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白婆恭維道:“娘子家真是婆子我見過的一等一的善人,衍小郎真是有福份?!?/br> 杜氏淡淡一笑,轉了話題:“白婆,你看著,衍哥兒臉上的疤是不是淡了些?” “淡了不少啦,我昨天出門的時候碰到隔壁的王氏,她還說,看不出來,咱們的衍小郎長得還挺俊,等臉上的紅印全去了,一定是咱們十里街最齊整的男娃。她還酸月姐兒,說月姐兒撿了老大便宜呢。也不想想,前幾天她還跟我說怪話,笑娘子不會cao持家計,揀了個壓手貨呢?!?/br> 這些閑話杜氏向來懶得計較,在心里算了算,問道:“咱們家藥還剩幾服?” “還有三服。褚郎中的藥還真有效,這幾服藥吃完,說不定衍小郎臉上的紅印都會沒了?!?/br> “藥快喝完時,你記得提醒我一聲,再帶衍哥兒去褚郎中那兒看看?!?/br> 白婆還沒答話,一個人忽然沖進廚房:“不好了不好了,娘子,月姐兒和衍小郎打起來啦!” 第13章 江家新買的使女阿青上氣不接下氣的:“娘子,你快去看看吧,衍小郎被月姐兒打得可慘了?!彼坏榷攀险f話,沖上來扯了她往外拉。 阿青人生得粗笨,又是漁女出身,她這一拉,杜氏直到被她拉到葡萄架下面才掙開:“阿青,說你多少回了,怎么還是這么急燥?你先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青急得一頭的細汗:“我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只跟錢家嫂子打了聲招呼,轉臉就看衍小郎被月姐兒壓在地上,不知怎么地,就打起來了!” 這兩個小娃感情這樣好,衍哥兒不是惹事的性子,月丫兒往常又很肯讓著衍哥兒,怎么就打起來了? 擱在一刻鐘前,江月兒也不能相信她會把好不容易認來的弟弟壓在地上……扒他褲子。 可,可誰叫他說—— “阿叔說,那個徵記可能是我的姓?!眱扇硕自诘厣峡次浵?,杜衍突然悶悶道。 “姓?”江月兒懷疑道:“誰家會姓‘雇’???阿爹明明說了,《百家姓》上沒有姓雇的人家?!?/br> “不是,”杜衍隨手拾起手邊的樹枝寫了一個字,解釋道:“那個‘雇’字只有半邊,另外半邊被丁二磨去了。如果完整的字是個姓,右邊加上頁字,就很有可能是我的姓?!?/br> “那是什么?”原還不覺得,雇字加上了頁,江月兒竟覺得有一點點眼熟。 “這個字,念顧。是‘曲有誤,周郎顧’的‘顧’字?!?/br> “曲有誤,周郎顧?這是什么詩,好像我聽人念——”她聽人念過!在夢里,顧敬遠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顧?顧??顧???顧?。。?! “顧敬遠?”江月兒喃喃道。 “什么?”杜衍沒聽清。 江月兒騰地跳起來:阿敬是顧敬遠?!阿敬是顧敬遠那個壞蛋?!這,這—— 她才不信!她的阿敬這么好,怎么會是她家的大禍害顧敬遠?! 對了,顧敬遠他明明笑起來臉上有個小酒窩,衍哥兒他……衍哥兒他笑起來好像也有! 不對不對,一定是碰巧了! 還有,顧敬遠屁股上有塊紅色的胎記,衍哥兒他……她沒看過他的屁股??! “阿敬,”阿娘哎,他小名還叫阿敬,江月兒心撲撲跳得厲害:“你笑一個我看看?!?/br> “???”杜衍莫名其妙。 “哦,不是,”江月兒目光順著他的臉往下,最后定在他屁股上,整個人撲向他:“你把褲子脫了我看看?!?/br> 從江月兒跳起來的那一刻,憑借對她的了解,杜衍就覺出了不對勁,開始暗暗提防她鬧妖。 因此,她那話一說出口,杜衍當即敏捷地跳開,怒道:“你渾說什么?” 這件事一兩句話哪里說得清楚?何況她爹娘不許她把夢里的事說出去,江月兒可還記著呢! 她索性不多說,只嚷嚷著:“你就給我看一下,我只看一下的!”追了上去。 這兩個原是吃了晚飯在大桑樹下玩,整條十里街就屬這棵樹最大最陰涼,附近街坊鄰居最愛在這棵樹下納涼。 江月兒那話一嚷出來,孩子倒還好,大人們紛紛笑開了:“哎喲,月丫兒你個女孩子怎么要扒男娃的褲子?” “這是月丫兒看衍小郎生得俊,想提前洞房了吧?” “……” 善意取笑的,閑說兩句酸話的……大桑樹一時熱鬧得差點把樹頂掀翻。 到阿青拉著杜氏趕到現場時,那閑話都已經帶上了顏色。 杜氏被灌了一耳朵的犖話,再看這兩個,杜衍竟不知何時被江月兒追上,正牢牢壓在她身下,他身上那條皂色袴褲已經被扒了半個邊! “月丫兒!”杜氏腦袋“嗡”地一聲,怒喝著沖上去,同阿青一邊一個分開兩個孩子:“你這是在干什么?!” 江月兒被吼得一個哆嗦,趕忙同她阿娘道:“阿娘,我在看——” 杜氏此刻哪里聽得進江月兒的話,她幾乎是咆哮著對白婆吼道:“把藤條拿來!”先是打壞了別人孩子,現在連人家男娃的褲子都敢扒了,這孩子不好生管教那還了得! 藤條?阿娘要打她? 江月兒吃驚又委屈:“阿娘,你為什么要打我?月丫兒今天好好做功課了的!” 杜氏不意江月兒還敢頂嘴,怒火又上一層,也不等白婆拿藤條了,自己提著裙子上了二樓:“找個藤條要這么久?!” 江月兒雖然還沒弄懂阿娘要打她的原因,但一看這架式,她便明白,今日這一頓打是絕難逃過了的。 頓時把剛剛要說的解釋忘到了九宵云外,哇哇哭著往外跑:“嗚嗚嗚,阿娘打人,阿娘壞壞,我討厭阿娘!” 恰恰杜氏剛剛進門進得急,沒關上院子的大門。誰也沒料到江月兒突然會往外跑,等杜氏追下樓時,她的哭聲已經淹沒在了街里街外的哄笑聲中。 杜氏大急:“月丫兒,回來!” 阿青也追了出去:“月姐兒!” 只是她剛跑出門外,卻又退了回來。 杜氏便聽見丈夫江棟那沉穩有力的聲音:“阿娘不講理,月丫兒跟阿爹說就是,可不興往外跑啊。萬一被拐子捉去,月丫兒可再也見不到爹娘啦?!?/br> “我才不想看到阿娘!” 女兒帶著哭腔的聲音令杜氏心中一定,放慢腳步迎出去:“夫君——” 江棟幾乎是嚴厲地看了杜氏一眼,拍拍懷里的女兒:“好,好,不見便不見罷。阿爹抱你上樓去,這總好吧?” “好?!泵兹椎男∧X袋在江棟懷里一拱一拱的。 江棟止了妻子的動作,果真親自將女兒抱上樓,輕輕拍哄著她:“好好睡吧。阿娘不會再打月丫兒了?!?/br> 直到被臥下的呼吸變得勻細,江棟才轉過身來,平靜問道:“說罷,今天是怎么回事?!?/br> 杜氏此刻也覺出了后怕,要是夫君沒有及時在門前攔住月丫兒,還不知道她負氣之下會跑到哪去……輕聲將事情說了,又道:“今日是我不對,我不該這么兇?!?/br> 江棟卻并未像平常一樣安慰她,而是道:“你確實不對,但不是這一點?!?/br> 杜氏不明所以:“那夫君是說?” 江棟道:“你仔細想想,你對月丫兒是不是太嚴厲了些?” 杜氏道:“可我那也是為她好??!” “我知道??稍卵緝翰潘臍q,不管她是打人也好,扒男娃的褲子也好,說到底,也只是無知小兒淘氣罷了,你為何如此緊張?” “我——” 江棟擺擺手,聲音壓低了些:“我明白的。此事我也有責任,我不該把月丫兒那夢的厲害說與你聽,弄得你現在竟草木皆兵起來,月丫兒稍有出格之處,你便如驚弓之鳥?!?/br> “我……”杜氏想反駁,卻發現,丈夫的話的確說中了她的心?。鹤詮南闵剿虑蠛灮貋砗?,她的確生怕月丫兒有一星半點與其他孩子不同的地方。雖然表面上待她一如往常,可就如丈夫所言,只要月丫兒稍一出格,她便打心底惶恐。 原本她以為這惶恐只是害怕女兒被人當作談資,但深一想來,這惶恐何償不是她怕女兒被人注意上嗎? 江棟又道:“也怪我,不該叫你看住月丫兒,讓她不往外跑。若是我只叫你如先前一樣,把她當個普通孩子看,你也不至于這樣緊張?!?/br> 他說這個,杜氏便不得不反駁了:“夫君,這你想岔了。月丫兒太小,她萬一……” 低聲交談的夫妻二人并沒注意到,寬大的架子床上,一雙大眼睛正震驚地望著他們:原來,她是因為做了那個夢,阿爹阿娘才把她關在家里,不許她出門的! 那…… 第14章 聽完杜氏的解釋,江棟不以為意:“小孩子家的,忘性大。你看這些日子過去了,月丫兒什么時候還提過做夢的事?而且無名大師也說過,現在她的夢已經不妨事了。孩子也怕是早就忘了這夢,反倒是我們,還時時記在心上,不敢放下。這樣的話,早晚會使人注意到你我的不同!”到最后,江棟語氣不由重了些。 “那夫君說,我要怎么辦?” “能怎么辦?”江棟吐出一口氣:“你也必須把夢的事忘了,咱們一家子還跟以前一樣,只當那就是一場夢,好好把日子過下去?!?/br> “可……可要怎么忘?月丫兒畢竟還說過,往后我們家還有一大劫——” “這件事,過了今天,你以后也不要再提?!苯瓧澛曇舻偷綆撞豢陕劊骸澳翘煸卵緝菏窃趺凑f的?你可還記得?” 記得!怎么會忘呢? 江月兒想說,她的夢是從一個夜晚開始。那天夜里,家里突然來了一個人。那人走后,阿爹立即讓她和阿娘胡亂收拾了些細軟連夜出了城。一家三口匆忙登上一條烏篷船,還沒走多久,就聽身后追兵的呼喝聲。 火把照映著阿娘絕望到空洞的臉,她的自責清晰地傳入江月兒的耳中:“都怪我……若不是當年我看中了敬遠那個孩子,執意留下他,就不會引來今日這等禍事,都怪我!都怪我!” 阿娘的痛悔如一根刺一般扎入她的心中:敬遠,顧敬遠嗎?這禍事是他引來的?這禍事,是他引來的! 江月兒茫然地望著阿娘的臉,她想問,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卻被跳上船的官兵打斷,他們一擁而上,將她押出船艙,最后,在出艙之時她一腳踏空,跌進了烏沉沉的河水之中! 深秋的河水冷得扎人骨頭,那種被河水淹沒的窒息感……江月兒的回憶被吸入那個黑色的漩渦中,她恐懼地打著哆嗦,說不出一句話。 身邊阿爹阿娘的談話像隔了重天地,她倏然生出渺遠的空闊感,一時分不出真幻。 “那你還記得你我為什么會被抓?” 為什么?因為顧敬遠! “月丫兒說過,因為那個叫顧敬遠的孩子?!倍攀弦策@樣說道。 “那現在顧敬遠在哪?” “看夫君說的,月丫兒只說過顧敬遠是我們從朋友家領養來的,又沒說過他是哪位朋友家的孩子,我又從何得知?” 在這!阿爹,顧敬遠在這兒!在咱們家! 江月兒想叫,卻發現,她好像說不出話了!她急得抬起手臂想捶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