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趙妧又是怕又是急,慌亂之下想起蘇晉提點的那句“記得他的心結是太子妃”,于是脫口而出:“是阿婧jiejie讓沈大人在此養傷的?!?/br> 腋下木杖忽然自地面一滑,沈奚肩臂脫力,整個人向前栽去,還好沈六伯從旁扶了扶,才讓他不至于跌倒。 沈奚就著六伯的手半跪在地,抬目看向趙妧,眸中竟有霜雪意。 趙妧被這眸光懾住,呆了片刻才怯生生地道:“沈大人不記得了,阿妧小時候去沈府住過,那時阿妤姐總鬧著讓您幫她起個新名,您氣不過,日日與她吵,后來阿婧姐便讓您來趙府住一陣子,但您沒來?!?/br> 趙妧口里的阿妤正是沈奚的三姐,四王妃沈筠。 沈筠原名沈妤,只堪堪長沈奚一歲。她兒時嫌“妤”這個字太嫻靜,鬧著讓沈拓給自己改名,沈拓不理,后來等小沈奚長大了些,讀得滿腹經綸,沈三妹就來折騰小沈奚了。然竟是沈奚拗不過,吵了半年敗下陣來,自《禮記》中為她選了一個“筠”字,其意為“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注)。 沈奚忽然想起年關宴上,沈婧被貓抓傷后,自己曾掀開一個女子的衣袖瞧過傷口。 當時沈婧還說:“你怎么這樣?那是趙府的阿妧,她小時候還來沈府住過半月,當時三妹日日里跟你吵架,吵完你氣不過,就去逗她尋開心,你不記得了?” 沈奚想起沈婧,神色黯淡下來。 他不再看趙妧,垂下眸,仍是想拄著木杖離開,可是方才一番動靜已耗盡他所有力氣,他就這么半跪半伏在地,再也起不來。 卯時三刻,天色水蒙蒙的,俄頃,外院傳來扣門之聲,又隱隱傳來幾句低語,原是蘇晉領著醫正方徐來為沈奚換藥了。 蘇晉進得廂房一看便明白發生了什么,她平靜地道:“方大人,有勞你與六伯將沈大人扶回臥榻上?!?/br> 等他二人將沈奚扶回臥榻退出去后,蘇晉又對趙妧道,“二小姐,麻煩你吩咐下人將沈大人的藥湯再熬過?!?/br> 趙妧聽了蘇晉的話才如夢方醒,自案幾上端起藥碗,輕聲應了一句:“阿妧待會兒將藥湯與早膳一并送來?!?/br> 西廂又安靜下來,蘇晉看著伏在榻上默不作聲的沈奚,喚了句:“沈大人?!?/br> 半晌,沈奚低低應了一句:“我已不是什么大人?!?/br> 蘇晉于是點了點頭:“好,沈青樾?!比缓笏溃骸拔抑阊巯律钕堇Ь承慕Y難解,更因寄人籬下倍感屈辱,可是在這樣的困境里,屈辱,心結,都是其次,只有活著才是最當緊,哪怕是忍辱負重地活著——這些道理便是我不提,你也該懂?!?/br> 她頓了頓,將語鋒一轉:“但道理說起來最容易,人在困境當中,四面絕壁進退維谷,想要徹悟卻是難上加難。你眼下憂憤難當困于本心都在情理之中,我只與你說一句——切莫辜負了那些在你落難當頭,仍愿對你真心相待的人?!?/br> 蘇晉說到這里,不再多言:“我讓方大人進來為你換藥?!?/br> 外院靜靜的,蘇晉退出西廂,沈六伯已在外頭等她了。 他似是有事相求,先跟蘇晉揖了揖:“勞煩蘇大人又為少爺奔波cao勞?!庇诌t疑著道,“敢問蘇大人,四殿下如今可還在京中?” 蘇晉已猜到他想說什么了,是以問道:“六伯想讓青樾隨四殿下回北平?” 沈六伯嘆了一聲道:“也是方才趙二小姐提起少爺與三小姐,就是四王妃年幼的事,老奴才想起一事來。 “少爺他自小是個愛鉆牛角尖的性子,六歲那年,大小姐為他采桑葚失足跌入淮水,他便自責了許久,小小一個人坐在大小姐屋前,成日里一句話也不說。后來還是三小姐忍無可忍,將少爺教訓了一通,少爺他才好起來。蘇大人您是不知,少爺雖不怎么提三小姐,但三小姐自小克他,因此老奴想,或許讓少爺去北平府與三小姐見上一面,少爺便能好起來了?!?/br> 可蘇晉聽了這話卻猶疑。 且不說眼下朝局混亂,她無法輕信朱昱深,單從沈奚往日的只言片語便可得知,他自己也未見得對他這位三姐夫多么放心。 但這是沈奚的家事,蘇晉不好置喙,只能另說一個由頭:“而今太子薨殞,圣上病重,朝局不穩,四下人心浮動,這消息傳至邊疆,北境,東海,西北,嶺南,各處外敵蠢蠢欲動。四殿下這些年鎮守北疆,若他決定出征,最遲二月頭就要走了,可二月頭青樾還不能下地,隨軍趕路,即便有馬車拉著,恐怕身子也吃不消的?!?/br> 沈六伯愣道:“這、這該如何是好?” 蘇晉道:“六伯若信得過蘇某,便再給我些時日,蘇某已想到法子,或春深,最晚五月入夏,若青樾到時仍想去北平,蘇某一定送他平安離開?!?/br> 沈六伯道:“老奴對蘇大人哪有什么信不過的,只是怕久在京師,連累了您與趙二小姐。老奴雖不懂朝局,但也知道沈府遭難,十三殿下被禁足在東宮,蘇大人您的近況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何況眼下在這趙府別院里住著,趙二小姐對下人們不放心,少爺平日的膳食,藥湯,都是她親自備好送來,好歹堂堂千金小姐,卻要做這些奴婢做的事,老奴實在過意不去?!?/br> 蘇晉道:“過意不去也只能先記在心頭,趙二小姐質樸純善,這份恩情便是青樾日后還不了,蘇某也會替他報答?!?/br> 兩人說話間,方徐自西廂里退了出來,蘇晉上前問詢,得知沈奚的傷勢養了三日已略有緩和,放下心來,令方徐回了太醫院,才又對沈六伯道:“有勞六伯在外頭等等,蘇某有話,想單獨對青樾說?!?/br> 沈六伯連忙應了:“好,那老奴就在院中守著,蘇大人若有事,喚一聲即可?!?/br> 天已透亮,屋內燈油燃盡后,卻是暗沉沉的,沈奚還是以方才的姿勢伏在臥榻上,聽得蘇晉推門進屋,也未有反應。 蘇晉自桌案前坐了,兀自斟得一盞茶,才緩緩地道:“我知道你眼下不愿多思多想,但有的話,我不對你說,已不知當對誰說?!彼龑⒉璞K握在手里轉了轉,然后道,“我……不打算留在都察院做御史了,我要去刑部?!?/br> 沈奚聽得這話,低垂的睫稍微微一動,半晌,開口道:“不好,太危險?!?/br> 蘇晉明白沈奚的意思。 而今柳朝明是朝局中唯一能制衡朱沢微的人,而他所轄的都察院如一柄遮雨傘,令身處其中的御史都能不受宮變的波及,這也是朱沢微為何至今沒尋由頭整治蘇晉的原因。 可蘇晉若離了都察院,一切便不好說了。 蘇晉道:“我知道,可眼下都察院上頭有柳昀與錢月牽壓著,我行事必繞不開他二人,刑部與工部又成了空殼子,朱沢微手握吏部,有用人權,等三月提拔的人選下來,他勢必往這兩部衙司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搶占先機,先進刑部做成刑部左侍郎,將刑罰大權握在手里,我們如今的局面或許才有轉機?!?/br> 第110章 一一零章 沈奚一時沒有回話。 蘇晉又道:“眼下圣上重病不起, 朝局混亂,幾樁大案過后,各部各寺都有要職出缺,三月的月選雖不至于提拔尚書, 但工部刑部總該有侍郎上任。 “吏部文選司的主事章檬是你的暗樁, 前兩日我已問過他,說是三月刑部侍郎的任命由吏部,內閣, 與三法司一齊定奪, 但朝中可擔任三品侍郎的官員少之又少, 因此曾友諒擬的刑部侍郎備選名錄上只有一人,你猜是誰?!?/br> 沈奚眸色未動:“長平小侯爺,任暄?!?/br> 蘇晉道:“不錯,正是他?!?/br> 任暄原任禮部郎中,兩年前自請去了吏部。去年朱景元提拔朝臣時, 他便自吏部郎中升任至吏部侍郎了。 說起來, 任暄從禮部到吏部還與蘇晉有些淵源。 當年蘇晉在京師衙門任知事時,任暄曾找她為朱十七代寫策論,后來代寫一事被朱憫達識破,任暄怕自己被牽連, 便將蘇晉的策論原本呈交刑部, 以撇清干系。 任暄本以為憑朱憫達的苛暴, 蘇晉得罪到東宮頭上是在劫難逃。誰知后來她非但無事, 還被提拔為御史, 加之此事后,朝中人漸曉得蘇晉與沈奚朱南羨關系匪淺,任暄得罪得起蘇晉卻得罪不起戶部侍郎與十三殿下,迫不得已,只好轉而投靠與東宮對立的朱沢微,去了吏部。 蘇晉道:“當年我代寫一事東窗事發后,十三殿下怕太子殿下仍因此事責罰于我,去十七那里翻找證據,竟找到了任暄昔日為各宮殿下牽線用的紫荊花帖,上頭還有任暄的親筆。后來殿下他查朱十四,也自朱十四那里找到同樣的密帖。這些密帖里頭都藏著策論,當年害死過不少代寫的人,十三殿下將其整理之后,全都交給了我?!?/br> 自然,朱南羨當時的意思是,這個任暄既然得罪了你,那么且將他的把柄交給你,倘他再招你惹你,辦了他便是。 沈奚卻道:“朱沢微既意屬任暄做刑部侍郎,這些密帖呈上去,他大可以不認?!彼D了一下道:“要緊的是,誰將你提到月選的名錄上?!?/br> 蘇晉道:“我當年初入翰林,曾跟著如今的大理寺卿張石山張大人修過半年《列子傳》,算他半個學生,我打算去請他幫忙?!?/br> 沈奚點了一下頭,他仍是沒什么神采的樣子,但好歹較之晨時鎮定一些了:“刑部左侍郎的任命雖由三法司來定,但刑部無人,定奪|權實則是在內閣,都察院,大理寺,與吏部手上,其實,就是看柳昀的意思?!?/br> 吏部自然意屬任暄,大理寺則會點名蘇晉,兩邊僵持,決定權就落到了內閣與都察院手里,柳朝明既領內閣又是都察院首座,最后竟是要看他的臉色。 沈奚輕聲道:“你是要與柳昀相商嗎?” 一盞茶早已在蘇晉手中握涼了,她看著微微晃動的茶水,須臾,將其放下:“我與他已道不同,不會再有求于他?!?/br> 沈奚垂下眸,一顆淚痣幽暗有光,須臾,他道:“也不該在這時?!?/br>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蘇晉卻聽得清楚明白。 且不管柳朝明到底在謀劃什么,他終歸與朱沢微是不對付的,如今要殺朱南羨要殺沈奚也想殺蘇晉的都是朱沢微,敵人的敵人便是盟友,蘇晉脫離都察院已是犯險,萬不該選在這時與柳朝明分道揚鑣。 然而就像蘇晉方才說的,道理誰都清楚,倘若異地處之,得知沈府之災是自己信任之致的都察院所為,卻難保不失望不寒心。 各走各路才是天經地義,都是凡人,誰又能修得一顆無悲無喜的無量心? 蘇晉道:“你不必擔心,朱沢微看似大權在握,可他非嫡非長,羽林衛雖聽他驅使,到底名不正,加之柳昀拿內閣制衡他,他行事掣肘太多,心思又全在奪儲之上,一時顧不上我。我打算趁此時機,挨家挨戶走訪內閣幾名大學士,翰林院,詹事府,兵部禮部的要員?!?/br> 沈奚聽了這話,右眼下的淚痣盈盈一閃,他轉過頭來,有些詫異有些了然地看向蘇晉,“以十三之名?” “是,以十三殿下是皇室嫡系,大隨正統之名請他們上書讓十三殿下主持大局?!碧K晉道,“我知他們為在亂局中保平安,一定會百般推諉,但這樣一來,朱沢微便會認為我只是在為十三殿下奔波,我只是想救殿下而已?!?/br> 屋外傳來叩門聲,趙妧端著托盤施了個禮,輕聲道:“蘇大人,沈大人,阿妧知道不當打擾二位大人說話,可是眼下辰時已過,沈大人實在當吃藥了?!?/br> 蘇晉自桌案前站起身:“是蘇某疏忽了?!?/br> 趙妧搖了搖頭,垂首進屋,將藥湯擱在沈奚塌邊,見他仰頭飲盡,再擱下一盞清水,一碟糕餅,一方布帕。然后將空藥碗收了,對沈奚道:“等沈大人與蘇大人敘完話,阿妧再將膳食送來?!?/br> 她的語氣很輕,仿佛還未從清晨他硬要拄杖離開的驚駭中回緩過神來。 沈奚莫名就想起蘇晉那句“莫要辜負了在你落難時,對你真心相待的人”,一雙桃花眼仍是沒什么神采的低垂著,卻開口說了句:“多謝?!?/br> 趙妧似是一愣,驀地抬起眼來看他。她的耳根疏忽一下便紅了,輕咬了咬唇,并沒多說什么,對他盈盈屈膝一禮,又回身對蘇晉一禮,隨即退了出去。 蘇晉道:“你有傷在身,按理我不該再打擾,但我還有一樁十分緊要的事要與你說?!?/br> 她略一沉思,將前幾日朱沢微在東宮放蛇,給朱南羨下凝焦之毒的前因后果細細說罷,見沈奚眉間也有疑色,便道:“想必你也聽出來了,此事最蹊蹺的一點,凝焦是淇妃帶進東宮的?!彼活D,又道,“我起先也難以置信,隱約覺得摸到了什么線索,然而畢竟淇妃身懷六甲,朱祁岳與戚貴妃都不愿深究。但之后我問過宗人府的胡主事,初八吊唁當日,他剛好也在東宮料理停靈事宜,當日來吊唁的嬪妃中,確實只有淇妃離開過?!?/br> 蘇晉看著沈奚,說道:“凝焦之毒,確確實實是淇妃幫朱沢微放進東宮的,但淇妃怎么會是朱沢微的人?” 蘇晉的疑慮并非空xue來風——昔日璃美人在宮前殿慘死,錢煜被誣蔑凌|辱璃美人,錢之渙這才對朱沢微心灰意冷,令朱沢微險些失了戶部這棵搖錢樹,陷入困局。而追本溯源,朱沢微困局的根由,都是因淇妃將璃美人引去宮前殿而起的。 后雖未查出淇妃與此事相關的實證,但無論怎么看,淇妃即便不與朱沢微對立,他二人也是兩不相干的,今日怎么又會站在朱沢微這邊,幫他謀害朱南羨呢? 沈奚若有所思,片刻,竟開口喃喃道了一句:“什么都是假的?!边@是奶娘臨終時,留下的話,他別過臉看向蘇晉,“他們這一局,究竟布了多久?” 蘇晉搖了搖頭:“我起初以為不過一兩年,羽林衛出事后,又想大約三五年,眼下竟也看不透。只覺我們之前參破的不過是一層表象,這里頭算計了更深的東西?!彼砸凰妓饔值?,“好在可借由凝焦一事,順藤摸瓜找找淇妃的線索。我在后宮無人,不知當如何去查,何況眼下也無更多精力,你左右養傷,閑來無事與其耽于過往,不如細想想到底還有什么是假的?!?/br> 第111章 一一一章 正月十五開朝,當日小出殯。 靈柩自東宮抬出, 一路送往梓宮, 群臣著青衣皂帶跟隨儀仗隊一同而往, 白紙裁成的銀錢落滿整個宮禁。 朱憫達與沈婧的靈柩要在梓宮停靈半年,等地宮建成,再由大出殯送往皇陵,到那時已是七月流火的時節了。 朱沢微知道祈福當日, 在城門外看到朱南羨的人實在太多,誣陷他謀害太子終究是立不住的,是以小出殯翌日,他便借由一道旨意言明祈福之日, 十三殿下自回南昌府途中聽到鐘鳴之音,折往昭覺寺營救太子, 奈何去得太晚, 營救不成反被jian佞所害, 如今身受重傷, 于東宮靜養, 等閑不得探視。 隨后幾日雨水一過, 伴著驚蟄幾聲驚雷,謀害太子之案也水落石出——說是當日羽林衛數支兵衛同時反叛,伍喻崢雖率兵盡力抵抗,奈何敵眾我寡, 一時保護不及, 致太子與太子妃慘死。 至于兵衛因何反叛, 又受何人指使,卻是草草不清。 眾臣心中有疑,倒也有人上書請求徹查,但朱沢微應是應了,事后便高高掛起,且如今宮中局勢撲朔迷離,等時日一久,朝中質疑聲便愈漸少了。 二月時,北方傳來一喜一憂兩個消息。 喜的是四王妃沈筠平安產下一子。其實沈筠原定的產期是三月初,奈何一月中旬,太子妃沈婧薨逝的消息傳到北平,未能瞞過四王妃,沈筠驚動之際腹中陣痛,竟提前兩月破了羊水,好在有驚無險。 然而憂的卻是北涼得知大隨太子去世,國祚不穩,已集結三十萬大軍在邊界整軍。 這消息一出,朝堂頓時炸開鍋來。 北涼與大隨北疆紛爭已久,此事若放在尋常,并算不上棘手,可眼下朝局紛亂,人心浮動,嶺南一帶流寇四起,東海更有倭寇頻繁擾境,西北境外敵國虎視眈眈,北涼在這個時候糾結三十萬人,無疑雪上加霜。 朝堂諸臣眾說紛紜,又莫衷一是,到了最后,看看朱沢微又看看柳朝明,竟不知以誰馬首是瞻才好。 這也無怪,當年朱景元誅殺功臣,將帥之才所剩無幾,除開四王,十二,十三三位皇子,余下便只有戚無咎,與兩三位老將軍。 這日早朝下來,朱沢微迫不得已,只好與柳朝明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