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江月兒一嘟嘴,指著自己表姐:“問她嘍,表姐,舅媽是怎么突然想到這里的?” 四年前,江月兒的舅舅杜明久帶著一家人投奔遠在楊柳縣的jiejie姐夫。起先只是開了個雜貨鋪勉強度日,后頭不知燒對了哪根香,竟搭上了朝廷海運的船販些絲茶瓷器,幾趟下來賺得盆滿缽滿,帶得江家都跟著得了不少賺頭。 杜家家業再一重興起來,其他人還好,就是江月兒的舅媽彭氏,跟她女學的梅夫子一樣,是個極重規矩的人。原先沒條件,她也就是比其他人刻板一些,現在有了條件,倒是色|色講究起來了。她會想到給女兒請教養嬤嬤,江月兒一點也不奇怪,只是不知她怎么說動了自己的娘親杜氏,叫她想起了自家這個精力過盛的女兒。 杜琴臉色發紅,還未答話,她的身后,梳著桃子頭,曬得精黑的小男娃不知從哪鉆出來,蹦著高的叫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阿娘說,jiejie年紀大了,該早些相看人家,嗷!jiejie你干嘛打我?” “我就打你這個小快嘴!”杜琴羞惱不已,提起裙子,追著小男娃跑出了涼亭。 涼亭內,少女們笑成了一團。 笑罷了,陳丹華看向江月兒,嘆道:“還是你好,不用煩心這種事?!?/br> 今天被江月兒請來賞荷的女孩子們大部分是她女學的同窗,幾年同窗下來,誰還不知道江家那個神童杜衍就是她未來的夫婿? 江月兒只作不懂:“我有什么好的?我不也跟你們一樣,就要被教養嬤嬤管著了?哦,對了,華華要成親,很快就要脫離苦海,不用被管著了?!彼{皮地眨著眼,意有所指地笑了起來。 陳丹華比江月兒大三歲,今年四月剛辦了及笄禮,明年便要嫁給從小定親的人家了。 到底是少女,便是在幾年的女學經歷中歷練得再大方,說起自己的親事也是會不好意思的,陳丹華氣得來擰她的嘴:“我叫你亂說!” 江月兒靈活地往其他女孩子身后一躲,再一躲,“啊啊”叫著:“華華你要成親也不用開心成這樣吧?哎呀哎呀,打不著打不著,哈哈哈哈?!?/br> “你這促狹鬼,成天胡沁什么!我看江阿嬸想得對,是該請個教養嬤嬤來好好管你了!”陳丹華是個正宗的閨閣少女,哪里追得上整日跑跑跳跳的江月兒?攆了幾圈實在沒辦法,只好喘著粗氣作勢要走:“我家的嬤嬤過幾日要辭工,我正好把她引薦給江阿嬸,也好省了她這樁煩心事?!?/br> 江月兒大驚失色,只好攔住她連連討饒,叫陳丹華好好掐了幾把出氣,才勉強放過她,嘴上還道:“也就是你家阿敬忍得了你,換了別家,遇著個惡婆婆,你這個性子,不脫層皮下來才怪?!?/br> 有人笑道:“也不一定啊,我們江猴兒可不是人人都降得住的?!?/br> 江月兒才不怕她們打趣,她道:“你們也太小瞧我了,這世上能降住我的人還沒出現呢!”頓了頓,補充一句:“除了我爹?!痹兕D一頓,“我娘也算一個?!?/br> 眾人大笑:“你就嘴硬吧?!?/br> 一時日頭漸漸大了,有人提議道:“還是先去屋里坐坐吧,再在這待著,我就要烤糊了?!?/br> 江月兒趕忙提了裙子先站起來,在眾人起身前攔住他們,道:“別急啊,還有蓮蓬沒采呢?!?/br> “采蓮蓬?你不是說,你家沒船嗎?”陳丹華問道。 江月兒狡黠一笑:“邀你們來的時候,家里是還沒有。但前兩天我不是畫了幅月下垂釣圖給我爹嗎?他老人家一高興,就給了我一艘船。我給你們說,我那船可漂亮了,包準你們看了喜歡……” 她邊跟眾人說話,步下了涼亭,帶著她們朝記憶中小船安放的位置走去。說到興起時,她回身過來面對眾人,道:“注意了,你們好好注意睜大你們的眼睛——” 她語氣太過興奮,根本沒注意到,她面前的少女們不約而同地全部安靜了下來。直到聽見身后那句:“睜大眼睛干什么?” 江月兒刷地扭回頭,見鬼似地指著身后那人:“你,你怎么在這兒?!” 說話那人只在漫湖碧浪中露出頭頸,眉眼清俊,墨發及肩,神色閑適而散淡,不是杜衍是誰? 這是少女們在學堂未曾見到的杜衍的另一面……有姑娘偷偷瞄著他,紅了臉。 此時,他正自重重疊疊的荷葉中支起身體,反問道:“我如何不能在這?” 每日里看慣的人,江月兒可不覺著什么美啊丑的,待看清他身下那物,更是差點跳腳:“你不是說你不稀罕我的船嗎?現在你是在干嘛?” 杜衍直起身體,淺灰的素色單羅衫罩在他身上有些寬大,卻令他行動之間有種說不出的寫意灑脫,更加叫人移不開眼。 “是沒什么好稀罕的,可我說了,我不會坐了嗎?”他撥開荷葉,站上了船頭,居高臨下對江月兒道:“阿嬸叫我來跟你說一聲,你和你的朋友們賞荷便賞荷,不準坐船,更不許下水?!?/br> “你說不許便不許了嘛!”眾目睽睽下,江月兒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氣得開始挽袖子。 杜衍道:“再說一遍,是阿嬸不許,我聽阿嬸的?!闭f完,他也不看眾人一眼,退回船艙,順手摘了片荷葉,重新臥了下去 他一臥下去,眾人便知道為什么早前她們沒有發現他了。 這艘通身漆了紅漆的小船藏在層層的荷葉下,他完全躺下去后,荷葉就像一柄柄綠色的大傘一樣,將人和船遮得嚴嚴實實,看著就是個納涼避暑的好去處。 他如此悠閑自在,看得江月兒牙根兒直癢,氣得大叫一聲“姓杜的!”,就要跳將上去把他扯下來! 荷葉下面,悠悠一句話送出來:“剛才陳小姐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可想好了,今日你若是真的登了船,那話,我可要告訴給阿嬸聽了?!?/br> 陳小姐?華華?她剛剛說什么了?對了,她剛剛說,要同她娘給她介紹教養嬤嬤! 江月兒頓時像被凍住了一樣,揚著手進退兩難。最終,只是恨恨一跺腳:“我們走!” 走出了大老遠,江月兒才覺出了氣氛的不對勁:太安靜了。 “你們怎么不說話了?” 少女們臉頰緋紅:荷下少年的那驚鴻一瞥不知落入了多少少女的春心。 只有陳丹華揶揄她一句:“你不是除了爹娘,誰都降不服你嗎?那剛剛又算什么?!?/br> 哪壺不開提哪壺, 江月兒臉也紅了,強辨道:“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我才不怕他!” 看她那色厲內荏的樣子,少女們紛紛掩著扇子,又笑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她:“你要不怕,現在去把杜公子扯下來啊?!?/br> “算了吧,你還是別難為她了吧,看她那樣子,不要人沒扯下來,還倒吃了虧,被人告一狀,那就損失大了?!?/br> “……” 江月兒偌厚的臉皮,愣是被她們笑得面紅耳赤的,不得不嗔道:“喂喂,你們誰再笑,我家的冰你們今天就干看著不許吃了?!?/br> 楊柳縣地處南方,冬天落雪即化,能存下點冰著實不易。今天江月兒請的這次客,可以說下足了本錢。 看江月兒被打趣得不行了,少女們漸漸止了笑,跟著她這個主人家到了她住的青蘋居。 去年江月兒滿了十歲,她就吵吵著叫江氏夫婦把她從主院中挪了出來。 現如今她一個人住一個院,雖然杜氏每天還會過來看她幾趟,但比起主院那種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只要跳得高些,就會被嘮叨個不停這種情況好多了。 少女們早就走得汗流浹背,一到了地方,紛紛找地方坐下來,拿著扇子猛扇。 江月兒更是自在,她直接脫了外頭的紗衫,問她的婢女荷香:“冰呢?怎么還不上?” 荷香是一年前她分了院子出來才到她身邊的,她知道這位主子性子急,手上擰著帕子,笑道:“看見小姐們從湖邊過來,就叫蓮香去取了。冰塊不比別物,若是提早取了,早該化了。若是小姐等不住,先吃些湃好的蜜瓜,這兒還有冰鎮酸梅湯解解暑?!?/br> 江家雖在去年冬天想法子儲了幾塊冰,做些冰飲還成,并不能像富貴人家一樣,屋里長日擱著冰盤。 江月兒也看到了幾案上的東西,除了鮮果之外,還有一罐西瓜汁,一罐蜜糖并幾色干果。她向來不愛有人服侍。自己端來裝酸梅湯的砂甕,見果真觸手生涼,對荷香揮一揮手,笑道:“你去到門口守著,別叫別人進來了?!?/br> 又親自給同窗們倒了酸梅湯,看她們這么熱的天,個個衣領扣得嚴絲合縫的,不由道:“你們熱不熱???還穿得這么多,都脫了吧,又沒外人?!?/br> 少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笑著,誰都沒有先動手。 江月兒可不管這么些,待蓮香取來冰塊,先投了一小半到銅盆里,擰了帕子擦著頭臉,一臉舒爽:“可算涼快了!” 看她的樣子,終于有姑娘心動起來,起身脫了外裳,道:“齋長,也給我一塊帕子吧?!?/br> 江月兒就叫蓮香另取了幾塊干凈的新帕子,自己將冰塊用搗杵,幾下搗成碎泥,澆了西瓜汁,上面灑幾粒葡萄干花生碎,一一給女孩們盛了,笑道:“這是我爹知道你們要來,親自去瓜農的瓜田里選的西瓜搗成的汁,你們嘗嘗,可甜了。而且,你們看看這西瓜汁澆上冰塊,像不像一樣東西?” “像什么?”有人問道。 江月兒笑而不語,有姑娘便凝神細看片刻,恍然道:“雖然都是紅色,但細一看,從上到下,紅得還不一樣,真有些像我們楊柳縣的冰絲紅紗呢?!?/br> 她這一說,其他人也細細端祥起碗里的西瓜汁,鮮紅的色澤將晶瑩透白的冰沙或濃或淡地暈染開來,比起她們所說的冰絲紅紗,更多了份剔透的美感。 有姑娘便遺憾道:“可惜沒有提前布置紙筆,如此景致難得一見,也好賦詩一首?!?/br> 不須江月兒說話,她這話便引來眾人討伐:“章碧你這個老學究,什么時候都不忘了作詩?!?/br> “我們可是來玩的,章碧你要作詩,回家自己作去?!?/br> “就是就是,我就說,章碧越來越像梅夫子了。你們原還不信,現在可信了吧?看她張口學業,閉口規矩的,跟梅夫子不是一個樣?我看哪,你明兒個干脆就找梅夫子自薦當夫子去算了?!?/br> 看章碧被姑娘們作弄得連連討饒,江月兒笑著制止道:“我說你們,適可而止吧,看章碧被你們作弄成什么樣了?!?/br> 當了四年的齋長,江月兒在這群姑娘面前還是很有威信的。有她發了話,女孩們便嘻笑著住手開始吃冰。 有人便道:“說起來,要是沒有我們齋長,也就沒有這冰絲紅紗了?!?/br> “你別說,如今我們楊柳縣的冰絲紅紗都成了貢品,那時候也只是我隨手翻開的一頁游記,誰能想到有這樣的造化呢?!苯聝焊袊@道。 不錯,這些姑娘們所說的冰絲紅紗正是那年縣尊收到梅夫子的舉薦,派人采出那種紅色的石頭,又找到一塊前朝山民用特殊織法紡出的紅布,請經驗豐富的織娘研究出來的新式紗布。因為山石的特性,這種紅色呈現在布匹上與其他紅色不同,是一種流動的,深深淺淺的色澤,因此,紗布一經染色出售,便受到了眾人的推崇,甚至還在去年被納入了貢品。 “這是冥冥中自有定數,”陳丹華笑道:“要不是你這個主意讓女學揚名,現在楊柳縣也不會遍開女學,鼓勵婦人家走出家門紡織賺取家用了。?!?/br> 江月兒雖然總是表現得自信得過頭,但該有的分寸她還是有的,趕緊搖手笑道:“華華你可別夸我了,我只是碰巧出了個主意,沒有縣尊和各位巧匠的鉆研,這布也是染不出來的?!?/br> “是啊,此事縣尊大人真的是居功至偉。聽說連皇上都聽說了冰絲紅紗的來路,還特意在朝堂上問起過呢。是不是,華華?” 見女伴們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想起將要發生的事,陳丹華矜持地笑了笑:“確有此事。而且,陛下還令內閣擬了詔書,呼吁全國的女子們都要向我們楊柳縣的女學學子們學習呢?!?/br> “真的?!” “我們女學被陛下表揚了?” “唉呀,那我們齋長豈不是更長臉了?” 姑娘們紛紛驚呼起來,只覺與有容焉,你一言我一語地問著各種問題,有人問道:“那陛下可有對女學單獨的表彰?” 陳丹華搖搖頭,如實道:“我也只是在父親議事時聽了一耳朵,再具體的,就不知道了?!?/br> “縣尊大人這回肯定要高升了吧?!?/br> “肯定的啊,被陛下下旨褒贊,這是多大的容耀呢,你說是吧,丹華?” “這還用問,我跟你們說……” 陳丹華帶來的消息令女學生們振奮無比,大家興奮地討論了好長時間,直到有人嘆了句:“可惜了,往后女學有再大的榮耀也跟我們沒了關系?!?/br> 這句話一出,大家的情緒都低落起來。 這些女孩子們能在江家相聚,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她們作為女學里第一批學生,前些天已經正式結業了。 一起同窗四年,女學的學生們有來的,更有有走的,她們是最初的一批,也是站在風口浪尖的一批;在一起經歷這么些事,也是最特別的一批。不管當初有再大的矛盾,離別來臨時,怎么可能不傷感? 江月兒也跟著低落了片刻,不過,她性格使然,不一會兒便恢復了活力。 看見有善感的姑娘拿了帕子開始拭淚,連忙拍拍手:“哎,你們怎么回事???好不容易來我家一趟,怎么都哭起來了?不是說好了,今天一天就好好的玩嗎?再說了,我們以后又不是見不著了。這些天不用起早上女學,你們居然還不樂意,那我趕明兒跟梅夫子說一聲,再把你們送進去吧?!?/br> 她這番話卻沒得到捧場:“大家在一塊兒多好玩哪,我這些天悶在家里都無聊死了,有什么好高興的?” “是啊,齋長,你不覺得無聊嗎?” 江月兒道:“你們啊你們,看看,現在知道我的好處了吧?平時有我給你們安排活動,你們只用帶雙腿過去跟著玩就夠了,現在少了我,你們連玩都不會玩了?!?/br> “哎呀,話怎么這么多,快說,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江月兒便一樣一樣數給她們聽:“陪我娘去香山寺上香,前幾日我晚晚找華華夜半泛舟消暑,也美得很。完了還去了幾家親戚家采蓮蓬捉魚,晚上我還趁沒人的時候鳧了水……可玩的可太多了,怎么會無聊!” 少女們欣羨不已:“你在家里你爹娘也不拘你行動,他們對你可真好,我家就不行了,我但凡走路的步子大些,我娘就要罵我?!?/br> 陳丹華卻笑著揭了她的底:“你們道為什么杜阿嬸要給她請教養嬤嬤?現在明白了嗎?這丫頭玩得太瘋,必須得好好管住她才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