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秋玫訝道:“江小姐怎么知道我們老爺回來了?” 江月兒便把門房看到的那一幕說了。 秋玫臉色有一瞬間的僵硬,馬上又笑起來:“江小姐能常來,不要說我們夫人,就是我們,也是高興的,您千萬不要顧忌?!庇謫枺骸斑€沒請教這位meimei是?怎么,meimei手上抱的……夫人不是說過嗎?讓你別每回來都帶東西?!?/br> 江月兒笑道:“她是我的丫鬟,叫荷香。這是我上回答應過夫人的,是我畫的那些畫,請她幫忙指點指點。夫人都開了口,我哪里敢不遵命?” 兩人又閑說了些話,便到了蘭夫人住的紫藤院。 秋玫打了簾子進去,沒等招呼江月兒,先笑了一聲:“怎地少爺這時候來了?” 里頭一道清朗的少年聲音,與秋玫笑道:“怎么?秋玫姐是說,母親這里我不能來?” 秋玫笑道:“奴婢哪有這個膽子?奴婢是覺得,少爺來得巧了,正好能見見您的救命恩人。您說是吧,夫人?” 蘭少爺訝道:“救命恩人?哪一個?” 蘭夫人笑道:“是了,前幾日你躺在床上起不了身,還沒正經謝過江小姐,就是那天你摔傷后,收留你的那個姑娘?!?/br> 蘭少爺“哦”了一聲,“她呀?”忽然哈哈哈捶桌狂笑起來。 蘭夫人嚇一跳:“淳兒,你笑什么?” 蘭少爺斷斷續續地哈哈著,不知跟蘭夫人說了什么,引得她笑嗔一句:“又瞎編排人,我才不信你的鬼話!” 蘭少爺哈哈笑著,道:“信與不信,母親把人叫進來一問不就知道了?我對這位江小姐可是聞名已久?!币膊坏忍m夫人吩咐,自己揚聲叫了一聲:“江小姐,您還不進來嗎?” 江月兒從聽見蘭少爺哈哈大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那天他作為病人,一進門就被安置到嚴小二住的房里去了,大約不知道堂屋發生了何事,現在定然是江月兒想用假“黃龍湯”捉弄人,卻讓蘭二爺誤中副車的事傳到了他耳朵里,才引得他如此作態。 完了完了,這回連蘭夫人都知道她干的好事了! 江月兒現在恨不得一步就跨回望江村,再也不來這鬼地方了! 秋玫卻笑嘻嘻地出來抓了她的手:“江小姐,您要去哪?跟您說,我們少爺在夫人面前詆毀您的名聲呢,您可不能走,快隨我進來好生澄清一回吧?!?/br> 她一個用力,江月兒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抓進了里間。 蘭夫人的臉色她都沒敢看,只好瞪著那個大嘴巴,沒事亂說人是非的年輕男人。 年輕人跟蘭夫人一樣,唇色很淡,瞧上去有些瘦弱。他正眼也不眨地盯著珠簾的方向,看見江月兒被推進來,對蘭夫人一指,笑道:“看見沒?這丫頭還瞪我呢?就她這么大的膽子,二叔的事不是她干的還能是誰干的?” 蘭夫人沒說話,江月兒又羞又窘,一怒之下,索性豁出去了,瞪著他道:“對啊,是我干的。那也是你二叔倒霉坐到那椅子上去,干嘛這么看我?我犯什么罪了?” 她這自覺很威風的一番話非但沒鎮住在場所有人,反倒引得包括蘭夫人和秋玫在內的所有人全都哈哈大笑,蘭夫人笑得手都在抖,點著江月兒,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秋玫和她身邊的另一個丫鬟都是忍笑忍得臉都紅了。 蘭少爺少爺噴了茶,忙不迭拿帕子擦著衣襟,對她一豎大拇指:“不是,我覺得你這法子整人很有意思,你很聰明,很有自己的想法?!?/br> 有他這么夸人的嘛!江月兒羞得臉上都快燒著了! 生怕江月兒被他們笑得奪門而出,蘭夫人順過一口氣,先嗔了蘭少爺一句:“怎么說話呢?還不快給我的客人賠禮?” 蘭少爺笑咪咪撐著桌子站起來,給江月兒作了個揖,笑道:“對不住,江小姐,我不,哈哈哈哈哈!” 他卻忘了自己一條腿還傷著,這一笑沒能站穩,差點仰倒下去摔個結實的! 活該,叫你大嘴巴!江月兒解氣地想道。 不過,他身后的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他一把,才沒出了大丑。 蘭夫人拍他一下,自己又忍不住笑了??唇聝阂谎?,又看一眼,忍不住問她:“月丫兒,那你原來要整誰?” “這個問題,據說二叔那天也問了,這丫頭死活沒說?!碧m少爺搶答道:“是啊,是誰???讓江小姐這么想惡心他?” 江月兒哪能回答?把要整的那個人是誰說出來倒容易,不過,人家要是問她為什么,她該怎么說? 尤其那壞蛋前些天又說了那些話,害得她大哭一場,還出了那么大的丑……這么一想,她眼睛又有點酸了,抱緊了畫卷對蘭夫人一福禮,輕聲道:“夫人既然今天不方便,那我改天再來吧?!?/br> 也不等蘭夫人說話,自己抬腳就往外走。 蘭夫人微訝,滿屋的笑聲一靜。 蘭少爺咳嗽一聲:“那母親這里既然有客人,我就先走了?!弊约褐糁盏瓜瘸隽碎T。 秋玫忙攔了她道:“唉呀,江小姐,怎么還說惱了呢?您要是不愿意說,夫人又不會勉強您,奴婢這給您道個歉,是奴婢不該笑話您。您快回來坐下吧?!?/br> 江月兒越想越難過,道:“我不是在惱你們,我是在惱我自己?!?/br> 秋玫訝道:“這是怎么說?” 這些事在江月兒心里憋了這么些天,先是為著月事那事丟了大臉,連帶著那天晚上的事都沒好意思再想,今天秋玫這一問,問得她眼淚叭噠就掉下來了。 那混蛋他憑什么這么說,憑什么這么嫌棄她!他算哪門子的娘家人,要給她撐哪門子的腰! 秋玫一驚,連忙把她朝官帽椅上讓:“江小姐您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夫人,您看這……” 蘭夫人悄悄揮揮手,讓她們先退下,單獨問江月兒:“可是有誰欺負了你?” 江月兒搖搖頭,想起自己還是在別人家里,連忙擦了眼淚,想跟蘭夫人道歉:“對不住,夫人,我不該在您這哭的?!?/br> 蘭夫人搖頭,目中了然:“哭不妨事,要弄清楚為什么哭,怎樣才能不哭。你清楚嗎?” “我……”江月兒差點就說出口了! 只是畢竟再大膽,她也是個剛過十二歲生日的小少女,哪里真好意思跟人說這樣羞羞的少女心事?尤其對方還是她十分景仰尊重的蘭夫人,她更不好意思說了。 想到頭一回見江月兒與杜衍的情形,蘭夫人心里更有數了。 江月兒不說,她也不提,給她倒了杯茶,道:“那你今天是來找我賞畫了?” 江月兒趕忙放了畫卷,道:“這是我在望江村這幾天時畫的望江山秋景,想請夫人您給看看?!?/br> “哦?沒聽你說過你會畫畫,你不是說,梅夫子沒讓你們上過幾回畫課嗎?是你家里又給你延請了名師?” “我就自己隨便畫畫,您看看怎么樣?”江月兒隱去了她爹,問道。 蘭夫子將一軸畫卷完全展開鋪平,訝異一笑:“這可不是隨便畫畫的功底。這技法——” “這技法怎么了?”江月兒忙問。 蘭夫人以為她緊張自己的評價,拍拍她的手,笑道:“我是說,這幅畫配色大膽,點染布局都新鮮,讓人眼前一亮。技法雖說不是很成熟,可靈氣滿溢,你是個很有天份的小姑娘?!?/br> 能從蘭夫人嘴里得一句贊語當真不容易,江月兒立刻就高興起來了,嘴角憋不住地往上翹:“是嗎?我也覺得,這幅畫是我這幾幅中畫得最好的,夫人您再看看我其他的畫吧?!?/br> “好啊?!碧m夫人看了第一幅畫,興致已經被調了起來,將剩下的畫都一一點評了幾句,見江月兒笑得見牙不見眼,不由打趣一句:“現在可不哭了吧?” 江月兒又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剛才表現得著實丟人了些,臉頰窘得通紅:“夫人~” 蘭夫人呵呵直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你不必在我面前害臊??墒嵌判±善圬撃懔??” 江月兒捏著衣袢,不肯說話。 蘭夫人便道:“好了,你不說,我不再勉強你。姑娘家嘛,又是這個年紀,難免心思浮動,原也沒什么。只是你要想透,若是他心悅于你,你們要早些跟你父母說了,把事情定下來才是。你是大姑娘了,再拖下去,對你也不好?!?/br> 江月兒目瞪口呆,脫口而出:“夫人怎么知道?!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一時想起那天的事,又難過得眼圈紅了。 蘭夫人原也只是有所猜測,試探一二。江月兒的反應卻叫她心底一沉:江月兒早在頭一天來的時候就把他家的情況說了,再說了自己到望江村的原因(當然說的是生病的那個借口),雖然沒有明說,蘭夫人猜得出來,江家夫婦為女兒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她若是江月兒的母親,必然要為自己的女兒打算,總要使她心想事成。 她冷眼觀察幾天,發現每次她和江月兒說起杜衍時,小姑娘臉上的驕傲和笑容擋都擋不住,只除了這一次…… 她的眼神冷了下來:“是他不愿意?” 江月兒不想哭的,可她實在是忍不住,紅了眼圈:“夫人,您別說了?!?/br> 看見她這個樣子,蘭夫人不忍再問。想了想,道:“我原以為,杜小郎對你亦是有意。那你就要想清楚了,像他這樣的人,不是池中物。如果因為與你成婚往后遭人詬病,你或許就要承擔他后悔的后果。男人這些東西,倘若自己前途不明,他不會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他會找到一個隨便什么的理由,讓你成為罪人供他鞭撻?!?/br> 她的話里,透著切骨的痛意。 便連江月兒的心也揪了起來:“夫人,您……” 蘭夫人笑了笑,眼中殊無溫度:“你知道,這個地方,以前叫什么嗎?” 江月兒搖了搖頭。 蘭夫人仍掛著她的笑,輕聲道:“叫秦家莊。我原本姓秦,我嫁給了姓蘭的,秦家莊也變成了蘭家莊?!?/br> 江月兒忍不住打斷了蘭夫人的話,她十分不解:“為什么您嫁給蘭老爺,連秦家莊的名字也改了?就算這里是您的嫁妝,也不用改來改去如此麻煩吧?” 蘭夫人道:“因為,他不喜歡啊。他不喜歡別人說,他娶了秦半城的獨養女兒,以后的后半生就不用發愁了。更不喜歡別人說,要不是秦半城的女兒眼瞎看上他,哪有他的今日?所以,從我爹死后,秦家莊變成了蘭家莊,秦家鋪子變成了蘭家鋪子,秦氏祖傳變成了蘭氏祖傳……” “夫人……” 蘭夫人的眼淚滴了下來:“我事事都順著他,依著他??晌覟樽约簱Q來了什么呢?他說他只要踏進這里就想到當年我爹是怎么羞辱他,我是如何高高在上,讓他自慚形穢,他覺得他配不上我……” 蘭夫人的身子劇烈發著抖,說到最后,簡直不是在說給江月兒聽了:“是啊,他配不上我。我們沒成婚時他沒說過,我們剛成婚,他也沒說過,我爹死了,秦家莊變成了蘭家莊,他說了,他說配不上我,看見我就自慚形穢……所以就一房接一房地往家里納小妾,還凈那那些鄙賤骯臟的狐媚子,聽那些賤人叫我jiejie,我真是要吐出來!” “夫人,別說了!”江月兒抱住她,“哇”地大哭起來。 想不到看上去這樣高貴的蘭夫人,背地里也有如此傷心傷情的一面。光是聽著她說著這些事,江月兒就覺得無法忍受,也不知道這些年她是怎么挨下來的。 蘭夫人怔怔回了頭,摸摸江月兒的臉,笑道:“你哭什么呢?你可憐我嗎?” 江月兒哭得說不出話:“不是……”她就是替她傷心。 蘭夫人卻笑了:“是了,你的那位阿敬也是如此。不,他比姓蘭的還不如。姓蘭的雖說娶我時一窮二白,至少還賠送了一屋子酸臭老朽的窮親戚。你的阿敬呢?他什么都沒有,也就是說,他什么都要依附你的父母?,F在,他羽翼未豐,要暫時蜇伏,若是異日他一飛沖天,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江月兒被秦夫人如疾風驟雨的一席話打懵了,她本能地反對:“不是,我的阿敬才不是這樣的人!” 蘭夫人的眼淚掉了下來,她凄然一笑:“不是嗎?那你敢賭嗎?” 江月兒一呆:敢賭嗎? 蘭夫人又笑:“是啊,我忘了。姓蘭的當年娶我時至少還真心愛慕于我,你呢?你的阿敬可曾愛慕你?” 看見江月兒茫然的臉色,她又是一笑:“他說愛我時,我尚落得如此下場。你的阿敬連這句話都沒說,連敢賭嗎?” 看江月兒低了頭,似乎在思考,蘭夫人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我才不賭!”江月兒忽然一拍桌,大聲道:“我賭什么?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這就回去問他個明白。他若喜歡,我……到時候再說,他若不喜歡,我另嫁他人又有什么?” 說完,她起身就往外走。 “咳咳咳咳”,秦夫人萬沒料到她會這樣想,一口茶全嗆氣管里,頓時咳得喘不過氣來。 江月兒只好扶住她,為她順著氣:“夫人您不用為我著急,我還沒謝您今天點我一次。至于您擔心的那些事,我回去問清楚,自會讓他有個交代?!?/br> “夫人,要不要給您拿藥?”秋玫在外間聽見蘭夫人的咳嗽,急得沖了進來。 秦夫人擺擺手,抓住江月兒:“不是,我,不是?!?/br> 江月兒按住她坐下,道:“我知道您擔心我?!彼D了一下,露出個有些傷心的神色:“可阿敬他是不同的,我不知道他跟蘭老爺是不是一樣的人??晌覐男「L大,我不信他是那樣的人,他前些天還特別認真地說,要給我找個好人嫁了呢,還給我撐腰。他什么都想好了,若他是那樣的人,怎么會說那樣的話呢?反正,我是不信的?!?/br> 秦夫人終于順好了氣:“那你想好了,你賭輸了怎么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