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男人自有男人的解決方式。 而拳頭,只是最初級的。 李曼青以妻子的身份,站在唐豐年這邊,卻一點兒也不害怕。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相信季云喜不是什么惡人,更相信唐豐年承擔錯誤的勇氣……這頓打,本就是該得的。 一邊是不占理的孩子爸爸,一邊是無辜的季老板……桌上的幾袋東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刺眼,刺得她心頭發悶。 唐豐年這次的事真不地道。如果跟著去了深市是他頭腦發熱,一念之差,那后來三個月的時間,明明夠他跟礦上遞個消息,澄清一下的。 只是,她也不知道他當時到底抽了什么風,把劫后余生的歡喜變成心驚rou跳的詐騙。 唉!事情就是這么一步步惡化的。 正嘆著,唐豐年又遭一拳,后退幾步仍止不住跌坐在地,看不出來精瘦的季老板力氣挺大。 坐地上的他“呸”的吐了一口夾血絲的唾沫,對著她安撫的眨眨眼,道:“乖,曼青先進去,沒你的事?!眲e嚇到了。 但她哪里能進去,一顆心七上八下,等著來自季老板的“審判”。 突然,季云喜一步步朝她走過來,曼青一愣:這是要打我?忍不住后退幾步,險些絆在石坎上,季云喜趕緊拉了她一把,皺著眉道:“讓開些?!?/br> 她汗顏,人家好心好意……趕緊抱著肚子退開幾步,心想,若打得過分了,還是得上前勸架。 當然,這都不算“打架”,因為只有季云喜在動手,唐豐年被他打得踉蹌倒地,又爬起來,扯掉上衣,光著膀子任打,全程一聲不吭,也不還手。 季云喜身上的西裝外套是合身的高級貨,他動作太大,把紐扣掙掉了,發出“啪擦”的脆響。 唐豐年似乎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的痛,不偏不移的站在那兒,看著他的紐扣掉落在地,看著他的皮鞋踩在上頭,看著他后退,又踩了一腳,那墨黑的扣子就留下幾道擦痕。 仿佛他的人生,被自己的一念之差抹上了痕跡。 但不怕,撿起來擦干凈,有再也擦拭不去的痕跡也不怕,只要她不嫌棄,依然是個好扣子。 他又把目光放在他的小妻子身上,蠕動著嘴唇,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但他卻不知道,李曼青哪里有資格受他這三個字。 唐家三口在屋里收拾床鋪,這些東西是搬了好幾次才搬來的,現在要再搬回大平地去,不知得費多大的勁。院子里也沒大吵大鬧,也沒打翻物件,所以他們都不知道……也幸好不知道。 揍了十來拳,季云喜終于平息了情緒,但心頭那股怒氣卻越燒越旺。 看了那小寡婦一眼……哦,不,已經不是寡婦了,是看了唐豐年老婆一眼,他對男人說:“走,我們出去?!碑斨说拿嫠闶裁?。 唐豐年踉蹌了兩下才站起來,慢慢蹣跚著,一步一步的走過來,對她附耳:“乖,快進去幫媽看看還有什么沒收拾的,我一會兒就回來?!庇挚粗亩亲?,想要伸手摸一摸,一伸出來才發現滿手的灰,只能自言自語:“要乖乖聽mama的話,等爸爸回來……” 回來做什么,他卻再沒說,猛的轉過頭去。 李曼青從側面看見他脖子上青筋暴起,那是屬于男人,屬于父親的隱忍與勇氣。 心內一痛,頓時拉起他的手覆到自己肚子上,果然,里頭的寶寶也心有靈犀的動了幾下。 她拉著他僵硬的大手,從上到下慢慢的順了幾下,里頭就動得更歡快了。 “別了,我手臟,別弄臟你衣服……” “我不管,他們就想讓爸爸摸.摸,你必須得摸!”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的聲音也哽咽起來。 哽咽中又帶了年輕女孩子的嬌嗔。唐豐年心頭軟得不像話,若非有外人在場,恨不得一把抱住她……他還從未親過她呢,雖然平時也想,但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恨不得抱住她好好的,認認真真的親個三天三夜。 他好喜歡她,又好對不起她。 當時的一念之差,這三個月的踟躕不定,真是造化弄人,自作自受。 想著,收回手,狠狠心:“你先進去幫媽收東西吧,別擔心?!北泐^也不回的走了。 李曼青點點頭,知道這時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穩住老人,讓他們別再出意外,于是狠狠抹了把淚,摸著肚子進屋,關好門。 ******* 門外,季云喜打開車門,卻不坐進去,心頭那股火實在太旺,燒得他渾身不自在,一想到這三個月的糟心事,何止是打一頓,有一瞬間,他媽的真想弄死他! 現在已經想不起來,是他說他還活著,說他們跑了的一瞬間,他想弄死他,還是他媳婦看著他倒地眉頭緊蹙的一瞬間。 他本來只是想給他幾拳,發泄一頓心中的怒氣。但她像個傻子似的挺著大肚子站那兒……他就覺著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不僅僅是因為他回來了,她不再是個無依無靠的小寡婦,而是……她男人明明回來了,他還覺著她無依無靠。 兩個大男人打架,她挺個大肚子站著干嘛?這種熱鬧是她能湊的嗎? 是不是傻啊,怎么也不知道躲躲……季云喜氣得狠狠踢了車門一腳。 “老板,是我對不起你,對不上礦上,我這就去派出所自首?!?/br> 身邊沒有孕婦,季云喜的脾氣就沒那么好了。只見他冷笑一聲,“他們倆呢?” “我……我也不知道,不確定他們還在不在深市?!碑吘挂粤钟奄F和楊寶柱花錢如流水的速度,手里那點工錢是支撐不了幾日的。 最關鍵的,他當時說好只回來三天的,現在都六天了,他們或許早就跑了。 季云喜沒有咬牙切齒,但眼神里就是有股明晃晃的憤怒,像利劍的銀光一閃而過,讓人不寒而栗。 林友貴,楊寶柱,很好,他記住他們了。 跑?! 把他季云喜當成什么人了。 唐豐年一看他眼神就心知不妙,他雖不贊成林楊二人的金蟬脫殼之計,但……林友貴和楊寶柱,他們縱然有再多不是,但終究算他師傅,他上礦第一份工是他們教的,第一次下井是他們帶的。 他們鐵了心不會再回來了,找是找不到,家里老人孩子卻還要生活…… 只有那兩萬塊的賠償金在,他們兒子才能安然無恙的在家娶媳婦,以后還能有錢供孫子讀書,走出大山……最終改變命運。 “老板,是我的錯,就讓我來承擔吧。礦上的損失我會賠償,馬上就去自首?!?/br> 季云喜怒極反笑:“呵,你賠?” “雖然我現在沒能力,但以后一定會賠上的,老板全記在我頭上,以后出獄了……我說到做到?!?/br> 季云喜嗤笑一聲,是這小子太單純了還是他太小看自己的礦了? “三萬六的賠償金我們之前從沒動過,家里老人生病,昨天剛取了八千出來,還剩四千多塊,我會全數存進去,轉給老板,花掉那三千多我也會賠上,等我出獄了會按利息還?!?/br> 季云喜臉色這才好看一點,心道,他雖然有點不自量力,但至少還有點擔當。 “至于房子,老板寬限我們兩日,后天天黑之前會搬走?!?/br> 季云喜一愣。搬回那個鳥不拉屎的村子嗎?他沒去過,有一次心血來潮專門讓小劉去打聽過,說是車子開不進去,進村還有一段三百來米的坡,陡是不陡,問題是大肚子爬坡下坡的,怎么進出? 關鍵是,他媳婦已經快六個月,沒多久就要生了啊。 見他遲疑,唐豐年以為他是嫌唐家人動作慢了,又趕緊保證:“我們最遲后天天黑,一定會搬走的。一人做事一人當,請老板不要為難我的家人?!?/br> 季云喜聽“家人”,腦海里又冒出那天小寡婦抿著嘴笑的模樣——“是我老公買的”。 不就一塊破表嘛!至于讓她歡喜成那樣。 不過,就算是破表,那也是唐豐年幾個月的工資了,他待她,確實是夠親厚,人家兩口子,本來就是家人,他個外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懷的是他的孩子,還怕他會虧待她不成? 于是,將出口提醒的話,到嘴邊就變成一聲“嗯”。 唐豐年松了口氣,“我現在就跟老板一路,去派出所自首。老板等我回去說兩句話?!?/br> 季云喜一聲不吭,不置可否。 屋里,李曼青正跟豐梅說話:“你們錄取信息什么時候下來?”如果這兩天就搬走的話,到時候出村一趟不方便,更別說進縣城了,還是先問個準確日子的好。 “還早呢,說是先出分數,再出錄取結果,得等到八月中旬吧?!?/br> 現在才七月二十二號,還有二十多天呢,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豐年哪兒去了?”老太太一見他進門就緊張。 “我去和季老板說清楚了……這就去……” “現在就要去了嗎?還回來嗎?警.察同志會不會同意你回家拿兩件衣服?”老太太轉頭又安排曼青:“去給他收兩件衣服,在里頭別冷到了?!?/br> 李曼青張了張嘴,本來想說牢里有囚服,穿不了自個兒衣服,但又怕會刺激到她,只低頭出了門。走到半道才想起來,他的衣服都在大平地啊。 再折回去他們母子四口正說體己話呢,回房她又不想看大包小包的煩心,正是進退不得。 “省著點體力吧?!?/br> 李曼青抬頭,見季云喜站在大門口,扯開的西裝外套已經脫了,只穿了件雪白白到刺眼的襯衫,袖口卷到肘窩,下擺塞進西裝褲里,看著挺精神……尤其皮帶系出一段精瘦的腰來,看著要比往日年輕一點。 “季老板您說什么體力?” 季云喜見她仰頭看著自己,那么遠的山路進村,可不就是要體力嗎?看她平地走路都得扶墻了……怎么跟個傻子似的? 無依無靠的傻子,動不動就“您”的,他到底是有多老?也不過是比唐豐年大兩歲而已。 小媳婦是個傻的,怎么唐豐年也是個傻子不成?就沒想過在城里租個房子給她住到生產,再不濟,他也沒說要立馬收回房子啊。 “預產期什么時候?”他捏了捏眉心。 李曼青笑了,笑得心滿意足:“大夫說是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蹦鞘遣辉绠a的情況下,但醫生也說了,過了七個月,隨時都有可能……最好是做好準備。 “那快了?!币馑际且獡膭e早產了。 誰知道李曼青卻想到孩子爸爸,嘆口氣:“是啊,快了,可惜他們爸爸不在?!辈荒芸粗麄兂錾?,不能陪著她。 沒一會兒,唐豐年出來了,見他倆站在一處,頓了頓也不說話。 李曼青走過去,第一次主動握住他的手,緊緊握住,仿佛這一去就再也難回了,想要說的話一大堆,像什么注意身體,好好表現,爭取早日出來……卻哽咽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唐豐年看著她,愧疚道:“在家好好保重身體,我爭取在孩子上學前出來。爸媽和豐梅就交給你了,他們老了,你多擔待些,羅家那頭別來往了,媽不樂意,也能少點麻煩。豐梅脾氣倔,認死理,你多遷就她,一定要讓她讀大學……有困難就去找大姐,借錢和人情都先欠著,我回來還。二姐你別跟她計較,她從小脾氣就那樣……” 絮絮叨叨,這是兩輩子以來,兩個人在一起,唐豐年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從他爸媽到jiejiemeimei,甚至老太太娘家也提了下。 只是,李曼青卻有股說不出的委屈:這些話他明明昨晚就能交代的,她主動問他有沒什么說的,他不吭氣,現在……照顧老人和小姑子,他不用開口她都會放心上。 李曼青一面恨自己矯情,這種時候還莫名其妙的鬧情緒,一面強忍淚意,踮起腳尖說:“你好好的,我們……都會好好的!” 肚子大了,做起來費力。 季云喜從門口看過來,只看得到那觸目驚心的大肚子,和凌空的腳后跟,像用盡全力在向什么靠攏……他真擔心她那點點腳尖會承受不住大肚子。 唐豐年也回握她,沉聲道:“委屈你了,曼青?!闭f罷轉身便走。 李曼青急了,趕緊扶著肚子追了兩步:“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她希望以后孩子懂事了,能跟他們說,即使爸爸沒能在身邊陪你們長大,但你們的名字是他千挑萬選取出來的。 然而,可能是心有愧疚,可能是自首心切,唐豐年頓了頓,還是沒回頭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