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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190節

第190節

    柳朝明淡淡“嗯”一聲。

    雨絲稍密了些,張正采尚未自蘇榭便是蘇時雨的事實中緩過神來,見蘇晉對東院這位恭敬有加,一時震得肝膽俱裂。

    這一位大人的身份,蜀中各州府官無人知曉,只知他來蜀地另有要事,等閑不見旁人。

    如今看昔日名震天下的蘇大人亦對他如此恭敬,那他該是什么人?

    還能是什么人?

    張正采腿腳發軟,再思及蘇晉方才“欺民霸田”之言,一下跌跪在地,囁嚅兩句“有罪”,被風雨聲掩了去,根本聽不見。

    柳朝明目光不落旁處,問:“既上訪,證據與狀書有么?”

    蘇晉道:“有證據,但中途出了些意外,所謂證據已不足以作為力證,大人若需狀書,草民可以立刻寫,但此事有些復雜,大人看過狀書,能余出空閑聽草民將前后因果講述一通是為最佳?!?/br>
    所謂意外,即是江家老爺在已桑田地契上簽字畫押。

    蘇晉本想先與翟迪商議一番再寫供狀,誰知翟迪沒見著,反倒遇到了柳昀,知他對待公務尤為嚴謹,萬事不可廢了規矩,只得答一句“立刻寫供狀”。

    若照以往,他非得斥一句“既無狀書,何來上訪”,然后令她吃一碗閉門羹。

    可是今日,也不知是情淺了,還是恨淡了,他默立片刻,又“嗯”一聲,拋下一句:“進來寫狀子?!闭凵肀慊亓藮|院。

    東院也分前后兩院,往左一條回廊走到盡頭,便是甬道。

    晚來雨落,簌葉聲聲,夜本就是暗的,風雨更添茫茫,恍惚還以為甬道兩旁的高墻是宮墻。

    東后院亦不大,庭中栽著一片竹,各屋的燈火都熄了,只有一處通明如晝,蘇晉一看便知那是柳昀的書房。

    韋姜李煢引著覃照林去隔屋暫歇,蘇晉獨隨柳朝明入了書房。

    站在門前又有些不知所措,看著他步至書案前,拾起一方墨錠磨了墨,取一只細狼毫擱在筆山,極為寡淡地說一句:“在這寫吧?!比缓笞話艘环莅缸谌チ硪慌宰?。

    蘇晉鋪開一張宣,思量片刻,落筆寫下一份訴狀。

    手里有事,心思便不似方才紛擾,她做事專注,極擅文墨,不過片刻,便將一份狀書工整寫好。

    柳朝明看了一遍,沒作聲,過了會兒,將狀書放下,移步去柜閣前,取了一份信函遞給她。

    信函上澆火漆,說明極其機密,蘇晉原不該看,但仔細一想,應當跟翠微鎮桑田的案子有關,便省了矯情,接過細讀。

    誰知越看越心驚,信函上,官府假借新政空子,欺民霸田的何止翠微鎮一處,上至山東山西,下至云貴廣西,統共竟有四十七處。

    蘇晉愣了半刻,方才理好的心緒又成一團亂麻,這回亂在案子上。

    “大人早知翠微鎮的事了?”

    柳朝明道:“知道而已,前后因果不如你狀書上的清楚,掣肘太多,尚來不及一一細查?!?/br>
    蘇晉猶豫了一下,想問他所謂的“掣肘”是什么,想了一下,又覺不外乎是地方官紳,朝野內斗。

    左右關乎朝局,她不該過問。

    于是換了一個困惑:“據我所知,屯田新政初實行是永濟二年春,距今不過剛好三年,大人是如何做到在短短三年內,查出四十七處欺民霸田魚rou百姓的州縣官的?”

    柳朝明看她一眼,沉默片刻,也不隱瞞:“我動用了錦衣衛?!?/br>
    蘇晉聽了這話,一時恍然,又一時詫然。

    恍然是因為她方才還在奇怪為何親軍衛會出現在蜀地,柳昀這么快就給了她答案。

    而詫然,則是因為動用錦衣衛的后果。

    錦衣衛與柳昀一直有些說不清的瓜葛,但如今的朝堂已不是黨爭亂局。

    朱昱深帝位漸穩,柳朝明是文臣,哪怕手握攝政大權,他也沒有資格號令只該聽命皇帝一人的親軍衛。

    這是極重的罪名。

    蘇晉忍不住再道:“大人動用錦衣衛,可曾請示過陛下?”

    誰知柳朝明聽了這話,又一陣沉默,半晌,他淡淡道:“沒有?!?/br>
    可不等蘇晉開口,他又道:“此間種種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清,你不必問?!?/br>
    短短一句,將話頭堵死。

    蘇晉便再無可問。

    她與柳朝明隔案而坐,等他給翠微鎮桑田案的答復,等著等著有些焦急,卻不敢催促,漸漸平靜下來,心思飄飛到天外,想到三年前的事,五年前的事,七八年前的事,十多年前,剛入仕時,躊躇滿志又滿心迷茫的事。

    想得滿心滿眼要溢出來,爾后漸漸有點明白,為官十載,最好莫過于當御史的兩年。

    御史之前太迷惘,御史之后,雖升了侍郎,做了尚書,及至一人之下百官之首,到底陷在了權爭之中,沒那么單純。

    心思到了這里,便有點想開口,問問柳昀如今的都察院怎么樣了。

    可話至嘴邊,又覺得她與他各經一場天翻地覆的浩劫,恩與怨減去大半,心中還道是故人,面上卻連故人都算不上,更不該提故人事。

    柳朝明似乎終于考慮妥當,將狀書收好,說道:“翠微鎮的事我已知道,會令翟迪尋你細查,你……住哪里?”

    “留楊街云來客棧?!碧K晉道。

    她本想說啟光今夜大概已找到云來客棧了,可柳昀耳清目明,未必不知道。

    他對啟光的行蹤只字不提,她何必提?

    “但我這兩日便會離開,”蘇晉又道,“我畢竟已不是朝中人,看翠微鎮的鎮民可憐,想在走前幫一幫他們,不至于連生計都無以為繼,因此今夜才來接待寺?!?/br>
    柳朝明只應一個字:“好?!币馐疽呀浿?。

    案上的燭盞燒久了,一星燈火如豆。

    蘇晉想著此間事了,站起身,是要離開的意思,柳朝明也隨她站起,先一步至書房門前,為她開了門。

    相識這么多年,同路過,爭執過,分道揚鑣過,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過,卻難得一回這么客氣。

    跟隔了重山遠水似的。

    外間還在落雨,比方才更密,隔屋的李煢聽到開門聲,也步出屋來。

    他為蘇晉與覃照林各備了傘,從旁引著,要將他們送出接待寺。

    哪知三人連庭院都未走出,便見前方韋姜匆匆行來,手里握著一封密函,見得蘇晉,說了句:“蘇大人請等?!比讲⒆鲀刹叫兄亮鞲?,將密函呈上。

    柳朝明拆開密函一看,從來無波無瀾的眸里一團暗色忽然沉到了底。

    他抬起眼,隔著茫茫夜雨,朝蘇晉看來。

    ……

    更早一些時候,風剛起,雨還未落。

    蘇晉剛離開云來客棧不久,朱南羨等大夫為梳香看完診,得知她無大礙,囑了句好生歇息,自帶了云熙回房。

    他是打算等此間事了就帶蘇晉云熙離開蜀中的,去哪兒還未定,終歸要看時局,若不能南行,就往北走,亦或東渡遠洋。

    正與云熙說這事,屋外忽地有人叩門。

    江辭站在門口,低聲喚了句:“師父?!?/br>
    瞥眼望見云熙,更是猶豫,半晌才問:“阿香姨好些了么?”

    他這兩日一改往日胡天胡地的作風,變得悶聲不吭,但十一歲的孩童,想什么都寫在臉上。

    朱南羨看他一眼,將屋門敞開:“進來?!?/br>
    得入房內,江辭并不坐,雙手垂在身側握緊成拳,忽然躬身而下:“師父,云熙,我、我替阿爹與阿姐,還有我自己,跟你們賠個不是?!?/br>
    他似乎羞愧難當,不敢抬頭來看他們,只咬著唇道:“前日攛掇云熙上翠微山,今早勞煩師父與蘇公子去救阿爹,還有今晚芹兒害阿香姨受傷,這些我都記著,日后——都由我江辭來還?!?/br>
    朱南羨失笑:“你又不欠我的,少惹點禍已很好,談什么還不還的?”

    “誰說我不欠?”江辭執意道,“江家欠師父的,就是我江辭欠師父的?!?/br>
    他抬眸,飛快看朱南羨一眼,漲紅臉道:“師父您教過我的,說大隨武將,職責在守,在護,在戰,在生,當心懷坦蕩,一輩子不負人,也不負家,不負國。江家是有軍籍的,我日后想要承軍籍入伍,如果連欠師父的都還不上,那我江辭,就不配擁有這個軍籍!”

    朱南羨有些意外。

    他自幼入軍營,承幾位大將軍悉心教導,大隨武將的誓言,曾自心里暗許多次,也不知是哪一回閑來無事說給江辭聽,沒成想他竟記得這般牢。

    再仔細看他,小小一張臉上寫滿倔強,濃眉下的目光卻清澈堅定。

    朱南羨從未真正將江辭當作徒弟,聽他稱自己師父,只當是小孩子鬧著玩,由了他去,誰知此時此刻,竟莫名覺出幾分為人師的滋味。

    他沉默一下,正欲開口,忽聞外頭一陣喧鬧,與此同時,客棧樓下也傳來喝令之聲:“緝拿要犯,所有人都到大堂來!”

    第234章 二三四章

    朱南羨眉頭微蹙,迅速步去窗前一看, 只見數名衙差舉著火把將客棧團團圍住, 更遠處還列著幾行官兵,看樣子, 像是隨欽差來的。

    他是早已“賓天”之人,無論來的人是誰,認出自己終是不妥。

    朱南羨如是想著, 從行囊里取出一身斗篷。

    外間又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喝聲,原來是官員等不及, 差衙役來喚門了。

    如今的云來客棧被江家包下, 除了翠微鎮的人, 便是客棧里的伙計。

    得到大堂,人已差不多到齊了, 朱南羨放眼望去,指使衙差清點人數的是姚有材, 他身旁的兩人, 一人是戶部的盧主事, 一人是左軍都督府張僉事。除此之外, 還有一個五官端正, 右眉有塊小凹痕的官員立在略后方, 他模樣年輕,氣度卻十分從容, 正是翟迪。

    大堂的方桌被挪去一旁, 數張椅凳拼接在一起, 但副都御史大人不坐,其余人等便不敢落座。

    少傾,人數清點完畢,姚有材聽聞少了兩個,高聲問:“那個姓蘇的跟他的護衛呢?”

    “回大人,蘇榭有要事,與覃護衛一起出去了,去向不知,說是晚些時候回來?!标饲宕鸬?。

    姚有材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環目一掃,目光落到朱南羨身上:“南護院大半夜的照著個斗篷,不嫌悶得慌?”然后吩咐,“來人,把他的斗篷摘了!”

    朱南羨見翟迪出現在此,正擔心蘇晉今夜的接待寺之行,一時分神,陡然見兩名衙差上前來摘自己的斗篷,未及反應,抬手就擋,電光火石間,一人的手臂便被他反撇去身后。

    “反了你了——”姚有材見此情形,欲喚人將朱南羨擒住。

    晁清道:“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南護院今夜偶感急癥,怕將病氣過給旁人,是以才罩著斗篷?!?/br>
    “果真?”

    “是。大人若不信,可問客棧的伙計,今夜客棧還請過大夫?!?/br>
    姚有材心知這姓南的護院無緣無故罩著斗篷必有蹊蹺,若照以往,他非逼著他揭了不可,但眼下不一樣,一旁立了位欽差,一名京官,一名都督府僉事,也罷,左右今晚也不是沖他來的,姑且放他一馬,做個“講理”的人。

    于是擺擺手,令衙差們退下,然后看向江舊同,道:“江老爺,本官今日已將當年你買通官府,令江延逃役的事稟明給了——”轉過身,朝翟迪施以一個深揖,“自京里來都察院副都御史翟大人,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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