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黎夜光抬起頭來,故意揶揄他,“那你還不是每晚看韓劇,佛門清凈之地,你整天看男男女女談戀愛,嘖嘖……” 余白一下從臉紅到脖子,“你怎么知道的?” “他們輸給我的咯,錢沒了就輸情報?!币徽f起自己打聽到的八卦,黎夜光瞬間手舞足蹈了,“他們還告訴我你從來沒談過戀愛,連姑娘的手都沒牽過,夢中情人是王祖賢……” 余白羞憤不已,急得一把抓住她躁動不安的雙手,“你、你到底想干嘛!” 黎夜光仰著頭看他,水靈的眼睛里閃著點點星光,在暮色已盡的夜晚,她的笑容像是最后一抹亮光。 “我想你和我下山啊,你答應我,我就不教壞你徒弟,而且只要你把壁畫修好,我還給你介紹張祖賢,陳祖賢……” 余白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樣子,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他確實是因為她漂亮而被吸引,可現在的她也未免太無賴了,但偏偏是這樣的無賴,他在抓狂之余竟然還覺得有點可愛? 余白覺得自己實在有些沒出息啊。 “說真話?!崩枰构夂闷娴貑査?,“雖然你爺爺定了規矩,不給你下山入世,難道你就真的不想下山嗎?” 余白沒有回答她,而是不解地反問:“山上有什么不好的嗎?”深山野外,空氣清新,環境安逸,他有工作又不會無所事事,余白還挺喜歡這里的。 “那太多了啊?!闭f到這個,黎夜光才待了一天就受夠了,“首先床硬得像睡在磚頭上;其次吃的只有素菜和饃饃,你不想吃好吃的嗎?牛排?炸雞?啤酒?而且你看這個山上,就你們一群糙老爺們,你不寂寞???” 她說到“寂寞”兩個字的時候,余白下意識松開握她的手,緊張地把手又抄回口袋里。黎夜光沒有在意他的小動作,只痞痞地往院中的木凳上一坐,向他宣告自己的目標和決心?!胺凑阋遣幌律?,我的展覽就完了,展覽要是完了,我就更不用走了,所以我就和你耗上了?!?/br> “今天是德撲,明天是麻將,后天教他們斗地主……” 余白握緊拳頭,咬牙說道:“其他事都可以答應你,就這個不行!”說罷轉身就走,生怕再說下去就又被她繞進去了。 黎夜光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不行?那就走著瞧唄。 況且,深山雖是無趣,但調戲這么一個不開竅的青澀尤物,她一點都不無聊好不好! 第五章 一個人應該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凈 part5 名利雖是身外之物,可你總不能裸奔啊。 ——《夜光夜話》 山里沒有夜生活,黎夜光很無奈地九點就上床了,第二天醒來時一看手機,六點零五分。她在床上翻滾了一陣子,實在是勞碌命,享不得清福,索性爬了起來。 西北本就早晚溫差大,山里清晨的氣溫就更低了,黎夜光并沒有帶可替換的衣服,只能將西裝外的毛衣外套裹得緊緊的。幸虧她在飛機上買了一包內褲,不然真的要在這荒山野嶺回歸自然了。 講真,黎夜光已經很久沒有清閑過了。 而且是一種被動的清閑,手機沒信號,更不會有wifi,西北的春天比東南的c市晚很多,光禿禿的深山也沒有什么風景可賞,黎夜光幾乎是被放逐的。 她掏出手機,把之前保存的資料又打開看了一遍,資料顯示余家現任當家余墨染是第三代傳人,也是赫赫有名的修復國手,如今已年過八十。第四代傳人曇花一現,信息寥寥,而余墨染的獨孫余白則是第五代傳人。余白自幼跟著余墨染學習壁畫臨摹與修復,十六歲時曾前往歐洲進修,又先后在印度、中東等地修復壁畫,二十歲回國后,就徹底歸隱山林,只在人跡罕至的石窟里修復壁畫,一待就是七年。 黎夜光好像都沒有嘗試脫離社會七天,更別說讓她理解七年了。 會有人不喜歡花花世界,甘愿待在山林荒漠? 黎夜光才不信,避世的人十個有九個都是loser,輸不起才會說自己看破紅塵,混得好誰不想馳騁天下?能一日看遍長安花,誰選古道西風瘦馬? 何況余白并不是井底之蛙,見過世界的人,還能內心不sao動? 所以她認為,余白一定有不為人知的把柄、黑歷史,只要她找到這個軟肋,就可以威脅余白,逼他下山。 雖然不夠君子,但黎夜光的世界里,成功永遠不必解釋過程。 余白一向是最早起床的人,因為昨天黎夜光放話今天要教他們打麻將,余白想著修補壁畫本就是他的工作,勉強讓他們給自己幫忙,心猿意馬反而容易出錯,所以他悄悄起床,沒有吵醒其他人。 可一開門就看見院子里沉思的黎夜光,她緊緊裹著毛衣外套,一會踱步,一會坐下,然后狠狠打了個噴嚏。 余白轉身折回房里,拿了一件大衣出來,走到她身后,卻又沒敢給她披上,只輕咳了一聲,“早上氣溫低,最好不要在外面轉悠?!?/br> 黎夜光轉過身來,看到余白的瞬間,兩眼一亮,這不正是她要死纏爛打挖黑料的對象么?“你要去哪?” 余白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繼續問:“你沒有帶厚衣服來嗎?” 黎夜光搖搖頭,余白想起自己看過她的行李箱,里面都是資料,確實沒有衣服。明明他沒做錯事,卻莫名因為她受寒的模樣有點心虛,好像這一切都是他不下山造成的。他抬手把大衣遞給她,“那你先穿這個吧?!?/br> 黎夜光接過衣服左右看看,大衣新嶄嶄的,也很干凈,不禁笑了,“你這人真有意思,明明都有衣服,為什么要穿那件舊大衣、老棉鞋?” 余白想起自己給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他總是這樣容易臉紅,顯得黎夜光總在調戲他似的?!岸纯呃锢?,而且……舊衣服穿慣了,干活比較方便?!?/br> 黎夜光套上大衣,瞬間體溫回升,一聽這話來了精神,“你要去干活了嗎?我也要去?!?/br> “你?”余白吃驚地說,“你不是要打麻將嗎?”莫非她意識到賭博不對,決定改邪歸正了? “我沒帶麻將來,他們四個說今天下山去集市買?!崩枰构庑Σ[瞇地回答,“所以我上午有空?!?/br> “……” 上山的小道黎夜光走過一次,但還沒有走到石窟寺,就遇到了余白。沿著山路一直往上,荒山野嶺間偶爾可見一兩個荒廢石窟。 “上面也是盧舍那寺嗎?”黎夜光好奇地問。 “恩?!弊咴谇懊娴挠喟滓贿呑咭贿叞焉降郎系乃槭犹唛_,防止后面的黎夜光踩到,“盧舍那寺分上寺和下寺,上寺是修在懸崖上的石窟寺,下寺就是我們住的地方,有一個大殿?!?/br> 黎夜光歪頭想了一下,“看地理位置,也算是絲綢之路沿線的石窟寺,怎么香火這么差?”她來了兩天,就沒見大殿來過一個香客。 “上個世紀山下修水庫,附近的村子都搬走了,所以沒什么人來。而且這里的地質結構也不宜修窟,潮濕得很,所以石窟所剩無幾?!庇喟渍f著嘆息了一聲。 沿著山道轉了個彎,黎夜光就見到了余白口中的石窟寺,說是寺也不過是個簡易的木建結構,蓋在懸崖上七八處密集石窟的中央,淺淺的飛檐早已破敗不堪,估計連個小雨都擋不住。 走進余白工作的中央大窟,黎夜光才明白他所說的“洞窟里冷”是什么意思,四米高的洞窟約有十米寬,五米深,因為海拔高且常年不見陽光,整個洞窟陰冷徹骨,至少比洞窟外低十度。 余白把背上來的干糧和水放在洞窟內一張休息用的椅子上,然后利落地爬上了腳手架。 黎夜光裹緊大衣在洞窟里轉了一圈,果真和余白說的一樣,洞窟內的泥塑四肢不全,壁畫也都剝落大半,僅剩的只有腳手架前那鋪巨幅壁畫還算完整。 她大學本科主修歷史,碩士三年是專攻藝術史,但佛教藝術本就屬于偏門,尤其是像盧舍那寺這樣不出名的石窟寺,還是第一次聽說。 壁畫上的佛陀直立在中央,旁邊各繪有三尊菩薩,與黎夜光以往所見到的佛像不同,佛陀身上的袈裟繪制著紛繁復雜的圖案,因為畫面變色和脫落,所以看不清楚畫了什么。 余白正在修復的,便是袈裟圖案的第一層。腳手架上不但有他修復用的顏料、畫板和畫筆等工具,下層還有一本八開大的繪圖本。 黎夜光走過去一看,繪圖本上用單色墨線勾勒出壁畫各個局部的線稿,線條流暢而精準,可見繪圖的人用筆熟練、筆力深厚。 黎夜光所學的藝術史,其中一部分內容便是鑒賞藝術作品,這也是她畢業后能夠成為策展人的必備條件之一。擁有良好的藝術審美,才能選出優秀的作品,通曉藝術史,才能更好地解析作品的內涵和深意,高茜常說搞藝術理論的,就是實踐類的“寄生蟲”,不動手,光動嘴。 眼下的黎夜光是倒是真正體會了一把“寄生蟲”的感覺,因為腳手架上的余白手腕懸空,握筆卻分毫不顫,每一次落筆都信心十足、游刃有余。若不是早已在繪本上精準臨摹出需要修復的地方,是斷斷不能如此下筆有神的。 雖然是學藝術史的,但黎夜光本人卻沒那么欣賞男性藝術家,尤其是畫家,男人嘛,就應該是運動型的,滿身肌rou,行走的荷爾蒙啊,整天拿著筆畫畫,實在有點娘娘唧唧。 可腳手架上的余白卻—— 不、一、樣! 壁畫修復與伏案作畫不同,尤其是直接在石窟內修復壁畫,壁畫與視線齊平,余白只能單膝落地,肩背張開,手臂與壁面保持垂直,繃直的小臂肌rou緊實而勻稱,尤其是他眉眼中的專注認真與他身上天真青澀的氣息相互交融,竟然有一種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吸引力。 黎夜光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燙,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巴掌。 黎夜光,你對著一只小土狗發什么花癡吶! 她向來下手狠,這一巴掌抽得響亮,腳手架上的余白都被驚了一下,俯身問她:“怎么了?” 黎夜光回過神來,一本正經地說:“閑得無聊,拍拍蒼蠅?!?/br> 修復壁畫是一件磨人的事,看別人修復壁畫當然就更無聊了,余白無奈地說:“那你要不要去外面逛逛,再往上走兩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塊很大的石頭,站在石頭那里手機就有信號……” 一聽手機能有信號,黎夜光瞬間來了精神,撒腿就跑了出去。 余白看她跑得飛快,淺笑了一下,雖然他不是很懂手機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貪食蛇和俄羅斯方塊嗎? 黎夜光找到余白說的地方,手機當真有了兩格信號,她趕緊打電話給高茜。而兩千多公里外的高茜聽到黎夜光的聲音時,幾乎是熱淚盈眶。 “夜光!你還活著??!你都失聯兩天了!” “活得好好的呢!”黎夜光感覺到信號斷斷續續,所以說話只挑重點,“我找到余白了,你現在趕緊幫我找人,私家偵探也行,征信事務所也行,從他出生就開始查,上的什么幼兒園,幼兒園里尿了幾次褲子,反正務必給我找到他的把柄、黑歷史!” 電話那頭的高茜有點懵,“夜光,咱們不是去請他幫忙嗎?我怎么聽著你像是要復仇啊……” “得不到的幫手,就是仇人?!崩枰构庖а勒f道。 “好……” “何滟還蹦跶了嗎?”她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唔……”電話那頭的高茜支支吾吾了好一會,才說話,“你走了之后她就請病假休息,我以為她是嚇出病了,哪知道她是趁機把壁畫霉變的事傳了出去,昨天幾個贊助人都來館里,說要是展覽舉辦不了,拿不到收益,就要按照協議索賠?!?/br> 聽到這個消息,黎夜光心里竟沒有那么意外,墻倒眾人推是這個社會的法則,沒有人會愿意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承擔責任,更不會讓自己受到一丁點損失。 高茜小聲補充了一句:“還有上博也來人了,說如果請不來余家的人,也要起訴……”她停頓了一下繼續,“……你?!?/br> 黎夜光是策展人,也是展覽的第一責任人,所有的協議合同都是由她簽字,要起訴,也確實是只能起訴她。 “余白,真的那么難請嗎?”眼下問題升級,高茜憂心忡忡地問,“要是他就是不肯會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如果他不肯下山,就是展覽取消、巨額賠款和法院傳票唄,哦,對了,還有她這么多年辛苦奮斗的一切都全部泡湯。 余白…… 黎夜光自嘲地一笑,難道他們余家人就真的都是她的克星? 掛上高茜的電話,黎夜光也不打算回洞窟,趁著有信號,她要趕緊查一查余家還有沒有什么別的關門弟子以作備選。 一陣寒風吹來,黎夜光冷得揉了揉鼻子,這會兒也不算清早了,怎么氣溫一點沒回升啊,她下意識抬頭看向天空,上山時還是碧藍無云,此刻突然陰云密布,不遠處一片黑壓壓的低云正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向這邊移動。 黎夜光有經驗,在西北看到這樣的黑云,只有一個選擇——趕緊跑! 因為無論是暴雨還是龍卷風,她都沒有任何可以抵擋的工具。 沒等黎夜光跑回洞窟,豆大的雨點已經砸了下來,而等她抱頭跑進洞窟時,雨點里已經夾雜了小冰碴,噼里啪啦打在洞窟口的寺檐上。 “什么鬼天氣??!”她吐槽完這一句,抬頭一看,洞窟里卻不見余白,黎夜光心頭莫名一慌,趕緊跑到檐下左右張望。 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是山上常有的事,所以余白早有準備,每個洞窟內都備有防水布,此刻的他正在風雨里一塊一塊給旁邊的小洞窟掛上擋雨的防水布。 雨水打濕他的衣服和頭發,順著臉頰流淌,他也只是隨手抹了一把,繼續手里的動作,張布、懸掛、用石頭壓好邊角,每一次重復都一絲不茍,堅守著他所信奉的原則和要求。 天空陰沉如夜,狂風驟雨中,他像一個孤獨的戰士,揮舞著僅有的武器,死死保護著他想要守護的一寸天地。 黎夜光想起自己今早的困惑,能一日看遍長安花,誰選古道西風瘦馬? 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想起另一句話: 一個人應該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