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單看眉眼容貌,面前人的確是鳳章君沒有錯;可若是論及整體感覺,卻又和練朱弦所深愛的那個鳳章君有些不太一樣。 此時此刻,面前人的臉上始終保持著一種完美的微笑,溫柔得毫無雜質,純粹得令人毛骨悚然,反倒好像戴著一張精巧無比的人皮面``具。 這,絕不是真正的鳳章君! 默默地打了個寒噤,練朱弦已然清醒過來。但他并不希望讓對方發現自己起了疑心,于是繼續向前走去,只是稍稍放慢了腳步,同時將手探向了自己的腰間,按在了召喚軟劍的符文之上。 很快,他與“鳳章君”之間只剩下了五步。只要再靠近一點點,他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揮出軟劍,用它劃過“鳳章君”的脖頸。 可他還沒來得及將這個計劃付諸實現,忽然感覺到按在腰間的手腕重重抖動了兩下,仿佛被一股看不見的外力牽扯住了! ……是青蚨子母錢? 練朱弦陡然反應過來,牽扯住自己手腕的,應該正是鳳章君親手系上的紅繩。而這就意味著,真正的鳳章君已經出現了,而且正在利用子母錢尋找過來! 仿佛是在印證練朱弦的判斷,他身后突然傳來一陣衣袍獵獵的飛舞聲,像是有人從天而降。 立刻猜到了什么,練朱弦的心臟陡然又是一陣狂跳。 可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去確認來者的身份,就感覺到那人一把用力揪住了他的衣領。 保持著被揪住的姿勢,練朱弦勉強側過頭去。他看見抓住自己的那個男人身披一件寬大斗篷,粗糲的布料遮擋了大半張臉,而另外半張臉龐則淹沒在了黑夜的陰影之中。 即便如此,練朱弦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他才是自己這兩天時刻牽腸掛肚、心心念念的存在。 “鳳……” 他還沒來得及喊完那個名字,只聽見前方傳來了一聲冷笑。 “哼!” 那個站在黃金樹下的“鳳章君”突然化作了一團金色的沙塵,向著他與真正的鳳章君猛撲過來! 還沒來得及弄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練朱弦幾乎是本能地轉身,雙手按住鳳章君的肩膀,飛快地將他撲倒在地,利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掩護。 鳳章君抱著練朱弦倒在地上,只覺得上空一陣金沙彌漫,但是很快就又消散開去。 他擔心對方還有后招,于是一手摟住練朱弦迅速起身,準備召喚鳳闕劍,卻突然發現懷里的練朱弦竟然一動不動。 “阿蜒、阿蜒?!” 他連聲呼喚,可練朱弦竟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怎么搖也搖不醒。 “沒用的?!币粋€聲音從不遠處幽幽地傳了過來:“他現在被困在迷宮里了,不花一番功夫是走不出來的?!?/br> “……” 鳳章君循聲望去,只見那株黃金樹被一團濃郁的金沙所包裹著。金沙之中有一道人影,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 他便向著那個人影高聲斷喝道:“立刻把人還回來,別逼我動手!” 那人影又高高低低地笑了幾聲,聲音冷冰冰的,充滿了戲謔:“這我可沒有辦法。鳳章君,您不也是知道的嗎?這里可是迷魂陣呀。晚上自己進來的人,就必須得自己走出去。別人可幫不了這個忙……你看,我不就是這樣?” 鳳章君并沒有回話。他雙眉深蹙,雙手攬住練朱弦,而鳳闕劍已然出匣,仿佛下一刻就會降下天罰,將那顆樹燒成灰燼。 仿佛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想,金光之中的人影似乎后退了一點,但并沒有改變那種冷冷戲謔的口氣。 “您要是想讓他回來,倒不如現在過去幫他一把。如果您可以引導他少走幾趟彎路,我倒是很樂意將你們送出去。不過可得抓緊了,等到太陽一出來,他可就得永遠陪在我的身邊了?!?/br> 言罷,也不待鳳章君再做回應,只見又是一陣金沙飛揚,黃金樹與人影一同消失,而眼前的場景也起了變化。 —— 鳳章君發現自己站正在一個四面都是巖墻的狹窄空間之中,懷里的練朱弦已經不見了蹤影。四下里一片沉沉的昏暗,唯獨只有左側墻后透出一點淡淡青光。 他循著微光走過去,發現那堵巖墻之后藏著一個隱蔽的入口。循著入口向前看去,前方的景象卻已經不再是荒涼陰冷的瀚海戈壁。 “這里是——” 即便是見多識廣的鳳章君,此刻也不免驚詫了。因為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看上去異常破舊的寺廟的前院??萑~滿地,石幢傾圮,香爐殘破…唯獨只有院墻倒是經過加固的,參差不齊地堆壘著足有兩人多高的大小青石。 而就在左右兩堵高大冰冷的石墻中間,鑲嵌著一道歪歪扭扭的木構山門。 錯不了的。鳳章君已經在心中做出了確認——雖然時隔超過百年,可他依舊記得清楚分明,這里就是善果寺,是自己與阿蜒當年患難相逢的起點。 所以,這里究竟是自己的、或者是練朱弦的記憶? 他正想到這里,只聽“吱呀”一聲推門聲。一個陌生中年男人的腦袋從桐漆斑駁的大門間探了進來,猥瑣而又小心翼翼地張望著。 “呔!看什么看——?!” 一個渾厚粗魯的聲音陡然間從正殿的方向傳來。 那是一個剃著光頭、穿著破舊僧衣的壯漢,滿面胡茬,濃眉之下則是一雙陰鷙的細長眼睛。 ……是他,蠻子! 鳳章君的眼皮突突地跳動了兩下。他絕對忘不掉這張面孔,忘不掉當年一匕首扎在阿蜒胳膊上的這個惡徒。 此時此刻,無論蠻子、還是門口的那個中年男人,顯然都無法看見鳳章君的存在。他們彼此打了一個照面,中年男人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陪著笑臉打著招呼:“嘿嘿,蠻爺……” “癩施?是你小子啊?!毙U子依舊是一臉不屑的模樣,卻將目光投向了他的背后,“帶什么玩意兒來了?” “好貨!好貨這次真的是好貨了!” 那猥瑣的癩施一邊點頭哈腰,一邊趕緊將破廟的大門推開,屁顛顛地走了進來。 鳳章君這才看見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蓬頭垢面的瘦小女人,懷里抱著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孩童。用一塊打著補丁的破布蓋著,看不清楚性別容貌。 只見那癩施領著婦人與蠻子在前院里站定了,就伸手將那孩子抱到自己手上,嘴上還一邊恭恭敬敬地與蠻子嘀咕著什么。 “蠻爺您看!我家的這可真是個好苗子。您瞧瞧,色目人跟大寧人的混血!雖然是個帶把的,可小模樣那叫一個水靈,跟個女娃娃似的。就算是青樓也賣得!” 說著,他便將孩子臉上蓋著的破布掀開,露出了滿頭卷曲的黑發,以及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 ……是阿蜒?。?! 鳳章君心中猛地一突——眼前的阿蜒比當年他倆初遇之時更加幼小,兩條胳膊細的如同樹枝一般,雙頰也毫無血色,光是看著就讓人心生疼惜。 然而蠻子卻伸出簸箕般大的手,粗魯地擺弄著阿蜒的下巴:“樣子還成,人怎么是昏著的?怕不是個傻子吧?!” “不會不會!這不是怕他鬧騰,出來的時候借了一口黃湯給他灌下去,馬上就醒、馬上就醒!”癩施連連擺手解釋,“這小子可機靈著呢!別看他小,什么事都做得!端茶倒水、掃地除塵這些全都要得。還會捶背、縫補、喂雞喂鴨……再長高點兒劈柴也是劈得的!” 他滿口信誓旦旦,無非是為了證明這么幼小的孩童已經能夠當做牛馬來使喚。臉上全無愧色,反倒溢滿了諂媚、jian惡以及猥瑣。 這種人,留在世間又有何用?! 鳳章君動了動手指,鳳闕劍出鞘,直逼癩施面門而去。然而卻像是穿過了一片虛象,什么效果也沒有。 果然,觸碰不到。 對于這個結果,鳳章君并不感到奇怪,反倒是當他收劍還鞘的時候,發現劍氣帶起了地上的幾片落葉,在半空中飄蕩。 心念一動,他快步走向院中那座破損的石幢,探手出去,果然能夠觸碰到粗糙冰冷的石面。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鳳章君立刻掰下了一塊石子,朝著蠻子投擲過去。 只聽“咚”地一聲悶響,石塊正中蠻子腦門,打得他倒退兩步捂住腦袋,瞪圓了眼睛朝這邊看過來:“什么人???!” 癩施與妻子也扭過頭來,一臉詫異而又困惑:“沒……沒人啊……” 不待他們回神,鳳章君又掰下一塊小石,放在指尖上一彈。 帶有三分內力的石子兒飛射而出,竟啪地一聲,洞穿蠻子眉心,又從他的后腦勺飛出! 那蠻子甚至就連“咕”地一聲都沒來得及發出,立時就倒地斃命了。 癩施嚇得一時間怔在了原地,他的妻子更是嚇得小聲驚叫起來。而叫聲引來了蠻子的同伙,呼啦一下子就將他們兩夫妻團團地圍在了中間。 可就在這時,庭院里陡然間揚起了一場金色的沙塵,瞬間遮去了所有的景象。 光線也再度昏暗下去。很快,鳳章君就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最初那個四面都是巖墻的狹窄空間之中。 “那是條死路……”他已經看透了整個事件的真相。 方才他殺死了蠻子,致使其他匪徒一擁而上,想必將會對癩施夫妻二人不利,而阿蜒的結局,只怕會比現實之中更加悲慘——這就好像在迷宮里前行,一旦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就會進入死路。 而若是想要將練朱弦帶出迷宮,便需要慎重選擇,確保他一直走在那唯一正確的道路上,而這也正是剛才黃金樹下的那個人影,所以說的“引導”的真意。 雖然并不清楚那個人為何要定下這樣的規矩,但是看起來,他倒并非是鐵了心想要將練朱弦困在這個迷宮之中。 思及至此,鳳章君重新梳理好思緒與情緒,向著發出微光的方向走去。 他一定要趕在日出之前,將阿蜒從這個迷魂陣里帶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阿蜒:作者真是好意思,讓我在沙漠里被困了四天 鳳章君:而且還和假的我深情對視了四天 阿蜒:這下又不是要把我們丟迷宮多久了! 鳳章君:不過能夠了解阿蜒的小時候,我可是愿意的 阿蜒:我不愿意?。。?!那種難受的事,我不想回想起來?。?! 鳳章君:沒關系,我會替你醫治好你的心病的。 阿蜒:……那,你的心病就交給我了 ———— 阿蜒是有心病的。用《博多豚骨拉面》里面的一個例子,就是馬戲團的大象,小時候接受酷刑訓練,養成了對暴力的陰影。長大后即便身體已經比人類更加高大,但是看見當年傷害過自己的武器和人,還是會下意識地感到害怕。類似于ptsd吧 作為戀人,我希望鳳章君能夠了解他的過去,也希望阿蜒能夠了解鳳章君沉默背后所經歷的一切。 他們要做全世界最好的一對戀人~~~ 第93章 引夢人 當鳳章君再一次走近隱匿在墻后的那個狹窄入口,才剛剛發生過的一切,又全都在他眼前重新上演了。 中年男子癩施與妻子,帶著年幼的養子阿蜒來到善果寺,說要將這個能做不少粗活兒的幼童賣進善果寺里來當仆役。蠻子依舊用那簸箕般的大手粗魯地擺弄著阿蜒的小臉,如同在挑揀著一樣貨物。 他看了半天,仿佛滿意,卻又故意猶豫道:“這混血小子哪兒弄來的,不會有什么麻煩吧?!” “沒有麻煩、沒有麻煩,絕對沒有任何的麻煩!” 癩施連連搖頭,又扭頭用手指著自己的老婆:“這孩子還是我家婆娘手賤給撿回來的。那年趕上地震,從柳泉城那邊逃過來一大批的難民。這當中就有個胡媚子,以前可能是在酒肆里頭跳舞陪酒的,抱著個娃兒來到阿珠以前幫忙的那家織染坊門口討生活??椚痉坏哪切┢拍飩兛蓱z她,給她點粗使的活兒干著??墒呛髞?,柳泉城里的瘟疫也跟著鬧過來了,家家戶戶都要趕那群難民離開??椚痉坏睦习逡惨獢f那胡媚子走。那胡媚子跪了幾個時辰都沒用,最后人是走了,可卻把娃兒給裝在籃子里留在了染坊里頭,還說什么不忍心讓孩子跟著一起吃苦……也就是阿珠好心,撿回來給一口飯吃。這若是換了別人,一看是個綠眼睛的,哪家敢收留喔!” 他那名叫“阿珠”的妻子,似乎有些悶悶不樂的,此時也并不抬頭幫腔。癩施似乎是覺得面子上掛不住了,于是不輕不重地踢了她的小腿一腳:“欸!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