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
多年后驀然回顧,原來他們曾經說過這樣多話,有過那么多歡笑。當時年少,不覺如何,回首只剩辛酸悵然了。 她正在發怔時,程少宮料理完一應事宜,跑來找胞妹:“……殺兩百,俘一百,剩下的都逃了,著實對不住你了?!薄宦飞暇o趕慢趕,連口水都不敢喝,就是怕救不了胞妹。 少商釋然而笑:“不怕,逃得了道士逃不了道觀。有這些活證死證,我倒要看看駱家怎么全身而退。沒了駱家,她駱濟通又算得了什么?就算逃得一條命,也只能做個見不得天日的敗家犬!”對駱濟通而言,籍籍無名的貧寒一生,恐怕比殺了她還痛哭。 程少宮半解鎧甲,坐下嘆道:“嫋嫋,阿父若見了你今日所為必然欣慰,……還有阿母,她這輩子看最錯的一個人,恐怕就是你了?!?/br> “三兄過獎了,你與兩位兄長自小長于戰陣邊上,耳濡目染,想來更是了得?!鄙偕汤蹣O,口氣都柔軟了。 程少宮苦笑著搖頭:“阿父總說,當年他誤以為行軍打仗靠的敢拼敢沖,吃了幾次虧后才知道,越是大戰,越要冷靜自若。阿父說長兄倒是冷靜了,可是籌謀太過,缺了幾分沖勁,似今日這般一百對五百的,長兄絕不肯動手。次兄倒有沖勁,可惜受不得激,得找個壓得住的鎮著,還有我,咳咳……我就不說了?!?/br> 少商聽了這番話,并無多么高興。沉默許久,才道:“不瞞三兄,當年我急著嫁出去,就是想盡早擺脫家里,將來做出一番成就給看不起我的人看看。過了這些年,我如今發覺,別人怎么看我,我早就不在乎了?!?/br> 程少宮感慨萬千,拍拍胞妹的肩頭。 “阿兄,有吃的沒,我餓了?!?/br> “我也是一天沒吃熱的!趕路時在馬上把干糧啃光了……等會兒吧,我剛才看見有人掘坑起灶,想來就快有的吃了?!?/br> “唉,這些大老粗,能做出什么好吃來,中午那頓好險沒噎死我,趕緊把燒火做飯的從那荒郊野嶺接回來才是要緊?!?/br> “是呀,馬車上還有我存的翠香坊糕點呢?!?/br> 少商緩緩轉頭:“……我昨天問你,三兄不是說都吃光了么?!” “呃……這個……” 少商大怒,撲上去欲打,少宮邊笑邊擋:“行了行了,我分你一半還不行嗎,別打了……別打了……咱們做點正事吧!” “什么正事?!鄙偕虥]有力氣,只好暫時鳴金。 “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審審被俘的駱家府兵?!?/br> 少商眼睛一亮:“其實我也想到了,駱濟通這么大隊人馬,不可能滿地亂跑,必然有個落腳處。咱們把這地方問出來,連夜追去,說不定還能生擒駱濟通呢!” “要審就快點,不然人家緩過氣來就跑了?!?/br> 兄妹倆說干就干,一個說要收買,一個說要哄騙,于是兩人分道揚鑣。程少宮挑了個面相飄忽賊眉鼠眼的俘將下手,少商找了個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傻大個。 兄妹各立一帳,開打骨rou杯友誼賽。 少商卸下軟甲,穿著濺有血跡的舊衣進入帳中,對著那名五花大綁的傻大個先是一通忽悠,從她與駱濟通當年在長秋宮里的深厚姊妹情說起,一直說到誤會疊生姊妹反目。 “……濟通阿姊比我年長兩歲,對我處處關照,噓寒問暖。我不懂宮里的規矩,有一回磨墨時打翻了娘娘的水臺,濟通阿姊就把罪過攬了去。我心中感激,是真心那她當親姊??!”少商捂著絹帕嚶嚶哭泣,隨手把駱濟通的故事拿來做瞎話素材,“后來霍侯不肯娶濟通阿姊,阿姊就把這事怪在我頭上,嚶嚶嚶,我冤啊,小女子也是讀書識禮之人,怎會去勾引霍侯!” 傻大個并不知自家女公子與程小娘子有何恩怨,不過看眼前的小女娘珠淚盈目,俏生生的鼻尖微微發紅,哭的楚楚可憐,見者不忍,當即就信了一半。 少商騙人騙的毫無內疚,老天給她這么一副小白蓮長相,那就好好使用,不要浪費了! “這番稀里糊涂的打了一頓,也不知濟通阿姊有沒有受傷,想到濟通阿姊燒傷了,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樣!若不是家中部曲攔著,我寧愿死在濟通阿姊手里,也不肯對她有半分加害!這位壯士,你愿意信我么?” 女孩睜著哭紅的眼睛希冀的望過去,淚珠一顆顆落下,那傻大個已經不由自主的點頭了。 “既然如此,煩請壯士告知濟通阿姊如今身在何處,這回找到她,我一定低聲下氣的求她,勸她,再不惹她惱火了?!鄙偕炭茨巧荡髠€還有些猶豫,決定加把火。 “我怎會勾引霍侯呢,小女子至今還惦記著袁家大公子,到時還請壯士替我向濟通阿姊說道說道!嚶嚶嚶,要知道小女子也是命苦之人啊,定親三回,退親三回,都城里風言風語,都說我是個掃把星,不論是樓家小公子,袁家大公子,還是霍侯,每位未婚郎婿都遭了官司,我在都城實在是待不下去……” “你在說什么??!”一聲熟悉的男子疾厲呵斥。 少商正哭訴的起勁,聞聲愕然抬頭,只見帳篷的簾子被高高掀起,頎長高大的青年直立于門口,夕陽將他身上的鎧甲映照的金碧輝煌。從少商的角度看去,剛好看見他清雋美麗的下頜弧形,碎金般的松散額發,不過—— 門口斜插進來一個腦袋,程少宮干笑道:“我攔過他了?!?/br> 少商:…… “你剛才說什么!”霍不疑擰著眉心。 “呃……”少商想說這很復雜,一時半刻無法解釋,斟酌了半天,最后說,“也許你不相信,剛才我還跟駱濟通說你好話來著?!?/br> ——看看,這就是她從小到大鬼哭狼嚎的運氣。 第173章 聽了這話,霍不疑目中似有流光微閃,然后他面色不變的甩下簾子,果斷轉身離去,垂落下來的帳簾猛烈晃動,差點打到程少宮。 少商看向走進來的胞兄:“……他這是生氣了么?!?/br> 少宮忍笑搖頭,然后問道:“你不去追他?” 少商撓撓腮,抬頭道:“過會兒吧?!毖劭醇t薯要煨熟了,她好歹把它鉗出火爐拍拍灰。 正打算回頭繼續對著傻大個裝可憐,帳簾忽的又掀起,霍不疑一陣風似的大步邁進,不由分說的拉起她往外走去。程少宮笑瞇瞇的坐了下來,不理一旁嘴可吞蛋的傻大個,一面捶著的自己酸脹的大腿,一面考慮接下來的家書該怎么寫。 少商被扯的跌跌撞撞,額頭幾次差點撞到霍不疑的臂膀,外面三三兩兩的侍衛府兵看見他倆,紛紛跳著腳跑遠些,跟躲避黑山老妖似的,符登倒是想上來給自家女公子幫把手,不等走近就被梁邱飛拽著胳膊拖走了。 更遠處,霍不疑的人馬已經接管了營地上一應事宜,幾名醫士坐在簡易的涼棚下給傷兵診治,一隊身形富態的伙頭兵或是捉著幾只活蹦亂跳的雞鴨,或是架烤籠埋飯鍋,更有蒙著口鼻處置尸首者…… 少商竭力甩手,男人的手掌如鋼水澆筑,紋絲不動。 “我不走了!要殺要剮你給句話就成了!”少商被拖的氣急敗壞。 聽見這話,霍不疑斷然一個轉身,少商早有準備的用另一手撐在他的胸膛上,傲然道:“你有話說就趕緊說,我還忙著呢!” “忙什么,忙著哭訴你自己是命苦的掃把星?”霍不疑面色冷凝。 少商尷尬:“……咳咳,其實我我我是在審問人犯,我要問出駱濟通的下落啊……!” 霍不疑冷哼一聲:“這年頭審問人犯還要痛哭流涕?” “不是痛哭流涕,這是計策!計策!” “什么計策?求人家行行好,看在你生的呆不可言的份上,賞臉招認算了?”霍不疑其實已經不氣了,嘴角微不可查的翹了起來。 少商惱羞成怒怒不可遏遏不能止,她一把推開霍不疑,大聲道:“誰呆不可言!你才呆不可言,你生下就呆不可言,一輩子都呆不可言!你知道什么啊,只要那傻大個相信我與駱濟通是因誤會生了齟齬我是一番好意想追上去賠罪療傷修補二人情意他就會說出駱濟通的落腳處你懂不懂啊你!不用皮鞭烙鐵老虎凳不用挖眼割耳剜膝蓋,清清爽爽干干凈凈就能把話套出來我不裝的可憐些他怎么相信我??!這是兵法中最高深的‘不戰而屈人之兵’道家術法中最奧妙的‘無招勝有招’……你什么都不知道憑什么笑話我!你你……你不許笑……不許笑!” 霍不疑已笑倒在她肩頭,雙臂環住女孩,埋在她頸窩中不住悶笑,甜蜜溫暖的熟悉氣息蓋過衣裳上的血腥,幽幽縈入鼻端。他他想起那年夏日,女孩栽種在宣后的庭院中一種不知名的甜瓜,待到瓜熟分食時,庭院中的笑聲和滿室甜香。 他笑的歡暢,少商氣的仰倒,推搡了半天卻無尺寸之功,被他悶笑時噴出的氣息弄的耳熱脖軟之際,她聽見他含混了一句‘你若是不這樣有趣就好了’…… 沒等她聽清,霍不疑抬起頭來,晃了晃一直提在手上的錦匣,含笑道:“餓了么?” 少商負氣:“不餓!” 霍不疑將錦匣開了一半:“……真的?那我拿去給少宮,適才他一直嚷著餓?!?/br> 少商已經聞到一陣奶香濃郁的甜味,腹中更覺饑餓。 霍不疑斜乜一眼:“真的不吃?” “不吃!”餓死也不吃! 少商怒火與饑火齊飛,憤而轉身欲走;霍不疑大笑著扯住她,如同牽著一條臉頰鼓鼓的比目魚,大步往新搭建好的營帳走去——嗯,這比目魚還蠻討人喜歡的。 不遠處的梁邱起側身躲在帳柱旁,偷偷往這邊瞧,梁邱飛將符登丟給醫士后回來了,見此情形問怎么了,梁邱起嘆道:“這些年,少主公都不曾這么笑了?!?/br> 梁邱飛看著兩人走入營帳,神色黯然。 霍不疑的營帳是行軍將帥的標準配備,要既能舒適起居,又能容納至少十余名副將在內商談。帳內已經掌燈,淡桔色的光暈柔和的灑滿帳內,女孩坐在原本用來鋪排堪輿圖的巨大案幾旁吭哧吭哧的咀嚼糕點,霍不疑在旁給她倒水拍背,時不時勸她慢點吃別噎著云云。 即使以全天下為范圍,能讓霍不疑親自服侍飲食的人滿打滿算不超過三個,皇老伯算一個,崔侯算一個,第三個就是小程女士了。 “……那日,你為何沒來找我?”霍不疑看著看著,忽然開口。 少商愣了下:“哪天?” “袁慎走出廷尉第二日,來永安宮找你?!?/br> 少商放下手中糕點,沒有答話。 “后來我問過宮婢,袁慎離開永安宮前與你說過話——難道他沒有告訴你?!被舨灰芍傅氖撬霸鞲赣H之名截殺公孫憲之事。 少商用手背抹了下嘴邊的點心渣,沉默許久,霍不疑也不催她,只靜靜等著。 “……阿慎都說了?!鄙偕痰吐暤?,“你為了我,替袁州牧殺了公孫憲一行,那日我本想立刻去找你的,可我忍住了。我躲在廊柱后頭,偷偷看你,可就是沒走過去?!?/br> “這是為何?!?/br> “我希望,將來我若嫁你,只是因為我想嫁你,而不是因為貪慕權勢,懼怕威嚇,抑或是感激你對我的情意——只是因為我心悅你?!?/br> 女孩語氣平靜,霍不疑卻聽的心潮澎湃,仿佛輾轉無窮冰雪,歷盡千辛萬苦,終于來到溫暖甜美的綠洲。他顫聲道:“你,現在不氣惱我了么?!?/br> 少商心中百轉千回,最后化作一句:“我哪敢氣你,我怕你氣我還來不及?!?/br> 霍不疑長臂一展,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摟住。 少商被混雜著藥草清香的男性氣息撲了個滿懷,不由自主伸手反抱住他,泣笑道:“你還說!駱濟通是哪個惹來的,若不是我天縱奇才,早就尸骨無存了!總算你的人跟的我緊,趕來還算及時,這便算了!” 霍不疑握住她的小拳頭,沉默片刻:“其實,這回我不是跟著你來的?!?/br> “什么?!”少商一把推開他。 霍不疑揉揉她的頭,無奈道:“我叫你與我一道走,你不肯,我想送你一隊侍衛,你不要。不單如此,你還不許我派人跟著你,不然一輩子不理我……我便只能使人跟著駱濟通了。我在兗州聽到駱濟通從自家莊園消失,立刻覺得不好,趕緊循跡跟了來?!?/br> 少商有些不悅:“……既然說起來了,我們不妨理論理論。你當初那么輕易放過駱濟通,害的我今日差點沒命,你說,你是不是對她余情未了!”想起他們在西北的那五年,她就心氣不順。 霍不疑苦笑一聲:“這回是我失策了,駱濟通救過阿飛一命,我又用她做擋箭牌數年,于是放她一回算是了結。我以為駱賓是個明事理的,得知女兒心地歹毒應該懂得如何處置……”他頓了頓,“當家人當斷不斷,看來駱家是真的不成了?!?/br> “別岔開話題!”少商忿忿道,“你是跟她了結了,我可差點出事!” 霍不疑定定的看她一會兒,含笑道:“有你那‘油火彈’在,尋常人馬很難奈何你。適才我看了下戰后痕跡,你應該還有東西沒亮出來吧?!?/br> “你怎么知道?”少商大驚,“我連阿父阿母都沒細說?!?/br> 霍不疑將她抱到腿上坐著,柔聲道:“三年前,你遍尋一種奇特的火絨而不得,最后終于從一路西域來的商賈手中購得?!?/br> 少商驚疑不定:“那,那是你找來的?”那種火絨是做引信用的。 “廢話?!被舨灰蓽惤纨?,用自己的鼻子蹭了下女孩柔嫩的鼻尖,“那東西雖能引火,但燒不起火星來,難以點燃柴草,尋常人家誰要,商賈帶這種東西又賣給誰去——還有那種能磨成粉末的黑色硝石,我倒見過民間零星有人采來生火取暖,可那些質地不好,我派人一路挖到先趙故地才尋到合適的?!?/br> 少商捂著自己的鼻子,心中酸軟,悶悶道:“原來你一直盯著我?!?/br> “……我不知自己何時能回來,想讓你好好的嫁給別人算了,我暗中護你一輩子就成?!被舨灰陕曇魸u低。 少商想到他當時的絕望孤寂,心口隱隱做痛,忍淚打趣道:“這主意蠻好的,你怎么不施行下去?!?/br> “我一看見你,就改主意了?!?/br> 少商笑的落下淚來,再次開口卻是哽咽:“這么多年了,我才終于明白你的心意。你心悅我,只是因為我是我,再有人比我好看,比我聰慧,比我會惹是生非,你也不會多看一眼了,我盼著也能如此回報你?!?/br> “將來有人比你更有權勢也不行,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也不行,率土之濱,四海以內,兩都一十三州,唯有你,只有你。不論風云變幻,局勢更迭,我嫁給你,只是因為我心悅于你?!?/br> 霍不疑感動的難以言喻,只能將她摟愈緊些,語無倫次道:“……姑母她,她起初并未真瘋,一開始她是裝的。凌益善于鉆營,又有些許功勞,但只要她瘋著,陛下就會永遠厭惡凌氏一族。她舍棄了愛如性命的兒子,每每想起便是錐心刺骨,到后來便有些真瘋了。沒人在旁時,她就會一遍遍咒罵提醒,叫我永遠不能忘了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