女老幼誰都上頭上臉的叫他“路生”,不如出去當季云喜。 他又走了。 現在想來,其實名字也就代號而已,可以叫張三,可以叫李四,為什么就不可以叫路生呢?那些自以為的屈辱,自以為難熬的日子,不過是兒童時的孤獨在作祟。 但偶爾夜深人靜時,他又會想,憑什么要他原諒他們?如果當年那個縮在墻角玩泥巴的孩子不是他季云喜,如果沒有母親日日夜夜的庇護和寬慰,沒有出走的勇氣,他的人生又會是什么樣? 歸根結底,他不想她的孩子也被叫“路生”。好在,他終于是又跑回去了。 ******* 拿到了補辦登記證,唐豐年滿心歡喜,他可以不用坐牢了,他父母有人養,孩子也可以有爸爸陪伴,最重要的,她再沒機會跟人跑了。 多么令人欣喜,多么幸運! “老板,多謝老板既往不咎,老板的事盡管說,我一定會做到?!?/br> 季云喜從回憶里醒過神,望著他欣喜的面龐,又開始想到他家小寡婦。 她知道不用一個人養孩子,該是歡喜的吧?她丈夫回了家,以后就闔家團圓了,多好??!她男人在挺好的,以后再也不用無依無靠。 就當…… 就當什么,他心頭有股氣堵著,想不出就當是什么,可能是許久不曾完完整整想起以前的事,再想起依然意難平,就當是挽救兩個孩子不要重蹈他的覆轍吧。 就當他日行一善。 嗯,就這樣。 季云喜留下一句“明天上礦找我”就走了。 小劉得了指示,沒好氣的問唐豐年:“怎么又回來了?有種永遠別回來??!” 唐豐年自知理虧,低頭任說。 “賠償金得加利息一分不少賠出來,房子就當借你們住的,盡快湊夠錢買下來,不然那種破房子老板收回也沒屁用!房租就按每個月三十塊算,一日不買下來就一日出房租?!?/br> 唐豐年答應不迭。 “還有,今天的事任何人都不許說出去,只說是你有自首情節,老板愿意和解,簽了和解書就成?!鳖D了頓,“不過,你要敢?;ㄕ小?/br> 唐豐年不卑不亢:“說出來自然會做到?!?/br> “至于要你做的事,也不是殺人放火,明天自然會知道?!?/br> 唐豐年相信季云喜的為人,他說不是違法的事,那就一定不是……頂多是他自己不好出面而已。沒關系,只要做完他的事,他就清白了,以后就是自由人了! 歡歡喜喜回到蓮花村,見大門開著,葡萄架下的石桌還在,上頭那幾個塑料袋七倒八歪的放著,本來裝得滿滿的水果也去了大半,地下還丟了幾個啃過一嘴的青蘋果。 宣城縣不產蘋果,尤其是這種酸酸甜甜的青蘋果,都是外省運來的,買……應該挺貴的,反正唐家從來沒買過。 誰都舍不得丟地下。 他以為是老太太怎么了,三兩步去到堂屋前,見門關著,里頭有把熟悉的嗓音說什么“媽可回來了”“醫了多少錢”的話。 果然,一推門進去,就見二姐唐豐菊坐老太太跟前。他媽沒事……這就好。 “呀!豐年!這怎么是豐年?我沒看錯吧?” 眾人也跟著大驚,只不過驚得不一樣,杜家三口是驚奇他一個“死了”的人又出現,唐家幾口則是…… 李曼青正在喝水的手也頓住。不是去自首了嗎? 她眨巴紅腫的眼睛,看他徑直走到婆婆跟前,身上衣服好端端的,頭發也還在,沒被剃光頭,手腳活動自如,沒戴鐐銬……真是自由身啊。 老太太忍不住,一把抱住他:“豐年,我的豐年,怎么……人家允許你回來拿東西嗎?”又趕緊叫豐梅和曼青:“趕緊,你要拿什么快說,讓她們幫你收拾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