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覃氏與一名宮婢正扶起蘇晉要喂藥,見了朱南羨,忙不迭上來參拜,朱南羨抬手將她們一攔,默不作聲地看著蘇晉將藥吃了,命秦桑于外間的桌案上研好磨,折去那里批閱奏折。 一本奏折批閱完畢,朱南羨似是想起什么,喚來方才那名內侍問道:“應天府衙那兩人可還等著見蘇侍郎?” 內侍道:“回陛下,正是呢,那二人聽聞陛下來了,不敢再坐,換到了梔子苑的廊外站著,陛下可要奴婢去將他們打發了?” 朱南羨提筆沾了沾朱墨,道:“這兩人朕知道,讓他們進來?!?/br> 卻說來探望蘇晉的這兩人正是原先與她一同在京師衙門任職的周萍與劉義褚。 當年朱南羨為跟著蘇晉去京師衙門,還自稱是金吾衛統領南皚糊弄過周萍。彼時周萍還道蘇晉是哪來的運氣,竟有幸結識親軍衛的統領大人,后來才知這南皚竟是堂堂十三殿下,如今已做了大隨朝的新帝。 周萍與劉義褚跪拜過朱南羨,得聽到一句“平身”,退到一旁垂首站著,連眼都不敢亂看,都莫說進內間里瞧蘇晉了。 朱南羨抬目掃了他二人一眼,一面自奏本上題字,一面道:“蘇時雨剛吃過湯藥,醫正說那藥化淤助眠,朕因此沒讓你二人進去?!?/br> 竟是在與他們兩人解釋。 周萍與劉義褚忙不迭又躬身拜下:“陛下哪里的話,是微臣來得不是時候,攪擾了侍郎大人歇息?!彼酥捞K晉與當今這位陛下相交匪淺,但心中仍舊惶恐,又賠罪道,“照說臣二人官職卑微,不該進宮探視侍郎大人,但侍郎大人與臣等確是舊交,這么些年交情仍在,聽聞他受傷,臣等若不來親自看看他,心里實在過不去,還望陛下饒恕臣等逾禮之罪?!?/br> 朱南羨聽了這話,擱下筆:“無妨?!庇挚聪蛑芷?,“你說你與蘇時雨是舊交,可是一早就與她結識了?” 周萍道:“回陛下,微臣與蘇大人是景元十八年恩科的同年(注),當時他是杞州解元,年紀是同科舉子里最小的一個,還不到十七,文章又好,因此有些名氣,臣這科的人都知道他?!?/br> 他說著,抬目看了朱南羨一眼,見他正聽得認真,于是接著道:“臣是個庸才,做到舉子已是造化,但時雨不一樣,他的天資真是萬萬里挑一,殿試的結果出來,果然是二甲頭名進士?!敝芷颊f到這里,卻是一笑,“不瞞陛下,當時臣知道時雨只是二甲頭名,還替他打抱不平過,覺得以他的才氣,怎么都該是狀元才對?!?/br> 朱南羨也是一笑。 這事他后來聽張石山說過,那年的狀元原本定的就是蘇晉,后來他父皇看了眼蘇晉的年紀,生生嚇了一跳,怕此子鋒芒太過反招橫禍,壓到了第四,褫了他前三甲的榮光。 “可惜世事弄人,時雨入了翰林不久,因一樁小事險些喪命,后來被降職到一個偏僻縣里任典史,還好有云笙,就是時雨的一名至交故友,晁清晁云笙陪著,直到隔一年,當地的巡按御史查官員任免名錄,這才將時雨調任回原咨文上寫的松山縣任典薄。 “他一到松山縣便幫縣令大人破了兩樁懸案,得縣令大人賞識,兩年后,寫了一封信回京師,說這樣的人放在松山縣實在大材小用。應天府尹楊大人于是拿著這封信去找了吏部,找了都察院,沒過多久,時雨便從松山縣又調回了京師。 “后來的事陛下您想必知道,時雨回到京師衙門做了年余知事,景元二十三年仕子鬧事前,都察院的柳大人曾委他重任,隨后他得柳大人賞識,入了都察院,就此一路升任至如今的刑部侍郎?!?/br> 朱南羨安靜地聽他說完,問:“她從前在京師衙門,常與你們說話嗎?” 劉義褚道:“回陛下,蘇大人平日里話少,但臣等若將街頭巷末聽來的一些趣聞軼事拿來與他閑磕牙,他也是愛聽的,時不時還論道一兩句?!?/br> 朱南羨又笑了一下:“你們若無事,日后便進宮來陪她說說話?!彪S即看向一旁的內侍,“日后他們要來,不必攔了?!?/br> 周萍與劉義褚互看一眼,誠惶誠恐地拜下道:“多謝陛下,臣等下回進宮一定挑好時辰,絕不打擾了蘇大人歇息?!?/br> 他們這番既得了圣上恩典,自是不當再與朱南羨再同立一室,謝恩過后即刻告退。 兩人剛出了梔子堂,迎面撞上一名青衣皂帶,眉目清冷的人。 正是柳朝明。 如今先皇新喪,滿朝文武都著青衣上值,柳朝明聽到道旁有人向自己參拜,頓住腳看了一眼,認出他二人是蘇晉京師衙門的故舊,說了句“免禮”,收回目光往梔子堂里去了。 因朱南羨在梔子堂安插的內侍宮婢很少,他一來,又都進了堂里伺候,柳朝明進了堂內才看見坐在書案前的朱南羨,愣了一下,合手拜道:“不知陛下在此,臣進來時未著人通傳,疏忽大意,請陛下恕罪?!?/br> 朱南羨看到柳朝明,也愣了一下,才起身道:“柳卿免禮?!?/br> 兩人各自立了片刻,一時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朱南羨才道:“柳卿既來了,想必是為探望蘇侍郎,她正自里間歇息,還未轉醒,柳卿進去吧?!?/br> 朱南羨知道柳朝明平日繁忙不亞于自己,今日正是好容易趕上白露時節,抽出一時半刻來未央宮看蘇晉。 她到底是他救回來的,看一眼也是應該。 柳朝明聽了朱南羨的話,沉默了一會兒,卻揖道:“不必,陛下既已看望過蘇侍郎,想必諸事已吩咐妥當,臣就不進去了?!?/br> 言訖,兩人又一言不發地各自立了一陣,正欲同時開口想先行告辭,那名終于長了機靈,知道守去殿外頭的內侍道:“啟稟陛下,柳大人,沈大人過來探望蘇大人了?!?/br> 第171章 一七一章 花開兩朵, 各表一枝。 卻說胡元捷因雙腿受傷, 在月見堂里窩了半月,閑得發慌。 他平生嗜好游歷, 最愛弈棋, 奈何平日里在月見堂陪著他的禮部江主事棋藝實在差勁, 弈不到半刻就潰不成軍, 而朝中棋藝超群者大都公務纏身, 素日里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這一日,胡元捷百般聊賴,在小幾上擺了一盤棋, 打算左手跟右手下, 則見江主事自外頭跑進堂內, 慌不迭地道:“胡使節,胡使節,陛下來探望您了!” 胡元捷一聽這話簡直受寵若驚。 這位晉安皇帝平日待他可謂禮數有加, 然而話少,加之日理萬機,幾乎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今次竟肯紆尊降貴來看他? 聽聞晉安帝從前在西北領過兵, 又在南昌治過藩, 想必見多識廣, 與他討些趣聞來聽, 定能一解煩悶。 胡元捷高興地道:“拿在下的木杖來, 在下要去恭迎陛下!” 然而江主事扶著胡元捷一瘸一拐地走到月見堂外, 看到的卻是朱南羨折向梔子堂的背影,一旁的內侍訕訕道:“使節大人,陛下他,好像是來探望蘇大人的?!?/br> 胡元捷愣了片刻,狠狠一嘆,杵著杖走回堂內,自小幾前失望地坐了一小會兒,挽起袖口正準備繼續跟自己對弈,江主事又急匆匆地跑進堂內:“胡使節,柳大人來探望您了!” 胡元捷一聽這話又是一喜。 這位左都御史大人待他也可謂禮數周到,然而話更少,勤于政務宵衣旰食,今次竟肯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閑來看他? 聽聞柳昀任御史近十年,嘗在各地巡按,想必見識廣博,與他討些趣聞來聽,定能一解煩憂。 胡元捷又高興地道:“把在下剛才的木杖拿來,在下要親自去迎一迎柳大人!” 江主事扶著胡元捷一瘸一拐地走到月見堂外,看到的竟是柳朝明折向梔子堂的背影,一旁的內侍訕訕道:“使節大人,柳大人他,好像也是去探望蘇大人的?!?/br> 胡元捷傻了片刻,哀聲一嘆,杵著杖走回堂內,自小幾前發了一小會兒呆,捋下袖口打算先給自己沏碗茶壓壓驚,江主事再次忙里忙慌地跑進堂內:“胡使節,沈大人來了!” 胡元捷一聽這話,先壓制住油然而生的喜悅之情,小心翼翼問了句:“是來探望在下的么?” 江主事道:“蘇大人那兒都有陛下與柳大人了,沈大人定是來瞧使節大人您的!” 這位戶部尚書大人平日里話不算少,然近日被軍資軍費的事絆住,除了每日來與蘇侍郎說幾句話,比那二位竟更繁忙一些。 聽聞沈青樾自小聰明無雙,九歲就會開鋪子做買賣,十二歲入翰林做侍讀,智謀竟能與柳昀比肩,十七歲風流之名傳遍京師,為他傾倒的女子不下百余,若能聽他說一兩樁風月往事,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胡元捷興奮地道:“別人不迎可以,這位沈大人,在下一定要親自相迎!” 江主事扶著胡元捷一瘸一拐地走到月見堂外,看到的是沈奚飄飄然折往梔子堂的背影,一旁的內侍都替江主事這一連番“謊報軍情”無地自容:“使節大人,沈大人他,還是去探望蘇大人的?!?/br> 胡元捷安靜地站了片刻,一言不發地回過身,看了看一望無際的蒼穹,又看了看這開了滿園的月見草,正打算命人在堂門口掛個鐵鎖,把自己關在屋里一日,好生反思一下自己平時做人是不是有什么問題,卻聽江主事支支吾吾著道:“胡使節,禮部羅大人過來未央宮了?!?/br> 胡元捷道:“哦,一定是去探望蘇大人的吧?!?/br> 羅松堂已進了月見堂內,聽了胡元捷這番自暴自棄的言語,說道:“胡使節哪里的話,老夫正是來探望您的?!?/br> 他是禮部尚書,自然清楚外使的嗜好,等胡元捷將他請進堂內,自覺在小幾前坐了,看了看棋局,捻起一粒黑子問:“胡使節的腿傷養得如何了?” 胡元捷剛自一番打擊中回緩過神來,十分平靜:“好好養,總能養好的?!?/br> 羅松堂落下一子,笑道:“老夫的棋藝不行,朝廷里棋藝最好的有四人,十殿下,舒學士,沈尚書和蘇侍郎?!?/br> 胡元捷訝異道:“竟沒有柳大人?” “柳昀這個人,平日里除了公務就是公務,沒怎么看他下過?!绷_松堂道,又“嘶”了一聲,“胡使節這么一問,老夫倒是想起來,柳昀剛入都察院那會兒跟文遠侯對弈過一回,只輸文遠侯半子?!?/br> “文遠侯棋藝精湛?” “遠在十殿下之上?!绷_松堂道,又呵呵笑道,“不過現在他們孰強孰弱就不知道了。你好棋,平日得閑,可去找他們對弈試試看?!?/br> 胡元捷嘆道:“在下也想,但羅大人您方才提的幾名肱骨臣工,沈大人,柳大人,哦,再加上一個陛下,都去隔壁瞧蘇大人了?!?/br> 羅松堂一愣:“都在梔子堂?” 胡元捷終于把心中困惑道出口:“羅大人,您說小使成日里這么懶在未央宮,是不是有點惹人嫌?畢竟小使一沒暈二沒昏睡,小使是不是該常去都察院戶部刑部,還有奉天殿走動走動?” 羅松堂執棋的動作頓了下來,沒答這話。 卻說禮部掌嘉禮,朱南羨從前做藩王時不納妃已是罪過,如今都成皇帝了,九月初登基大典在即,連皇后都沒立。 羅松堂先頭幾回要與朱南羨議立后的事,朱南羨卻以西北出征在即做借口,對他避之不見。前一陣戶部終于解決了西北軍資軍費的問題,朱荀順利出征,朱南羨又以要籌備八月秋選為由,再把立后的事推后。眼看八月就要到了,羅松堂這幾日去找朱南羨,朱南羨干脆稱病,說自己日日頭疼,分不出心神理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新帝繼位,又不是少皇帝,后宮莫說皇后,連個妃嬪都沒有,此事簡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往大了說,這就是他整個禮部的失職失責,即便砍了他禮部尚書的腦袋也是罪有應得。 羅松堂素來小心謹慎,絕不能為自己留下這么一個大把柄。 他聽聞朱南羨此刻正與柳昀沈青樾同在梔子堂,突然心生一計,心想:正所謂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陛下這可都是您自找的,可千萬莫怨老夫坑您。 “胡使節雙腿受傷,未央宮離奉天殿與六部衙門又有些距離,走動不便,您若想見陛下,見柳大人沈大人,不若眼下就隨老夫一起去隔壁梔子堂?” 胡元捷猶豫著道:“這——不大好吧,他們本就是為探望蘇大人來的,在下這么上趕著湊去他們眼前晃悠,好像就在埋怨他們沒來探望在下一般,似乎有點不要臉?” 羅松堂道:“無妨,老夫剛好有一樁大喜之事要稟告陛下,胡使節既愿隨老夫一同過去,這樁大喜事就由你代為稟報了?!?/br> 胡元捷好奇道:“不知是何喜事?” “是這樣,老夫這二日已與掌理后宮的戚太妃與喻太妃議好立后的人選,正是要去通稟皇上大婚在即呢?!?/br> 胡元捷驚訝道:“竟是這等天大的事宜?這事有小使代為稟報,怕是要搶了羅大人的功勞?!?/br> 羅松堂道:“這有何妨?陛下喜,則萬民同喜,陛下有福,則社稷有福,待會兒你見了陛下,只管恭賀他便是?!?/br> 另一邊廂,覃照林自蘇府取了鳥籠回宮,剛好撞見正要去瞧蘇晉的沈奚。 沈奚一撇他手里的鳥籠子:“阿福這么大了?” 覃照林道:“可不咋地,當初大人將它領回來時,俺還道這是啥鳥,原來是只會學舌的白鸚哥?!?/br> 兩人說話間已到梔子小徑,一旁的內侍自覃照林手里接過鳥籠,沈奚邁進梔子堂,迎面便撞上正沉默地看著自己的朱南羨與柳朝明。 堂里的氣氛難以言喻。 饒是大而化之如覃照林都是感受到了一絲化不開的尷尬,覷了覷朱南羨與柳朝明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參拜行禮。 然尷尬并非因為撞在同一時間來探望蘇晉,而是因為恰好在這個時候又遇到了沈青樾。 沈奚似乎意外極了:“這么巧?”又道,“都來看蘇時雨?”挑扇指了指隔間的門,“怎么不進去?” 朱南羨和柳朝明都沒說話。 沈奚繞過他們,走過去推開隔間的門:“要不咱們排個隊,一人進去看一刻?我最后,你倆誰先來?” 覃照林跪在地上,有些不解地仰頭問:“沈大人,那為啥你要最后?” 柳朝明默了一下,對朱南羨道:“陛下,臣都察院還有要事要處理,先行告退?!?/br> 朱南羨點頭道:“柳卿請便?!庇值?,“秦桑,拿上奏疏隨朕回奉天殿,傳吏部的曾友諒和任暄來見朕?!?/br> 沈奚看著朱南羨與柳朝明走到門口,打眼往隔間里一掃,“咦”了一聲:“她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