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朱沢微冷冷道:“但本王看你似乎并不確定?!?/br> 舒桓道:“回殿下的話,微臣并非不確定,而是這圣旨上的字跡輕而浮,不似從前蒼勁有力,微臣猜想,這當是陛下病中懸腕所寫,心憂陛下病情罷了?!?/br> 朱沢微聽了這話,面色沉沉地自舒桓手里收回圣旨。 事已至此,再多計較已是無益,何況錦衣衛兩千騎一來,無論這圣旨是真是偽,自己今夜是制不過柳朝明了。 也罷,柳朝明并非朱家正統,便是有心奪|權,至多也就位同宰輔,他若想要帝位,諸王眾臣又有誰會服他?何況等春深入夏,他鳳陽的府兵一到應天府,這京師上下便再無人與自己抗衡。 當務之急,還是解決自己的心腹大患,殺了朱南羨這個嫡十三子才是要緊。 朱沢微思及此,對跟在自己左右的朱弈珩與朱祁岳道:“我們走?!?/br> 然而他還未走出兩步,只聽柳朝明在身后道:“七殿下留步?!?/br> 夜色凝在眉間朱砂,朱沢微負手轉過身子,輕輕笑道:“怎么,柳大人還有什么吩咐不成?!?/br> “不敢?!绷鞯?,“只是聽說今日十三殿下也去了昭覺寺,敢問七殿下,十三殿下人呢?” 朱沢微似是恍然才想起這世上還有朱南羨這號人物,無不哀憂地道:“想必柳大人還未曾聽說吧。今日本王大皇兄身死,正是十三帶府兵將其殺害??蓢@大皇兄素日來待十三最為親近信任,到頭來十三竟以怨報德,真真令人扼腕?!?/br> 說完這話,朱沢微再次轉身欲走,未曾想柳朝明竟向他走近了兩步。 冷玉似的眸子徑自看入朱沢微的眼,連聲線都冰寒三分:“本官問的是,十三殿下他人呢?” 第97章 “柳大人沒聽清嗎?”朱沢微陰沉沉地看著柳朝明, “十三謀害當朝太子,本官自然已命人將他押往刑部?!?/br> 他說著, 看向方槐:“怎么, 方大人身為刑部侍郎,今夜只顧著為柳大人鞍前馬后忙進忙出, 不知刑部接了一位貴客嗎?” 方槐還沒說話,柳朝明道:“既如此,左將軍,你即刻率金吾衛去刑部?!?/br> “是?!?/br> “慢著?!敝鞗g微抬手一攔道:“柳大人這是何意?十三謀害太子罪大惡極, 大人難不成還要將他迎回宮中?” 柳朝明道:“圣上開朝之初曾立國策, 儲君之位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而今大殿下薨殞,十三殿下作為第二位嫡皇子,理應承襲東宮主位,繼任儲君。七殿下不過藩王,就算手握罪證指認十三殿下, 未經我三法司查明因果, 也無權審理, 扣留,押送十三殿下,更莫提關入刑部大牢?!?/br> 朱沢微聽他說完, 忽然勾唇笑了:“那么左都御史的意思是今夜就要問案是嗎?好?!彼c了點頭, “也不必左將軍去請人了, 十二, 你這便命鷹揚衛疾馬趕去刑部,將十三從大牢里提出來?!?/br> 朱祁岳應了聲是,隨即便吩咐下去。 夜更深了,皇城外遙遙傳來三聲梆子,承天門樓的燈火應聲熄了大半,只有奉天殿外還亮著,火色淬了刀影血氣,竟是微暗的紅。 少時,一輛粗陋的馬車在奉天門外行止。 朱南羨仰躺在車馬內,簾子一被掀開,便被這浸著血的火光灼了眼。 他下意識抬起手背擋了雙目,五臟六腑卻如焚如煉,眼前雖暗下來,沖天的血色又自心頭騰升而起。 一時又有人想要將他扶下馬車,哪里知才碰到他的袖腕,就被他一個揮手打開。 朱南羨重新仰躺回去。 他在等,等著那群兵衛上來將自己拖拽下馬,正如他們先時幾近暴虐地將他拖行于山道上時一樣。 反正在他們看來,他是個該要死的人。 可是朱南羨等了許久,外頭除了“噗噗”作響的烈火聲,竟一絲旁的聲響也無。 他這才將手背緩緩從眼上挪開,似是要與強光抗衡一般,撐起眼皮看去。 車外一名內侍正彎腰打簾,千百兵衛似乎怕驚動他,撲落落早已跪了一地,左謙已來到馬車前候著了,見他睜眼,輕聲喚了句:“殿下?!?/br> 原來他竟回到了宮里。 他還以為那群吃了豹子膽的東西要將他拖去荒郊野嶺,草草殺了埋了呢。 左謙又伸手去扶他,這才發現朱南羨的左手正牢牢握著什么,整個左臂因使勁力氣已然僵直不堪。左謙垂目一看,依稀辯得他手里握著的乃是一方玉佩。 玉佩中間鏤空刻著一個字,一個“雨”字。 朱南羨的衣袍皆已破損,背心出更透著血痕,就著左謙的手走了兩步,連步子都是虛乏無力的。兩旁的內侍見狀要來扶他,他卻搖了搖頭,連著左謙的手也一并推開了。 前方燈火煌煌,朱南羨隱隱見有人向他走來,他頓了頓,慢慢將玉佩收入懷中小心放好,掌心露出的深重褶痕幾欲滲血,大約因他如握著自己的生念一般牢牢握了一路。 得到朱南羨跟前,柳朝明先合手向他一揖,隨即吩咐道:“左將軍,你即刻將十三殿下送回東宮,傳醫正為殿下診治?!?/br> 朱沢微聽了這話頗為意外,笑道:“怎么,柳大人將十三迎回宮中,竟只為了將他送回東宮?謀害太子殿下的血案呢,大人不審審嗎?” 刑部侍郎方槐接過話頭道:“稟七殿下,三司會審雖是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主理,若無陛下旨意,我等亦無法立行。眼下且不說陛下病重未愈,就是依方才的圣詔,也得召集七卿決議之后才能開始問案?!?/br> 朱沢微仍是挑著嘴角:“柳大人是這意思嗎?” 柳朝明淡淡道:“倘若七殿下想連夜追究問責也無不可,但該說的話本官已說了,茲事體大,此案未經我三法司查明因果,一切擬定的罪名都是栽贓陷害,重則,以謀逆罪論處之?!?/br> 朱沢微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倏爾收起,“走?!彪S即甩袖負手,帶著朱祁岳與朱弈珩揚長而去。 集結在墀臺的三千鷹揚衛在朱祁岳離開后如潮水般無聲散去,片刻,錦衣衛與羽林衛也相繼撤離。 方才還劍拔弩張的墀臺徹底靜了下來,左謙上前兩步為朱南羨引路:“殿下,末將送您回東宮?!?/br> 朱南羨正要離開的時候,宮門外忽然傳來一絲細小的駿馬嘶鳴之聲,似乎有人在正午門外卸馬。 就像是感念到什么一般,他不知怎地就回過頭,往正午門看去,可惜隔著甚廣的樓臺,燈火昏晦的門樓下只能望見一個綽綽的人影。 朱南羨靜靜看著,隨后垂下眼,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柳朝明見他走遠了才吩咐了一句:“去看看是誰在那里?!?/br> 一名內侍應聲而去,片刻后回來道:“回柳大人,是都察院的蘇大人來了。原說是提了幾名證人回來,可問了雜家今夜的情形后,忽又說沒事了?!?/br> 柳朝明默了片刻,只問了句:“她已走了嗎?” “是,蘇大人帶著幾名證人一并走了?!?/br> 柳朝明垂下眸,“嗯”了一聲,折身往都察院而去。 一眾朝臣見左都御史要離開,不約而同地拜下,一名小火者忙不迭提著風燈趕來他身前,順從的為他引路,與此同時,身后就有人高呼:“恭送御史大人?!?/br> 這便是極權在手? 柳朝明看著風燈中只點亮寸尺前路的火光,心中掀不起一絲波瀾。 其實蘇晉帶這么些證人進宮來做什么,他不用想也知道。 今日朱南羨是去送信才耽擱了回南昌的行程,那么通政司必定有人見過他,哪怕朱沢微派人將通政司的嘴都堵上,將跟著朱南羨的親軍衛全殺了,那么還有在城門口見過十三王及其府兵的百姓與侍衛呢。 朱沢微誣陷朱南羨謀害太子,終究是立不住的。 蘇晉奔波至深夜回宮,想必正是趕在朱沢微之前,自各處提了證人,想要將他們安置在都察院以保安危,等來日為朱南羨洗冤吧。 可她最后卻將人帶走了。 她是不再信都察院,不再信他了嗎? 柳朝明想到這里,忽又覺得情有可原,畢竟他前一日還病得起不來身,后一日就發動政|變大權在握。這樣的人,憑什么叫人相信? 而他保下朱南羨,也不過想借他之勢,引他與朱沢微相斗,能落個兩敗俱傷才最好。 所以,他本來也沒安好心,一路來都沒安好心。 活該蘇時雨不愿再信他。 柳朝明回到都察院,內侍吳敞已在中院候著了,留守在院內的言脩見他回來,無聲施以一揖,退入夜色中去了。 吳敞這才雙手一合大拜而下,呈上一枚殘玉:“老奴奉殿下之命,謝大人救大局于危時?!?/br> 這是第三塊殘玉了。 柳朝明垂眸看著這塊色澤古樸的玉石,片刻,搖了搖頭:“此次危局本就是因我妄動私心一手觸成,一念之差險釀大錯,今夜所為亦不過是亡羊補牢,沒道理向殿下討回殘玉?!?/br> 吳敞道:“殿下早知大人會有此一說,讓老奴帶一句話給大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殿下還說,大人今日之失實沒什么錯不錯的,只怪他布局失策,算了人心卻未算人情,卻勞大人以一己之力挽狂瀾于既倒,這枚殘玉,大人受之無愧?!?/br> 柳朝明默了默,自吳敞手里取回殘玉。 吳敞續道:“殿下那里只剩最后一塊殘玉了,是以殿下還讓老奴問一句,殿下當年所予大人信物,大人可有好好保管?” 玉石觸感沉舊而熟悉,柳朝明自指尖摩挲著,不由想起當年玉玦破裂時,那人與自己說的話。 ——你我之間君子一諾,雖有信物依托,說到底,靠的不過是一個“守”字與一個“信”字。 柳昀,本王知你清絕孤傲,讓你臣服反倒折了心性,因此只這一問,你可愿隨本王賭一局,將皇權,骨血,乃至自身都算入局中,披肝瀝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柳朝明將殘玉往手中一握:“殿下所予信物彌足珍貴,待來日功業初成,我柳昀,必定完璧歸之?!?/br> 朱沢微一路打馬回了七王府,面色越來越沉。也不顧在府外迎他的姬妾跪了滿地,徑自步入正堂,接過丫鬟遞來的濕帕子凈了臉,然后背著手,來回來正堂走了數步。 不時又有小廝來送茶水,見了朱沢微的樣子不敢上前,還是朱弈珩斟了一杯遞過去,溫言道:“七哥,不急著氣,先吃口茶?!?/br> 朱沢微停下腳步看他一眼,揮手一擋就將茶盞打落在地:“你當本王是傻子?” guntang的茶水濺上朱沢微的袍角,他有些吃驚的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茶盞,抬頭望向朱沢微:“七哥這是何意?” 朱沢微冷笑一聲,眼中全是肅殺之氣:“在昭覺寺本王要殺朱南羨,是你勸本王回宮做個樣子再殺。豈知這頭柳朝明就逼宮奪|權,把十三截了下來。你當本王看不出來你與柳昀早已結盟,保下朱南羨與本王相斗,等兩敗俱傷了,他便扶你上位稱帝?本王半生苦心,倒是為你二人做嫁衣了是嗎!”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流轉著的先是驚詫,隨后變成一絲一縷的難過,好看的嘴角微微下垂,抿成一個隱忍沮喪的弧度。 片刻,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怎么又不信十弟了?” 第98章 九八章 朱沢微心頭窩著一團火, 當下也懶得跟朱弈珩多費口舌, 往堂正中的紫藤交椅上一坐便道:“等十五開朝你就回廣西?!?/br> 廳堂靜下來, 外頭的小廝趁著這個當兒進來將碎裂的茶壺渣子收了。 朱弈珩盯著地上未干的水漬, 半晌, 問了句:“七哥還記得嗎?景元二十一年, 七哥來桂林府看過十弟一回?!?/br>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朱沢微記得。 當時廣西天災, 連著三年大旱后民生無以為繼,他便奉景元帝之命去廣西巡視。 途經桂林, 朱沢微去朱弈珩府上小住,原以為他這個十弟縱然從小不成氣候,好歹是個藩王, 府上怎么著也比官府張羅的那些粗陋的下榻之地好一些。 誰知堂堂一個十王府也就府門恢弘氣派,往里了一瞧, 竟敗落得不成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