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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的事發生得隱秘,除了出手抓人的禁衛軍和皇帝內侍,整個京城還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唐逸之說這話,只是怕傅辰桓年紀小,聽信了外面的流言蜚語不肯好好接受陸闔的幫助,誰知道話一出口,小孩兒將將才止住的淚嘩啦一下又淌了滿臉,兩只眼睛通紅通紅的,看上去比剛才還要痛苦。 唐侍郎一下子就慌了。 他緊追不舍地問,傅辰桓開始還不愿細說,只說自己先前已經被皇上抓到,陸闔進宮領人,但唐逸之好歹年長不少,又已在官場中摸爬滾打過幾年,看他臉色再結合日前從鄭巧兒那兒聽來的只言片語,頓時就猜到了七七八八。 “……”猜到是一回事,真正從對面的孩子泣不成聲的承認中確認,又是另一回事。 唐逸之僵在椅子上,雙手緊握成拳,只感覺呼吸都困難。 他……怎么…… 他都不敢想,陸闔究竟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情,在暗處默默地守護著一群處處與他為敵的人,為了老師的事情心血耗盡,面上卻還要故作冷漠,忍受他們這些白眼狼的冷嘲熱諷,只為了維持一個“平衡”,說到底,還是為了保護他們。 甚至那日剛開始聽鄭太醫提到紫極殿中發生之事的時候,自己的第一反應還是不信,覺得這不過是威遠侯所作的表面功夫,是籠絡人心的手段,可——可這事兒外面半點沒傳出風聲,所謂籠絡人心,根本就站不住腳。 直到他親眼在皇宮偏門撞見那個總是挺拔神氣的大將軍踉蹌狼狽的身形,無端的揣度和猜測才在瞬間盡數散去,而后陸闔一力保下傅辰桓的事,更是讓他打心眼里開始對威遠侯欽佩敬畏起來,只恨自己從前人云亦云,被表相迷了眼睛,也做了那眼瞎耳聾的庸人。 可任憑唐逸之如何想,也無從預料深宮之中發生的事情竟會如此骯臟……陸闔,他可是那么驕傲的一個人,他是這大夏最鋒銳的一把劍,最堅固的一道墻,是整個民族在北戎鐵蹄踏伐下瑟瑟發抖幾十年后才第一次挺直的脊梁,而如今居然…… 他想到那日在宮門撞見,那人暗藏在鎮定自若的外表下隱隱顫抖而高熱的身體……唐逸之不敢想,卻又不得不想到,陸闔為了救老師,曾經都做過什么努力。 強烈的憤怒和心疼讓這個向來溫文爾雅的文人全身顫抖,他看著面前傅辰桓同樣羞愧憤然的眸子,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了。 日前從災荒前方發來的線報又開始在他的眼前盤旋,那些被饑餓控制的不成人形仿若野獸的災民,那些滔天的痛苦、被鮮血和塵土染臟的天……大夏四境之內民怨沸騰,灼灼的火浪燃燒著,就快要燒到這天子腳下來了。 這次老師身死,幾乎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傅相桃李滿天下,此次被害又如此突然而毫無道理,江南一代文人士子早已忍無可忍,口誅筆伐之聲從未停過,都不須有心人稍加挑撥……今年會試數百舉子拒考,貢院門庭寥落,竟是自建朝以來從未有過的奇景…… 屋外瓢潑的雨還在下,分明已近辰時,昏昏沉沉的天空卻不見得一絲光,狂風呼嘯席卷著烏云,轟隆隆的雷聲近得直要劈到地上來,偶有電光照亮黑暗中的雨幕,著眼之處皆是一片蒼?!?/br> 兩個人對視一眼,分明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猶疑的亮光。 這天,怕真是要變了。 …… 大雨在天色放亮的時候終于停歇,唐逸之安頓受了整晚驚嚇的傅辰桓睡下,自己心煩意亂地出了門,也不知怎的,就往威遠侯府的方向行去。 他現在多少有些不敢面對陸闔,卻又逼迫著自己不得不去面對他……深夜里滋生的反叛之心雖微弱,卻猶如簇簇火苗,燒得他胸腹灼痛,不知該如何是好。 唐逸之生性自由,忠君的思想本就不似尋常文人般重,從前傅嘉說過他幾次,見實在天性如此,最后也便不再費唇舌了。 ——或未必也沒有對如今的王朝徹底失望的意思。 若真要反——唐逸之在心里給這個念頭澆上了重重的封鎖,卻又總忍不住要捧出來看——整個大夏最有戰斗力的部隊不出西北陸家軍,除此之外,用不堪一擊形容都尚算客氣。 那些戎人眼看著已難成大勢,幾年之內想來便能徹底將他們趕回老家,這幾年正好用來休養生息厲兵秣馬,傅辰桓的身份到時候也是個極好的說辭…… 唐逸之想著這些事,渾然沒有注意到,這究竟是圣賢書該如何痛斥鄙夷的大逆不道,他想得出神,這才發現此般念頭似乎早已在不知道的時候于心底盤旋已久。 不破不立、浴火重生,也許這天下正如同昨夜那場豪雨,需得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才能真正改頭換面了…… 他不知不覺走到運河邊上,奔騰的河水川川不息,唐逸之忽然覺得心胸開闊,腦中一片清朗,然而還沒等他對水抒懷,眼角余光便突然瞥見一抹熟悉的影子。 那人幾乎是滾落下馬,面上木然,無悲無喜,指尖淌著鮮紅的液體,行尸走rou般一步步徑直朝著河岸走去。 ……陸闔! 唐逸之一時間目眥欲裂,滿腦子都是威遠侯受刺激太過欲投水輕生——在他們這些名節尊嚴大過天的文人思維里,遇到那種事……會一時想不開委實太過正常,情急之下,他只來得及大喝一聲,見對方身形微頓,連忙合身就撲上去,只想著趕緊把人從哪危險的地方拉回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