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江月兒頗覺長了見識,外公竟跟皇帝老爺也間接扯上了關系:“外公怎么沒繼續當官?”清客江月兒知道,他們楊柳縣陳縣尊家里也養了幾個,連幕僚都算不上,就是遇到飲宴客人了,出來作個詩排個笛什么的助興。說著好聽,也只有給主人排遣無聊用。 還是個什么事都不知道的小丫頭呢。 王嬸心里嘆一句,解釋道:“這當官的門道可多了,老爺那時候一點家底都沒有,進京要路費,選官還得打點。有時候便是打點了,一時半會兒沒有合適的官,或者給你發配到哪個位置上頂雷,都不好說。萬一招人暗算了,說不好要掉腦袋的!當清客雖然地位沒有當官高,可平王府有錢哪,平王又大方,這不,老爺當了幾年的清客,家里先當出去的東西都贖回來了?!?/br> 江月兒連連點頭,心道:當官原來還有這么多不好的地方,等阿敬回來了,我可得好好跟他說說。 想起一事,又問:“外公都是平王府的人了,怎么傅家人還是想欺負我們就欺負我們?” 提起傅家,王嬸的臉色陰了陰:“叫他們走了狗|屎運唄,傅家老太爺有個弟弟也在平王府當長史,大姑奶奶和傅家少爺的親事當年就是他作的媒。表小姐你說,一個清客家,一個長史家,兩個打起來了,平王幫誰?肯定是長史家啊?!?/br> 江月兒哪分得清清客和長史的差別?王嬸就給她解釋了一遍。 她把里頭的關系細細一捋,不由贊了她爹一回:“我爹果然厲害,居然敢跟王府長史家親戚作對!” 這話連王嬸也是贊同的:“可不是?江少爺,哦,我是說你爹,我都還記得,江少爺那時候白衣佩劍,頭戴玉冠,走進來跟老爺說‘把大妹交給我,讓她跟我走,我絕不讓她吃苦’的樣子,那樣子,真是——嘖嘖嘖,那個樣子,我都說不出來。不是我說,大姑奶奶前頭吃了幾年苦,能得著你爹這樣的夫婿,也是值得的!” 江月兒看王嬸滿臉放光,一副憧憬悵惘的樣子,咯咯直笑:“想不到我爹年輕的時候是這樣的?!?/br> 王嬸一瞪眼,自覺維護偶像:“那是自然!你爹那時候多好的風儀,多俊的人物??!要不是他前一年來我們家拜訪,親口說自己幾年內不想成婚,我們老爺能歇了心思,把大姑奶奶許給那家不要臉的東西嗎?” 江月兒笑了一會兒,想起來:“我爹原來跟我外公家是舊交???”一說出來,就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要不是舊交,外公會對他那么信任,幾句話就把女兒交給他了嗎? 趕緊又問:“不是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我爹直接說要娶我娘,這不合規矩吧?” 王嬸道:“這有什么稀奇的?老爺這么做,當然是因為姑爺的爹娘早就沒了。我還記得姑爺走后,太太還跟我們說過一回,說江少爺命苦,爹娘早早沒了,族人也不是東西,要占他家財。對!” 豆角摘好,王嬸端起了簸箕:“江少爺頭一回來時,老爺一個人喝了好幾天悶酒,傷心得不得了,說他大恩未報,終身之憾?!?/br> 江月兒急忙跟進去幫她提水:“原來我爺爺跟外公是好友???他們是怎么認識的?” 王嬸搖搖頭,如實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江少爺不是松江人,想來是老爺上京的時候認識的吧。那時候我就留在老家宅子里伺候老太爺老夫人,也沒跟著去?!?/br> 江月兒又換了幾個問題問,看她實在不像知道其他的事,只好換了話題。 王嬸做事很麻利,不消半個時辰,幾個菜便做好端上了桌。 結果外公外婆旅途勞頓,又經這一嚇,早就疲憊不堪地睡著了。江月兒等了又等,杜衍一直沒回來,只好將他的飯菜另盛一份,招呼王嬸,荷香和蓮香三個一道吃了。 這一等又等了一個多時辰,杜衍還是沒回來。江月兒頻頻望向大門,也沒心思說話了,正急得想叫人出去找的時候,大門被拍響了。 她親自跑去開了門,果然是杜衍站在門外,不由放松一笑:“怎么這么——”看到身后的人,頓時冷了臉:“你怎么在這?” 那人腫著臉對杜衍點點頭:“這回多謝你了?!笨觳阶吡?。正是先前被江月兒打了一頓的家伙。 “哎——” 江月兒想追上去,被杜衍伸手攔?。骸跋冗M去說?!?/br> 江月兒氣道:“你怎么跟這種人在一起?你知道他說我娘什么嗎?” 杜衍指指杜老爺和米氏的房間,輕聲道:“進屋去說?!?/br> 把江月兒帶到了自己的房間,道:“那人是傅家的嗣子。那幾個先跑的孩子只看到嚴二帶著人把他抓走,跑回去話沒說清楚,他們便以為你們要把他怎么樣,兩下里起了誤會。他先頭的爹娘便叫了些下人兄弟來找你們要人?!?/br> 江月兒不滿道:“那他還怎么謝你?” 杜衍道:“因為他們持械斗毆,衙門里原本準備打板子的,我給負責打板子的人塞了點錢,讓他們打得輕了些。他也知道?!?/br> 江月兒瞪眼道:“你居然還讓人打輕些!他們家這么造我們的謠,給我娘潑臟水,我們憑什么便宜他們?” 杜衍喝了口水,道:“我也問了,謠言是從阿嬸先定親的人家傳出來的,當時禮也走了一半,阿嬸突然悄悄成婚走了,被傅家人一說,很多人都當真了。便是要報仇,他們最多只算個幫兇,升斗小民罷了,拉到衙門里打打板子也差不多了。外公外婆還要在這住,仇結得太深怎么住得安穩?” 江月兒哼了一聲,看他揉著肚子,低聲道:“忙了這么長時間,我還沒吃飯呢?!?/br> 她沒好氣道:“餓死你活該,誰讓你當好人的?”還是叫荷香給他把廚房留的飯端來,愁道:“那總不能叫我外公外婆背著這樣的惡名住在這吧?” 杜衍停了筷,道:“所以我才給傅書靜,就是那個被你打的小子,給他賣了個人情,把他爹娘放了。傅家現在就剩下個老太太和他,只要他肯出面把事情說清楚,謠言就發散不了?!?/br> 江月兒“唉喲”一聲:“那這事可難了。你沒看見,我今天一說我是杜家的外孫女,他那個眼神喲——” 杜衍倒很樂觀:“事在人為。他今天不也對我們道了謝?我們在松江一時半會兒的不會走,這事等我籌劃籌劃,準給它辦妥了?!?/br> “那你準備怎么辦?” 杜衍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青菜:“先讓我吃飯吧,看飯都涼了?!毙牡?,小胖妞脾氣挺暴,這顯然會是個受氣的活,叫她摻和進來,再氣個好歹怎么辦? 突然回過味來:不對??!我為她想這么多干什么?她樂意受氣,該叫她活該受著,多累幾回才是,我只要站旁邊說兩句風涼話就夠了。以前不就是這樣嗎?她弄不好了,還能多求我兩回,豈不美哉? 一時惡趣味起來一回,問她:“你有沒有想過,阿叔為什么不送外公外婆回來?有他在,什么事解決不了?” 江月兒還沒來得及想這些,他這一點撥,頓時又生了新愁:“是??!阿爹也是,非說他要上衙脫不開身。弄得他好像真很忙似的,他那個衙門,誰不知道???每天點完卯就沒事干了嘛?!?/br> 杜衍在旁邊看了半天,見江月兒猜來猜去,始終不得其所,咳了咳,道:“你說,阿叔會不會在這得罪了人?” “不可能!”江月兒最崇拜她阿爹,哪聽得了杜衍這么編排她阿爹?氣得站起來要走:“你再瞎說,我就——” “你就怎么了?”杜衍硬把她扯回去坐下,道:“你急什么?不然我問你,為什么你出生以來阿叔阿嬸從沒回過松江?就連這次外公外婆要回來,也只叫了我們兩個來送?我們頭一回出遠門,他也太放心了吧?!?/br> “那不是還有外公外婆照顧我們嗎?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要不是我那個夢,阿爹也不想放我走。再說,還有我娘跟傅家的事嘛,萬一他回來了,傅家人不是要瘋?我爹也是——”漸漸說不下去了。 杜衍冷睨著她,道:“你自己也不信吧?你想想,阿叔什么時候怕過事?便是傅家有王府長史的親戚又怎么樣?阿嬸他都敢娶了,還怕回來一趟澄清謠言?” “那你說為什么?”江月兒氣悶道。 杜衍讓荷香進來收拾了盤子,問她:“你這小半天在宅子里,打聽了些什么,先跟我說說?!?/br>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苯聝亨止疽痪?,把從王嬸那問到的事告訴給了他。 杜衍陷入了沉思中。 江月兒就眼巴巴看他。 半晌,他吐出一口氣:“我想,阿叔或許當年惹了個大|麻煩,所以才不得不剛成婚就遠走他鄉,在楊柳縣隱居這么些年?!?/br> “你不是說阿爹不怕麻煩嗎?我阿爹才不是怕事的人!”江月兒萬沒想到他想了半天,就是這么個結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杜衍嘆氣:“你急什么?麻煩也有大小之分,要是阿叔能處置好,當然不用走,但處置不好,不走就有性命之憂,那他還不走嗎?” “什么麻煩有性命之憂?”江月兒警惕道:“我告訴你,你別想胡說誆我!我爹可不是你那個倒霉爹,他才不會是罪人!” 杜衍:“……怎么又扯到我頭上來了?” 江月兒鼓著嘴,一下犯了疑心?。骸罢l讓你老是騙我?你不會現在又想騙我,說是我爹原犯了大罪,被官兵抓到,才會有我夢里那一出,跟你那個倒霉爹沒關系吧?” 杜衍:“……你還想不想聽我說了?” 江月兒哼哼一聲:“說吧?!?/br> “那就別再提我爹的事,我不是說過,那有可能不是我爹嗎?”杜衍先說了一句。 江月兒哼道:“你可算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年你去縣尊大人家吃宴時,都有個客人說了,說你像他一個故人。那個客人是誰來著?云州通判吧?也是個當官的。那他故人還能是誰?肯定是你那個巡唔唔唔——” 杜衍一手把江月兒的嘴捏成個喇叭花,直到看她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才放開她,道:“你再瞎說,我還捏你的嘴?!?/br> 江月兒瞪著眼睛,張張嘴,見杜衍舉著右手,虛握一下,嘟了嘟嘴:“不說就不說,那你也不準說我爹是罪人?!?/br> 杜衍嘆氣:“我什么時候說阿叔是罪人了?你不想想,他要真犯了大罪,那外公為何還會把女兒嫁給他?我是認為,他可能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比如,權貴。外公文人出身,收留罪犯或許過不了心里的那個坎,但假如收留‘得罪了權貴’的人,可能就對他沒那么要緊了。畢竟我們讀書人很講究一個‘不畏權貴’,阿叔若真得罪權貴要遭大難,外公很可能會因為同情他而幫他?!?/br> “是哦……不是,你的意思,是外公可能知道我爹的事?那我們去問外公??!”江月兒急道。 杜衍忙攔住她:“別去了,去也是白去。連王嬸都不知道,必是極重要極機密的事,外公不會說的?!?/br> 江月兒xiele氣:“怎么這些大人們一個兩個的,都喜歡把什么事都瞞著人呢?” 杜衍心道:肯定是怕你著急亂來啊。 不過,嘴上道:“別急啊,我們不是還要在松江待一段時間嗎?總能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的?!?/br> 他這一說,江月兒又想起來一件事:“對了,你暫時不能回家,準備怎么跟外公他們說?” 杜衍卻道:“你先別cao心這事。我在想,假如阿叔真是得罪了權貴的話,你這段時間最好別出門,萬一被人碰到認出來,說不定就有大|禍臨頭?!?/br> 江月兒倒吸一口氣:“不會吧?” 杜衍板住臉,嚴肅道:“我可不跟你開玩笑,你自己好好想想,別一時開心,連累了一大家子人?!?/br> 看江月兒果真被嚇住,杜衍舒了口氣:今天在弄堂口看見那一幕,好懸沒把他心嚇掉,萬一小胖妞真出點什么事……他有點不敢往下想了。 接下來兩天,江月兒果真乖乖地待在宅子里,哪也沒去。 米氏看了稀罕,悄與丈夫笑道:“還真是一物降一物。阿敬那孩子也不知道跟月丫兒說了什么,叫她這脫韁的野馬竟收了韁?!?/br> 杜老爺嘆了口氣:“哎,只盼著她能多乖幾天,別在這出事才是。還有阿敬,也是個主意大的。不曉得女婿這些年怎么管的這兩個孩子,也太跳脫了些?!?/br> 米氏便道:“你說你這個死老頭子,在楊柳縣的時候張羅著要回來。人都回來了,還擺這副死人臉,讓人看了不忌諱嗎?照我說,兩個孩子這樣挺好,一看就是沒吃過苦的,我瞧了就歡喜?!?/br> 杜老爺冷不丁一句話:“他再留下去,趕不及縣試,你還歡喜得出來嗎?” 米氏掐指一算,頓時著急了:“是??!還有縣試不到一個月了!你也不提醒我一句,快著點,趕緊讓那孩子打點了行裝好回去??!” 兩個人還沒出門,王叔慌里慌張跑了進來:“老爺太太,不好了!杜少爺他得了痘疹!” 米氏大吃一驚,問道:“痘疹?怎么回事?杜少爺在哪?” 王叔道:“原本杜少爺今天去了嚴家少爺住的客棧,吃飯的時候,還是嚴家大少爺發現他身上起了疹子,老是摳來摳去,懷疑有什么癥候,叫了大夫來看,已經確診是痘疹了?!?/br> “??!那他們現在在哪?” 王叔道:“兩位少爺著人把他送到了一位朋友那,那朋友在望江山邊有個小屋,人跡罕至,正好在那隔人?!?/br> “那快帶我們去看看。你說這孩子,怎么突然就得痘疹了呢?” 這時,江月兒也得知了消息跑了出來:“外公外婆你們身體弱就別去了,還是我去吧?!彪m然杜衍沒跟她說,但她知道,他一定是用了裝病這一招想留下來的! “不行!”杜老爺和米氏異口同聲。 江月兒早料到他們不能同意,道:“沒關系的,我小時候得過痘疹,不會再過給我。還是讓我去看看吧,阿敬生著病,一個人在那,多孤單哪?!?/br> 米氏猶豫了,問王叔:“少爺得的什么痘疹?” “水痘?!?/br> 米氏問她:“那你呢?” 江月兒忙道:“我也是?!辈皇且驳檬前?!阿敬沒在家里“生病”,還挪到了這么遠,肯定有什么秘密活動要干,她一定得去看著他! “那你帶些吃的用的,老王,問問家里還有其他人得過水痘嗎?讓他們跟著去伺候,月錢加倍?!边€是杜老爺拍了板。 結果問了一圈,家里三個主子四個下人,還真就只有江月兒一個人得過“水痘”。 米氏又叮囑王叔:“你在附近找個房子先住著,要是沒有的話,就辛苦一些,在門外面——” 江月兒趕緊攔住她:“外婆,嚴大和嚴二那人多,肯定有人得過痘疹,說不定他們已經安排好人伺候阿敬了?!?/br> 米氏只好親自給她收拾了行裝,拉著她千叮嚀萬囑咐:“雖說你得過這個病,但也不能大意了,別離病床太近。要是撐不住,記得回來跟家里人說。我和你外公過幾天就去看你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