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江家上下共三層磚木混制的樓房,除了外墻用的青磚,小樓里各個房間均用柏木板隔開,只要在這個小樓里不刻意避人說話,再沒有聽不見的。 江月兒還記得前一日自己發的愿,這個小哥哥若是被她嚇跑了,豈不還要再招來姓顧的那個?想到這里,她倒先被阿爹的話嚇住了。趕忙跑過去同杜氏一道,一左一右地扯住他,口中求懇道:“小哥哥別走,我,我不打你了?!?/br> 她自覺這話已是很委屈自個兒啦,但那人竟不領情,面向窗戶,不但掙扎得更厲害了,還在掙扎中蹬了她一腳! 幸得杜月兒因著人小,是踢了繡鞋上的榻,叫他這一蹬,只是坐在榻上摔了個屁墩。 倒是不疼,只她長這么大,還沒吃過這樣的虧哩!杜月兒扁扁嘴,不待哭出聲來,聽江棟幽幽嘆道:“可憐這小哥哥若是被月丫兒氣走了,他人這樣小,再被壞人抓到怎么辦?” 江棟看似在同女兒說話,何嘗不是在告誡這個膽識過人,大有主意的孩子?這孩子在本地無親無故,又小小一個沒有自保之力,現下留在江家,才是他最好的選擇。 果然,他話音一落,那孩子的手便松了。杜氏趕快抱他回榻,將他塞回被窩嚴實裹住,斥道:“你正病著,又吹一次冷風,仔細再叫瘟神娘娘抓去?!?/br> 九天十地的神靈這樣多,瘟神娘娘卻是江月兒最怕的神靈! 因為每次阿娘一說瘟神娘娘來說,江月兒便要喝苦苦的藥。聽見杜氏的話,她頓生同情,也顧不上生氣了,怕小哥哥還不愿留下來,捉著兩只小手面向他,作個拜拜的動作,絞盡腦汁地許諾道:“你別走了。大不了,我不罵你了。我還把我的花糕給你吃,我的花也給你戴,我的小鼓給你,我的小蛙……” 她坐在床頭絮絮叨叨地說著話,也不管那孩子理不理她。 江棟站在門邊,暗暗點頭:看來,留下這孩子的做法是對的。做那幾場夢之前,女兒便是這樣,嘰嘰喳喳地,整天不知哪來這些話說。然而,在那之后,女兒就一日比一日地沉靜下來。 當然,女兒家動有動的好,靜也有靜的美。但這樣的靜,總是叫他擔憂的。 只要這孩子能讓女兒不再琢磨那些事,便是他再辛苦些,也是甘愿。 杜氏眼中也帶了笑意,家中多了一個孩子,便時時吵鬧得像在集市一樣,多了許多歡聲笑語。 她真喜歡這樣的熱鬧,為著這樣的熱鬧,便是多養一個孩子也值得! 杜氏輕快地繞過女兒,快步走下樓梯。 等再上來時,她手上多了一個碗。杜氏讓江棟扶那孩子起身,從碗里舀了一滿勺稠粥吹涼,柔聲道:“快喝,阿嬸特意給你熬的紅棗江米粥,來,喝了它,身子就好了?!?/br> 江月兒咽咽口水,眼睛定在那碗騰著白汽的香粥上好一時,才忍痛一揮手:“我的粥也給你,你快喝了吧!” 便是江家男人在縣衙做書辦,日子過得很不差的人家,像這樣用上等江米熬的粥,江月兒也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喝得上一碗。她舍下這樣一碗好粥,已是用了很大的誠意要留他呢! 那男孩嘴角一抽,不期然對上杜氏那雙溫柔中不失慈愛的眼睛,心頭微微一顫,一個字不覺脫口而出:“娘……” 這一聲險沒將杜氏的眼淚招下來,她擦著眼睛,迭聲應道:“唉,好孩子,好孩子!從今往后,阿嬸就是你的親娘!” 作者有話要說: 沉迷馬云寶揀漏,竟然忘了上傳,我有罪。。。。。 謝謝孺子含辛,隱忍不嗔的營養液 第4章 又落了五六場雨,直到端午節的前兩日,江家小院里才斷了前頭日日飄出的裊裊藥香。 鼻子靈的鄰人們便都知道,必是江家先時收養的小女婿大安了。 幾個婦人抓把花生干果倚門說話:“江家真是舍得,一個快要病死的孩子也拿出這許多銀錢給他治病。當家的胡亂使錢,江家娘子也不說勸勸?” “可不是,看江家娘子平日連根釵都舍不得買,倒舍得大把銀子送給外路人使?!?/br> 閑話剛起了個頭,江家小院的門吱啞開了一線,一顆梳著雙丫髻,一邊丫髻上插著一個紅絹花的圓腦袋從里探出來。 一個叫錢玉嫂的婦人笑著同她打招呼:“月丫兒出來玩了?” 江父是縣衙書辦,聽說最近頗受縣尊重用,鄰人們見著這一家人,俱是客氣得很。 江月兒只顧得上稍一點頭,她目光嚴肅,看著自己手中捧著的大海碗,仿佛抱著什么稀世奇珍,緊張而肅穆地走到石板路正中,將那碗黑乎乎的東西往地上一傾—— 嘩啦啦,一大碗還冒著熱氣的黑藥渣全倒在了石板路上! 江月兒如釋重負,一高興險些把大碗扔出去:“小弟,我說過很簡單的。你快出來,快多踩兩下藥渣,就不會痛痛了!唉呀,你快出來呀!” 踩藥渣是楊柳縣民間習俗,病家最后一碗藥渣往往會倒在大路中間,讓病人和過往行人踩踏,疾病便會很快被被人氣趕走,再不返轉。 不過,小弟? 幾個婦人不約而同住了嘴,看江月兒從門里扯出個穿青布小褂,梳桃子頭,垂著腦袋的小小子。 那小子細弱弱一小條身板,扭著手腳不大情愿地被拽到石板路中央,不發一辭。 江月兒不以為意,如一顆大丸子一樣在那一地的藥渣上蹦蹦蹦跳了好幾下,又笑著來拉他。 小子大約也明白自己這回逃不掉,不待江月兒再來抓他,趕忙站到藥渣上,草草跺了兩下又跑下來站得遠遠的。 江月兒不大滿意,不過,還是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在他身上連彈數下,嘴上嘟噥著“瘟娘娘請回吧,瘟娘娘別來啦”。完成這一系列儀式后,拽了他就往家里跑。 錢玉嫂忙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喚她一聲:“月丫兒,這是你——” 她原要問這男娃是不是江家新領回家的“小女婿”,想到江父那總戴得一絲不茍的書生巾,不免多了一分端正:“這是你家的親戚嗎?”名份未定,還是不要在這上頭開玩笑的好。 “嗯,”雖則極少出門,江月兒卻是個不怕生的小姑娘,她拉著手里的“小弟”,挺著小胸脯,向看熱鬧的幾人介紹道:“錢嫂嫂,這是我弟弟,他叫杜衍?!?/br> 姓杜倒可以理解,江家要招的小女婿,若是跟女兒一個姓,豈不叫人誤會這孩子是被抱養來繼承家業,跟女兒搶家財的嗣子?婦人們好奇的是,為何叫小弟?不是說這孩子出身來歷不明,江家是怎生認定這孩子比他們家女兒小的? 因時人招婿偏好女小男大,有其他人便問了:“月丫兒,你怎知道他,衍哥兒是你弟弟的?” 江月兒的小胸脯便又挺高了些,這是她近來的得意事,她正愁家里不夠她炫耀呢!自己拿手指比劃個蔑片寬窄的長度,可自豪了:“我比小弟高那么些,當然我是jiejie啦!” “噗!” 婦人們皆掩嘴笑了:果真是孩子說的孩子話! 這兩個孩子除了一胖一瘦外,分明一般高矮。想是小丫頭為了當jiejie,強把男娃說矮了。 婦人們笑嘻嘻地,也不說破,有人笑著逗杜衍道:“衍哥兒怎地不抬頭?莫不是臊了?” 江月兒原也笑呵呵地美著呢,忽然聽見身邊人抽了下鼻子。 她臉色一變:糟糕,“小弟”最不喜歡人家說他矮了!她怎么又忘了! 江月兒緊張地轉頭,果真見杜衍垂著頭,嘴巴微抿,不必看臉色,就知道他不高興極了。 江月兒苦了臉:這個弟弟可不好哄哩! 她轉轉眼珠,看見斜街大桑樹下有幾個穿開襠褲的孩子趴在一處斗草,頓時把出門前阿娘的交代拋到了腦后,拉著杜衍跑過去:“衍哥兒,我們來玩斗草吧!”一時還真不敢再叫“弟弟”了。 垂著的小腦袋抬起片刻,想起現在還在生氣,忙又垂下:他才不是弟弟!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很肯定,自己肯定比這小丫頭大! 杜衍一抬頭,幾個一直暗暗打量兩個孩子的婦人便是一驚,交換了個眼神沉默下來:剛剛孩子低著頭,她們第一時間沒發現,這孩子的右頰上一塊紅里帶紫的大痂,乍一看上去,好不怕人!若是痂以后還好去,若是胎記…… 江月兒沒看到杜衍的小動作,但她知道,弟弟醒來之后,什么事都不記得了,如今正是對一切沒聽過見過的事好奇的時候,當即大包大攬道:“你不知道斗草是什么吧?我來教你!” 沒做夢之前,江月兒與十里街前后的孩子們也是熟慣的??匆娛撬?,還有個梳小鬏鬏的小丫頭咧著豁了顆牙的嘴招呼她:“月丫兒,你阿娘愿意放你出門跟我們玩了?” 江月兒臉上的笑頓時一滯:險些忘了,她出門時,可是跟阿娘保證過,踩完藥渣就回家的。要是被阿娘知道…… 還不待她生出退意,一根細長的白茅草放到她手中。 杜衍手中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了三四根草莖,輕聲道:“我看這根草一定行?!?/br> 江月兒樂了:“那你先看著,我斗一次再給你玩?!毖芨鐑焊f話,就是不生氣了。 杜衍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在她身邊站定。 看江月兒一邊招呼了幾個小娃來斗草,又問兩個眼生些的男娃:“你們兩個是誰家的?我怎么沒見過你們?” 那兩個男娃一身錦衣,身邊圍著幾個穿青衣的成年男子,一看便是與十里街其他人家的孩子是不同的氣象。 “他們是前街柳爺爺的外孫,就是拎大茶壺的柳爺爺。這是嚴大郎,那是嚴二郎,他們今天跟他們父親來看他們外外?!被硌佬⊙绢^搶著答道。 江月兒記性極佳,立刻便想起來:“是長胡子茶爺爺嗎?”驚道:“他竟然有孫子!” 在江月兒印象里,前街的柳老頭除了他那一把總是打理得仙氣飄飄的美髯外,就只有老頭穿著一身藏青色舊衣在巷子里沉默進出的背影了。因他每到夏天便提著一個大鐵壺泡幾碗土茶擱在樹蔭下供行人歇腳納涼,茶水對孩子們免費,附近的孩子們便叫他一聲茶爺爺。 茶爺爺家除了偶爾有打抽風的幾個窮親戚上門,哪有過穿戴這樣漂亮的外孫來往? 那兩個男娃原本跟杜衍一樣站在旁邊看他們斗草。此時聽了江月兒的話,不約而同對她怒目而視:“我外祖當然有孫子了!” “胖妞,你渾說什么呢!” 江月兒素來心寬,若說一般小兒間的口角,她呵呵一笑便也罷了,偏那嚴二郎罵她一聲“胖妞”,這下可了不得了!她近來最聽不得一個“胖”字,怒回嘴:“你才是胖妞!我娘說我一點也不胖!我才不胖!我那是有福氣!” 嚴二郎噗地一聲笑了:“還說你不胖,看你那下巴,有三層了吧?” 打虎親兄弟,嚴大郎也撇嘴道:“不止胖,還笨!‘胖妞’就是說的你們丫頭片子,這都不知道!” 一個說她胖不算,還來一個! 江月兒險些被氣炸!她雖長得圓潤了些,可是唇紅齒白,又愛笑又活潑,活脫脫年畫里跳出來的胖娃娃。又因她性子一向好,不管大人還是小孩,誰不喜歡她?長這么大,除開杜衍罵她的那一回外,她從沒被人如此嫌棄過。 因此,她一著急,反而結巴起來:“你你你——” 看見她這樣,嚴大郎嚴二郎拍手大笑:“哈哈哈哈,胖妞臉紅了!” “胖妞的臉變紅雞蛋啦!” 有他們兩個起頭,幾個不知事的小娃也跟著嘻嘻哈哈哄笑起來。 江月兒眼淚都快氣下來了:怎么會有這么壞,這么討厭的人! 她啊啊大叫著,眼淚即將奪眶—— “你們兩個綠螳螂,也好意思說別人胖!” 卻是杜衍不知何時踏前一步,半擋住江月兒,冷笑著說了一句話,令眾人的嘻笑聲一靜。 但緊接著,小娃們看看嚴氏兄弟,又“哄”地大笑起來。 這回的笑聲可比剛剛笑江月兒大聲多了:若說叫江月兒“胖妞”,小娃們只是嘴上起哄,心里自有論斷,可杜衍的比喻就太妙了! 一群小娃中,就嚴氏兄弟兩個今天穿了一身極鮮亮的油綠色小團花錦鍛衣裳。那衣裳細長兩條袖子,做得太過合身,正裹在兄弟倆四條小胳膊上,可不就是活脫兒兩只細手長腳的綠螳螂? 嚴大郎漲紅了臉,當即大怒:“喂!丑八怪,你說誰呢?” 嚴二郎氣勢洶洶地跟上:“說誰呢!” 杜衍氣定神閑,他不像江月兒,被人叫聲“丑八怪”又不會掉一塊rou。一句話找補回來后,也不與嚴氏兄弟口角爭鋒,只斜眼將他兩個從頭到腳掃視一遍,撇過頭去,一副“爾等蠢蠹,不屑與之為伍”的模樣。 這不說話,比說話更氣人! 嚴大郎“啊”地大叫一聲:“揍他!”當先撲上去,一拳搗向杜衍的鼻子! 圍觀的孩子們一哄而散:“打架了!打架了!” 江月兒被杜衍眼疾手快地推開,他自己不退反進,一歪頭輕松躲開那一拳。忽而身上一重,卻是嚴二郎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沖嚴大郎叫道:“大哥快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