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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85節

第85節

    屋舍簡陋得已稱不上是樓閣,后頭一大片荒著的地沒建亭臺水榭不說, 反倒被開了墾,錯錯落落栽著將死不死的蔬果, 偌大的王府莫說府兵,連伺候的下人都沒幾個。

    朱沢微是個心思頗深的人, 甫一瞧到這場景, 還沒生出幾分同情就起了疑, 覺得朱弈珩落魄成這樣實在詭異?;氐骄熀?, 命錢之渙翻看了廣西近年所有的賬冊, 將朱弈珩徹徹底底查了個底掉兒。

    查出來的結果更令人瞠目結舌——朱弈珩就藩得早, 初至廣西時,朱景元其實是命戶部撥了一大筆安置費的,朱弈珩起初也正是用這筆錢財籌建府邸,招募府兵。

    誰知后來財資耗盡,天災連年,奴仆與府兵養不起了不說,朱弈珩每月還要將自己的俸祿往里貼補,是真地過得不成樣子。

    后來朱沢微回到鳳陽,不日便接到朱弈珩的來信,信中言辭愧不能當,大意是七哥好不容易來瞧他一回,自己卻未能盡好地主之誼。

    朱沢微此人是凡不觸及自身利益,能讓且讓,接到這樣的來信,一時便想起自己臨行前,朱弈珩在府門外散府兵的情形。

    原本千余府兵被老十這么散了一批又一批,最后只余三十不到,偏生朱弈珩還怕他們離了自己生計沒著落,給散出府的兵衛每人湊了二錢銀子。

    朱沢微想到這二錢銀子就動了一點無傷大雅的惻隱之心,回信的時候,非但附上了一張銀票,還頗隱晦地提點了一句,朝廷賑濟的銀錢雖說是給百姓的,但十弟你好歹是藩王,是桂林府的顏面,若你自己都鎮不住場子,那這偌大的廣西道何時才能好得了呢?

    這信一去如石沉大海,一直到隔年春,朱沢微才接到朱弈珩的回信,信上噓寒問暖雖親也敬,末了還付了一筆賬目,正是他前一年那張銀票的。

    朱沢微一笑置之沒有細看,但這筆賬目仿佛像給他提了一個醒一般,此后每一年,他都命錢之渙通過戶部賬冊將桂林府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

    朱沢微想到這里,語氣放緩了些:“你想說什么?”

    朱弈珩道:“七哥既去過桂林府,就該明白十弟這個藩王不過是個空架子。我無權,無財,無勢,無兵,柳昀這樣的人物,七哥您也看到了,連錦衣衛都愿聽他號令,憑什么要與我結盟?”

    朱沢微笑了一聲:“這就要問你自己了?!?/br>
    “且我一無所有,遇事便更小心謹慎,總要比旁人多思量幾步,心眼也更多一些?!?/br>
    朱弈珩說著,似是無奈地笑了一下:“但也正因為此,柳昀更不可能選我。

    “我知道七哥在想,柳昀或許是想要扶植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自己來坐這江山真正的主人??善吒缒毾胂?,柳昀若要這么做,為何要選我這樣一個心思深,心眼多的人呢?他就不怕我一朝得了帝位,暗自擺他一道嗎?對他而言,扶植一個心思單純,年紀尚小的皇子不是更好嗎?”

    朱弈珩說到這里才是一嘆:“七哥您仔細想想今日事端,您疑心十弟,才是讓那真正能坐收漁翁之利的人得以喘息?!?/br>
    茶香盈室未散,隨著朱弈珩這一句話,忽然就被朱沢微吸入鼻口,滿腹疑團被這茶味沖散,神思一下清明許多——

    方才朱弈珩用了一個字,不是“想”坐收漁翁之利,而是“能”坐收漁翁之利。

    是了,眼下柳昀奪|權已成定局,然而,便是柳昀與朱弈珩聯手又如何,等到自己鳳陽府兵一來,他二人也無法與自己抗衡,而余下的人中,只剩老九和老四了……

    朱沢微這才抬目看向朱弈珩:“你的意思是讓我防著老四?”

    朱昱深身為四皇子,實力本就不弱,他是戚貴妃之子,手握北境五萬雄兵,若非常年為邊關戰事所累,早該是有力與他朱沢微一爭帝位之人。

    朱弈珩搖了搖頭:“我也不知?!彼D了頓,看向朱沢微,“七哥您知道我今日回宮時,見了柳大人第一個想頭是什么嗎?”

    “什么?”

    朱弈珩好看的眼眸染上疑色:“他不是還病著嗎?”

    朱沢微聽了這話,不自覺抬手撫上案幾上放著的“梅雪爭春”,靈璧石嶙峋的質感硌得他指腹生疼。過了半晌,朱沢微道:“本王知道了,你先回吧?!?/br>
    朱弈珩目帶憂色,似是欲言又止,合手應了聲是,轉身離開了。

    不時又有小廝泡好新的茶水端進來,朱沢微自己斟了一杯要吃,想了想,抬手遞給一旁一直不發一語的朱祁岳,“十二,你怎么看?”

    朱祁岳道:“十哥最后那句話的意思是,真正跟柳昀結盟的人是九哥?”

    是啊,柳昀病著。

    但柳昀病著是年關宴上被老三派去的人行刺,后來老三雖幾度喊冤,但因他當時被老九帶走,無從辯駁。

    當時朱沢微就起過疑——老九怎么受柳昀驅使?

    朱沢微將茶盞往案幾上一放,目中有陰鷙之色:“不知道,他一時說本王最該防著的人是老四,一時又說跟柳昀結盟的人是老九,偏偏每一句話都有理有據讓人不得不信,我已快被這個朱弈珩搞糊涂了?!?/br>
    朱祁岳道:“十哥不是說他在都察院有盟友嗎?七哥怎么不問問究竟是誰?”

    “這還用問?”朱沢微道,“他早就言明高攀不上柳昀了,終歸不是趙衍與蘇時雨,余下的,除了錢月牽還能是誰?本王若追問,他不管真的假的,先將錢月牽搬出來混淆視聽,豈不顯得本王愚不可及?”

    朱祁岳道:“既這樣,七哥便依之前的意思,等十五開朝之后讓十哥回廣西罷?!?/br>
    “不,本王改主意了?!敝鞗g微道。

    他看向洞開的堂門,樹影樓臺被夜色攪弄得含糊不清,“這個朱弈珩,和稀泥的本事堪稱登峰造極,我要將他留在京師。等殺了十三,本王下一個要殺的就是他?!?/br>
    朱祁岳聽了這話,眸色不由一黯:“七哥是一定要殺十三?讓他回南昌不好嗎?”

    朱沢微失笑出聲:“你當朱南羨是老十,說打發走就打發走?他本就是帥才,在南昌府有精兵五萬,西北軍也聽他號令,我放他走是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等著他籌集好兵馬,就該回來取我首級了?!?/br>
    他說到這里,似乎有些乏力,“不說這些了?!敝钢笫峙缘臒魭煲?,將語氣放得分外柔緩,“祁岳你且坐,七哥有幾句私心話要問你?!?/br>
    朱祁岳依言在一旁坐下。

    朱沢微笑了笑道:“七哥問你,你如今心里,還有戚家的四小姐戚綾嗎?”

    朱祁岳聽了這話,燕尾似的眼梢稍稍一顫,耳根子竟浮上一抹紅,“七哥莫要說笑了,我娶了寰寰已幾年,她很好,我已就快要喜歡上她了?!?/br>
    “‘就快要’,七哥上回問你,上上回問你,你的答復便是‘就快要’,‘慢慢學著要喜歡上她了’?!?/br>
    朱沢微看著朱祁岳,嘆了一口氣:“七哥知你是個重情且長情的人,等閑哪有這么容易改了心意?你的事七哥一直記在心頭,你若覺得不好開這個口,等春暖戚寰來了,本王去跟她提,跟戚府提,將戚綾配給你做個側妃。反正她與戚寰兩姐妹,做成娥皇女英也不失一段佳話。你覺得呢?”

    朱祁岳剛要開口,忽被朱沢微抬手一攔,喚了一聲:“暝奴?!?/br>
    廳堂外片刻出現了一個女子,楚楚動人的眉眼竟與戚綾有七分相似,她斂衽福身,輕喚了一聲:“殿下?!?/br>
    朱沢微對朱祁岳道:“你近日是累了,今夜就在七哥府上住下,讓暝奴伺候你安歇吧?!闭f著,不等朱祁岳推辭,對暝奴道,“還不趕緊將本王的十二弟迎下去?”

    暝奴聞言,蓮步輕移,至朱祁岳面前又屈膝行了個禮,抬手將他手中茶盞收走時袖口露出一段雪膚,膚上描畫著一朵寒梅,散發陣陣清香。

    也不知是雪膚上的寒梅太動人,還是入鼻的幽香令人想起少年事,朱祁岳四肢百骸忽然就騰升起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意。

    他幾乎是有些狼狽地將欺身而來的暝奴推開,對朱沢抱拳道了一句:“多謝七哥美意,我今夜便不多留了?!鳖^也不回便離開了。

    暝奴看著朱祁岳離開,臉上的錯愕漸漸變成惶恐,她忙不迭向朱沢微跪下:“暝奴有罪,竟未能留住十二殿下,請殿下責罰?!?/br>
    朱沢微看了看朱祁岳離開的方向,又看了看他方才濺了一地的茶水,淡淡道:“不必,這樣就夠了?!?/br>
    “是?!?/br>
    朱沢微想了想又道:“他既已認得了你,那么兩日后東宮吊唁,毒|殺朱十三的重任,本王便交由你了?!?/br>
    “是,暝奴一定盡己所能,不讓殿下失望?!?/br>
    第99章 九九章

    蘇晉自宮里出來后, 將幾名證人安置在了京師衙門, 等回到府里已是亥時了。

    這是化雪的天, 白日里僅存的熱氣都被積雪吸了去, 到了夜里更寒涼三分。

    她沒有回屋, 批了件衣裳在廊前坐下, 想起方才在正午門那名來迎她的內侍所說的話——“眼下這宮里是柳大人在做主了”。

    宦官最是機靈,知道她與柳朝明交情匪淺,細細長長的音線聽起來就像是報喜。

    但喜從何來呢?

    蘇晉想,其實她一直知道柳朝明與自己的信念是有出入的, 但當他在老御史的故居問她可愿暗夜行舟之時,當她跪在他面前許下一生之志時,她以為那稍許的不同只是殊途同歸。

    可如今他奪下這江山一半大權是何故?

    僅僅為了制衡朱沢微嗎?

    若是如此, 他何須設局被刺, 煞有介事地病一場?他早知內情,只是秘而不宣,但他苦心經營的又是什么?

    蘇晉自一旁拾了根枯枝, 想學著沈奚的樣子在地上縱橫幾筆,可是心中紛亂如煙雨,不自覺手下用力, 枯枝“喀嚓”一聲折斷, 在這暗夜聽來格外心驚。

    她有些頹然地將斷枝扔在地上,一時又想起沈奚, 想起他提的登聞鼓稅糧貪墨案。

    蘇晉放心不下, 翌日早早起身, 去錢三兒府上拜訪,來應門的小廝說:“錢大人稱自己近日干了樁缺德事,去廟里燒香念經了,等十五開朝了才回來?!?/br>
    蘇晉碰了個軟釘子,思來想去也只有去宮里,還沒到都察院,就看到柳朝明從六部衙司里出來,似是有什么要緊事,前頭是一行引路的內侍,后來是一眾畢恭畢敬的朝臣。

    蘇晉忙退到一旁行禮,不妨柳朝明在她身前頓住腳,冷冷喚了聲:“蘇晉?!?/br>
    不是蘇時雨。

    “下官在?!?/br>
    柳朝明目光平視前路,語氣是生冷的:“身為僉都御史,宮里的規矩也不懂嗎?”

    蘇晉不知他提的是哪門子規矩,只好抿唇不語。

    一旁便有禮部的人提點道:“稟蘇大人,太子新喪,自今日起,當著青衣皂帶來上值了?!?/br>
    太子新喪,正午報喪,但她今日來此不過是有事尋趙衍,問問便走的。

    然而她也未多解釋,只“嗯”著道:“記得了?!?/br>
    柳朝明道:“明日再來記得換一身,開朝后,自去趙大人處領罰?!?/br>
    蘇晉看他前簇后擁的樣子,一時抑不住心中失望與疑慮,不知怎么就回了句:“多謝大人教誨,下官這就回府換一身行頭?!?/br>
    柳朝明聲音更冷了三分:“那還杵在這干什么?!?/br>
    說來可笑,蘇晉的一身青衣原還是為朱景元備的,覃照林的媳婦兒前兩日才為她制好,沒想到今日穿來竟是為了朱憫達。

    蘇晉換好衣裳就已近午時了,一路再往宮里去,還未到承天門,就聽到門樓上遙遙傳來號角悲鳴,三長一短,來來回回吹了三回。

    一行官兵身著喪衣自承天門御馬而出,將素紙傘擱于京師各宅院府前。

    這是秦淮一帶的傳統,人們看到這樣的紙傘,便知道宮中有皇嗣薨殞,會去承天門前看白榜。

    第100章 一百章

    這是太子薨殞, 儀制只比帝王低一等。

    先在東宮停靈七日,十五開朝后, 由諸王眾臣小出殯送去梓宮, 停靈半年, 等地宮建成,再大出殯送去皇陵。

    號角聲吹罷,有冥錢自承天門高臺一蓬一蓬地灑下。

    春陽暖融融的,雪不知何時早已化了,可這漫天白紙又為天地染上素色, 仿佛寒冬還未過去。

    不兩日便有朝臣陸續返朝了,大約是聽到宮中出了大事, 要么像錢三兒一樣躲得遠遠的,要么就早早回來作壁上觀。

    初十這日清早,蘇晉醒來后眼皮直跳, 她已細細想過了, 朱沢微誣陷朱南羨謀害太子終究是立不住的,他若想早日掌權不受非嫡非長的身份挾制,定會趕在開朝之前設法除掉朱南羨。

    她心中不安,卻因朱南羨被軟禁于東宮,里外都有鷹揚衛把守, 一時無計可施。

    思來想去只有去找趙衍,拖他請宗人府胡主事尋個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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