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張石山雖這么想,卻也知道蘇晉素來行事有自己的道理, 并未多勸阻,只是道:“將你提到刑部侍郎的備選名錄上,也無不可, 但你要想好了, 離了都察院, 日后的路便沒那么好走了?!?/br> 蘇晉聽了這話, 一撩袍拜下, 磕了個響頭道:“學生多謝恩師?!?/br> 兩年前, 蘇晉為了晁清的案子,也曾有求于張石山,彼時覺得讀書人膝下有千金,跪地求人猶如萬手攥心,而今她已官拜僉都御史,這一跪卻是比當年容易許多。 看來人是善變,兩年磨礪,竟也令她一身鋒芒盡斂,連膝頭骨也能屈能伸了。 張石山又道:“本官雖能將你提到月選的名錄上,但你也知道,刑部侍郎的提拔,不是我一人說了算,還有個票決。我雖意屬你,吏部那頭一定意屬他人,說到底,最后就看柳昀一人的意思,你可與他提過此事了?” 蘇晉默了默:“尚未提過?!眳s道,“但恩師放心,學生自有籌謀?!?/br> 張石山尚未來得及問她是怎么個籌謀法,方才那名將蘇晉引進大理寺的寺正叩了叩門扉,在公堂外打了個請罪的揖:“下官知道不當打擾二位大人說話,但——”他一頓,神色似是焦急,“蘇大人,外頭像是不好了,有兩名太仆寺的官員攔了柳大人的轎子,下官從旁聽了一陣,竟像是在狀告您?!?/br> 兩名太仆寺的官員,除了她方才見到的瘦高個與山羊胡還能是誰? 蘇晉愣了一下,隱覺得不好,于是跟張石山請辭道:“學生出去看看?!?/br> 春雨急一陣緩一陣,那兩名太仆寺官員正跪在轎前滔滔不絕地說著,忽覺四周像是靜了些,轉頭一看,見蘇晉撐傘站在不遠處,頓時一臉駭然地住了嘴。 蘇晉走過去先與柳朝明一揖,問那兩人道:“你二人所狀告的,可是方才與本官所言的丟失馬匹的冤案?” 瘦高個一時不敢答話,還是那山羊胡撐著膽子道:“回、回蘇大人,正是?!?/br> 蘇晉原沒有將這案子往自己身上想,因她其實沒什么meimei。方才在一旁聽了一陣,才憶起去年冬天,蘇家老爺去世,她是寫了一封家書交給朱南羨,托他帶給曾收養自己的蘇府。 正月初七當日,朱南羨趕去救朱憫達前,還將這封家書交給了他的一名親兵,囑他送去杞州,等閑不能耽誤了蘇晉的家事。 怎奈隨后昭覺寺之變,蘇晉竟將蘇府的事全然拋諸腦后。 一念及此,蘇晉道:“你二人方才所說的女子,可是姓蘇名宛?” 山羊胡道:“回蘇大人的話,小的不知她的名,但確實是姓蘇?!鳖D了一下,又怯怯地道,“且她所言的兄長,確實就是蘇大人您?!?/br> 蘇晉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才好。 倘說此事不是她的錯,卻也不能,因確是蘇宛抬出她的官品來壓人;可若全推到她頭上,也實在是冤,自凝焦一案后,蘇晉生怕東宮再出事,除了去趙府別院看沈奚,這月余都在宮中,竟不知蘇家小妹上京來尋她了。 蘇晉想到這里,對柳朝明道:“稟大人,這案子下官有過,懇請大人容下官一日查明因果,倘若屬實,下官自甘領罰?!?/br> 柳朝明立在風雨里,任身旁的人撐著傘,沒答她的話,反是淡淡問太仆寺二人道:“那名邱姓使丞現在何方?” “回大人的話,他還在回京途中?!笔莞邆€說道,“但他丟失馬匹的請罪書,及蘇姓女子附上的杞州蘇府名帖,自證身份的印章,已經由通政司交到了太仆寺卿佘大人手上?!?/br> 柳朝明一聽這話,眸光便冷了下來,一旁的都察院小吏一看他的臉色,隨即斥道:“既如此,此案尚不算水落石出,你二人這便敢攔左都御史大人的轎子,實在不懂規矩,你等先回太仆寺,待邱姓使丞與蘇大人的meimei進京后,此案有了切實說法,再伸冤不遲?!闭f著便為柳朝明掀了轎簾,囑轎夫起行。 太仆寺的二人面上倏忽間就沒了血色,跪在轎旁不住地磕頭道:“稟柳大人,不是我等不懂規矩,可這案子倘若再拖一日,就太晚了啊?!?/br> 蘇晉聽了這話,覺得事出蹊蹺,剛要開口問詢,不妨柳朝明忽地喚了一聲:“蘇御史?!?/br> 蘇晉拱手道:“下官在?!?/br> 柳朝明道:“你自去鴻臚寺,將日前鴻臚寺卿縱下人鬧事的案子結了?!闭f著,看小吏一眼,小吏隨即呈上一封卷宗,“這是大理寺的案錄,其中明細你已知曉,就在鴻臚寺結案,不必再將人帶回都察院審了?!?/br> 蘇晉接過卷宗,猶疑了一下,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忽聞長街一頭傳來馬蹄聲聲,竟是幾名刑部大員帶著羽林衛來了。 幾名大員下得馬來,拜見過柳朝明與蘇晉后,為首一名郎中道:“稟柳大人,稟蘇大人,兵部有人上奏疏,說都察院蘇大人利用職權之嫌,為其妹的救命恩人,太仆寺使丞邱阿九掩蓋瀆職罪名,且栽贓嫁禍,竟命太仆寺卿將一監正一主薄以流放之名送出京師。七殿下接到奏疏后震怒無比,令下官等即刻請蘇大人回宮,殿下要親自細審此事?!?/br> 第114章 一一四章 蘇晉一聽這話, 便知道自己被設計了。 偏生她的戶籍確實記在杞州蘇府名下,倘若蘇宛當真搬出她的官品為人求情, 導致無辜的人獲罪,說她以權謀私并不為過。 事已至此, 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蘇晉將手里卷宗遞還給都察院小吏, 與柳朝明一揖作別,隨刑部的人回宮里去了。 都察院小吏對柳朝明道:“大人, 七殿下早對蘇大人心存不滿, 此案又證據確鑿,難以辯駁, 七殿下必定往重了罰。蘇大人此去兇多吉少,小的可要即刻去鎮撫司請衛大人?” 柳朝明沉默一下, 道:“不必?!?/br> 眼下內憂外患,各地都在整軍, 好在朝綱尚存,任憑宮中派系斗得你死我活,天下大事好歹有人做主。倘若在這個時候讓錦衣衛與羽林衛正面沖突, 朝政陷入亂局,外頭那些敵寇匪賊趁火打劫,頭一個遭殃的便是百姓。 柳朝明面色森冷,說道:“你即刻回宮, 看他們要將蘇時雨帶往何處, 找人拖住了?!?/br> 小吏稱是, 又問:“那大人呢?” “本官去一趟文遠侯府?!?/br> 柳朝明知道,要救蘇晉只有一個法子,證明蘇家小妹上京一事蘇晉并不知情,是故她抬出兄長官品來求情,也并非蘇晉授意。 早年蘇家老爺承謝煦,齊帛遠之恩,與他二人多有來往,因此文遠侯那里應當留有與蘇府老爺的來往信函。 酉時已過,雨水漸收,蘇晉回到宮中,由幾名羽林衛領著,往奉天殿而去。 朱沢微已在奉天殿內等她了,見她進來,看了曾友諒一眼,待羽林衛將殿門合上,曾友諒便道:“蘇御史,兵部有人狀告你以權謀私,為太仆寺邱使丞掩蓋罪行,現已證據確鑿,你可知罪?” 蘇晉心知朱沢微是打定主意整治自己,分辯雖無意,也只能周旋一時是一時,于是道:“曾大人是吏部尚書,便是有人狀告本官,也不該由您來審,當由都察院或刑部問責,大理寺復核,圣上定奪?!?/br> “蘇御史此言差矣?!敝鞗g微漫不經心道,“朝中已無刑部尚書,柳昀是你的堂官,張石山于你有師恩,他二人都當避嫌。你身為御史,知法犯法,教唆家中小妹仗勢欺人,人人得而誅之,你卻還要在此跟本王論該由誰來審你,豈不多此一舉?” 蘇晉道:“七殿下既要問罪,想必已查過此案,該知臣離家十年之久,與家中人少有往來,也不過是去年家父過世時去過一封家書,并不知家中小妹上京,何來教唆縱容,何來以權謀私?” 朱沢微道:“蘇御史能說會道,本王不欲與你爭辯,且此案人證據在,已容不得你抵賴?!彼f著,讓羽林衛將蘇晉的家書,蘇宛的名帖,以及太仆寺卿的證詞一并呈于殿上,續道,“本王只問你一句話,你可認罪?” 蘇晉掃了一眼所謂證據:“所以七殿下這是不愿審,讓臣直接招認嗎?” 朱沢微笑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彪S即淡淡道,“來人,上刑?!?/br> 一旁的羽林將一副拶子扔在地上。 另一邊廂,卻說那名都察院小吏跟隨蘇晉回宮以后,見羽林衛將一干內侍自奉天殿里清了出去,心道不好,于是佯裝從墀臺一旁路過,與守在墀臺下的吳敞揖了揖道:“小吏見過吳公公?!庇值?,“今日柳大人在外辦案,想起一樁急務要交給蘇大人,可蘇大人卻不見蹤跡,也不知吳公公可否請下頭內侍幫忙找找,否則等柳大人回宮后見不著人,小吏便不好交差了?!?/br> 吳敞是何等耳聰目明之人,當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雜家下頭的內侍各有各的職責,等閑不敢曠值去尋人,但蘇大人不是十三殿下走得近么?眼下清明將至,殿下這幾日都在附近的西闕所進香,柳大人尋蘇大人這事雜家記住了,雜家這就打發個小的去西闕所問問?!?/br> 西闕所位于前宮與后宮之間,昔日故皇后便在此離世,后來每年清明前夕,朱景元都會來此進香悼念亡妻。 而今朱景元病重,但規矩不該廢,朱沢微是懶得管此事,便日日里打發朱南羨去代父悼念。 朱南羨一身素衣抹額跪于西闕所的小佛堂內,正待拈香,忽聞外頭有人叩門三聲,:“十三殿下,小的要進來換香了?!?/br> 一名小火者推門而入,跪地跟朱南羨行了個禮,將竹箕里的新香擱在案臺上,又將香灰掃了,躬著腰退出去時,低低說了句:“蘇大人有難,奉天殿?!?/br> 朱南羨聽了這話,心中頓時一沉。 他雖不知這小火者是受何人指使,但他如今被禁足,此人托付到他這里,想必形勢已萬分危急了。 朱南羨的目光四下里一掃,借拈香之際,將案臺上一把剪香的剪子攏在袖中,負手回身:“本王要見伍喻崢?!?/br> 一名守在堂內的羽林衛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見伍大人所為何事?” 朱南羨道:“怎么,本王要見區區一名指揮使,也要跟人請示了嗎?” 他雖落難,好歹還是嫡皇子的身份,且堂內還有鷹揚衛守著,那名羽林衛不敢再有疑:“屬下失言,屬下這就去請伍大人?!?/br> 少時,伍喻崢進得佛堂,跟朱南羨拜見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見卑職所為何事?” 朱南羨站在一片晦暗的光影里,張了張口,似是說了句什么。 伍喻崢沒聽清,再拜道:“殿下恕罪,可否請殿下再說一遍?!?/br> 朱南羨沉默一下道:“本王傷病未愈,又進了一日香,實在是沒甚力氣,你且走近一些,本王不過想問問南昌府兵的事?!?/br> 伍喻崢聞言不疑有他,走近了數步,然而就在這時,忽見銀光一閃,朱南羨反手一抬便將一把剪子抵在了伍喻崢脖子上:“叫守在外頭的人都滾,本王要去奉天殿?!?/br> 剪子頭雖不鋒利,但在朱南羨精準的力道下,竟也刺破伍喻崢脖頸皮膚,淌出一行血來。 堂中的羽林衛與鷹揚衛面面相覷,伍喻崢倒還鎮定:“十三殿下以為憑一把剪子就能制服卑職嗎?” 朱南羨道:“自然你也可以兩敗俱傷地跟本王打一場,或者將外頭的羽林衛叫進來,合力將本王殺了也無妨。但你奉命護送本王來西闕所進香,本王若死了,你可能活?反正朱沢微要的只是羽林衛,不缺你一個指揮使,且你手太臟,身上昭覺寺的案子還沒洗干凈,倘本王也死在你手里,他正好將所有罪名往你身上一推,自己反倒干凈清白?!?/br> 伍喻崢聽了這話,目光一黯,神色似有松動。 朱南羨于是道:“本王不過是想去奉天殿一趟,去不了那今日你我便一起死在這?!彼α艘宦?,“反正本王是不要命了,你要不要命,就看你自己了?!?/br> 伍喻崢再一沉吟,隨即喝道:“羽林衛聽令!” “在!” “即刻退到西闕所外頭去,本官有要事與十三殿下相商?!?/br> 朱南羨一進奉天殿便見蘇晉被一名羽林衛制服在地,她的手指被夾在拶子中,左手的四指五指已被夾破淌出血來。 除皇帝外,任何人不得在奉天殿中動大刑,是以朱沢微未用杖未用笞,卻用這種對付婦人的刑罰來逼蘇晉認罪。 朱南羨瞳孔一縮,大步流星走上前去,抬腳踹開制住蘇晉的羽林衛,拎起刑官的領口將他攘倒在地,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拶子松了,細看了看蘇晉手指。 好在用刑不久,沒傷到骨頭,但十指的指節間皆傷痕累累,想來是受了不少罪。 朱南羨這才抬眸看了眼蘇晉,見她額間細細密密盡是汗,眸色已疼得渙散,心中宛如被人刮了一刀,啞著聲道:“我來晚了?!?/br> 蘇晉的眸光這才漸漸聚攏,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朱沢微道:“十三你也太不像話了,當年父皇為母后進香,每日自辰時守至戌時,眼下戌時未過,你便擅自離開西闕所,實在是大不孝?!?/br> 朱南羨恨不得一刀劈了朱沢微,卻強忍住心頭怒火,直起身,目光自地上的狀紙上一掃,淡淡道:“皇兄誤會了,本王聽聞你在此問案,怕有冤錯判錯,特地趕來為蘇御史作個證?!?/br> 他說著,彎身拾起地上的狀紙,粗略看了一遍,見那狀紙右下角已被蘇晉畫了押,知道她一定是被羽林衛強按了指印,于是將狀紙撕了,又道:“這訴狀上的筆跡不是蘇御史的,其中內容也是胡說八道,蘇御史的家書是本王著親兵去送的,他何時至,何時歸,她根本不知情,且蘇御史少時離家,十年未跟杞州蘇府往來,怎么可能知道當年的家中小妹要上京尋她?恐怕這個叫蘇宛的長什么樣,蘇御史都不記得了?!?/br> 朱南羨說到這里,慢條斯理再添了一句:“也不知皇兄查清沒有,這名蘇宛當真就是蘇御史的meimei?還是被有心人利用,專程上京來栽贓陷害的?” 第115章 一一五章 “前言不搭后語, 既十年沒跟蘇府來往,蘇御史又如何及時得知其父過世的消息?”朱沢微道,“十三你與蘇御史相交甚密,救他心切,這本王理解。但你不能為了救人就作偽證, 為兄念你傷病未愈,暫不與你計較,你若再胡攪蠻纏, 莫怪為兄連你一齊重懲?!?/br> 朱南羨道:“皇兄認為本王作偽證, 是因此案尚未水落石出。本王雖是行伍之人, 也知道審案定罪需人證物證俱在, 眼下蘇宛與太仆寺邱使丞尚在進京途中,皇兄單憑幾樣由通政司呈來的物件就要重罰一名四品御史,恐怕于理不合?!?/br> 他說到這里,微微一頓, 忽然抱拳對著朱沢微一揖:“皇兄不如稍后幾日,等蘇宛與邱使丞進京,到時若仍證明蘇御史有教唆縱容之罪, 皇弟甘與她一同領罰?!?/br> 日暮戌時,大殿幽幽,朱沢微隔著昏黃的燈火看向朱南羨,片刻只道:“來人, 再給本王多掌幾盞燈?!?/br> 士別三日, 當刮目相待。 朱沢微其實知道他這個十三弟心思明透更甚旁人, 但他自小所得的偏寵太甚,雖赤誠坦蕩,卻不愿直面這昭昭皇權背后的晦與暗。 都說剛則易折,朱沢微原以為朱南羨經此番大難,即便不會一蹶不振,怎么也要大半年才回緩過來。沒想到這才短短月余,他這個從來一根筋的十三弟非但生出了這許多彎彎繞繞的心機,竟還能強壓下對自己的痛恨,變得能屈能伸起來了。 是因為這個蘇時雨嗎? 朱沢微想,若十三還是從前的十三,暫不取他性命實也無妨,可他如今既要算,既要謀,那便是勁敵,是對手,是對自己而言,非殺不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