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朱麟原是早就會喊爹娘的,可惜一歲時被嚇過一場,之后連聲音都不會發了。 朱憫達曾請無數醫正醫師為朱麟看過,都說他喉嚨是好的,興許是被魘著了,日后能不能發聲只能看機緣了。 而就在此刻,小小的朱麟懵懂地看著他的母妃,就像是意識到什么一般,他忽然睜大眼,伸出手想要去牽沈婧的袖口,口中忽然發出“啊,啊”暗啞的生澀的叫聲。 沈婧的眼眶忽然就蓄滿了淚,卻深吸了一口氣,將這淚抑在了眼底,堅定道:“捂住她的嘴,別讓他叫?!?/br> 待看到梳香抱著朱麟躲入一間庵堂中,沈婧折轉身,走到藥圃一角的小和尚跟前。 四周都是蒼茫茫的風,她看向小和尚,忽然笑了一下說:“小和尚,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那小和尚似乎是認得她的,又似乎是覺得她太面善,好看得像是畫里的觀音,不由自主便恭敬地點了點頭。 沈婧仰頭,目光越過古剎廟宇,落在最高的佛塔之上:“你看到那口老鐘了嗎?”她說,“你幫我去撞鐘好不好?撞十二下,讓整個應天城都能聽到這鐘聲?!?/br> 小和尚愣愣地看著她,他是佛家中人,遠離紅塵,卻在這一剎那,在沈婧的憂悲交織的目中參悟了所謂俗世七情。 心中突生悲憫之意,小和尚雙手合十,輕聲道:“女菩薩不必多禮,小僧這就去撞鐘?!?/br> 沈婧聽了這話,盈在眼眶的淚驀地就滾落下來。 她提了裙,對著小和尚跪地俯首,安靜地磕了三個頭。 對不起,她在心里說,這鐘聲大約會要了你的命。 可是這是我作為一個母親的私心,我希望有人能聽到這鐘鳴之音,我希望有人能趕得及來救麟兒。 沈婧這輩子與人為善,以溫柔待這個世間,沒想到走到生的涯涘,竟要為惡一回了。 這個眉眼清秀,慈悲為懷的小和尚,她就要害了他,等他撞完鐘,被羽林衛發現,他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呢? 沈婧不敢想。 她自地上站起身,努力噙起一個笑,對小和尚輕輕地道:“快去吧?!?/br> 小和尚手持木頭念珠,認真地對她施了一個佛禮,疾步往塔樓而去。 沈婧覺得,這個佛禮,就像是要度化她一般。 她忽然有些釋然,覺得善便善了,惡便惡了,也不會有誰來為她記上一筆功德,到頭來不過是一坯黃土,計較那么多做什么。 只是她,便是化作一坯黃土,也是要葬在他身旁的。 沈婧抬手撫向腰間,那里藏著朱憫達曾送給她的九龍匕。 古老的鐘聲帶著一絲慌亂響起,一下一下傳得很遠,實實在在渾厚低徊。 羽林衛聽到這鐘聲一時紛亂不堪,卻在見到沈婧的那一刻又靜了下來。 沈婧踩著鐘鳴之音,衣裙被風吹得往后翻飛,目色沉靜得就好像自九天踏云而下的仙娥。 她走進殿宇,便看到三根長矛刺入朱憫達的身體,鮮血從他的嘴角涌出,他悶哼一聲,抬起眼卻怔住了。 他看到她了。 朱憫達先是驚訝,然后是震怒——她怎么回來了?不是讓她逃了嗎?她不要命了嗎? 可隨著鮮血流逝,他一點一點便失了神志,眸中的驚怒逐漸化成一絲一縷的哀慟與悵悲。 視野已模糊不清了,他還想再看看她。 而看著她向自己走來,他實是有些高興,他還以為他們這一生便要就此分開了呢。 阿婧自小便跟在他身邊,他守著她,從一個垂髫小姑娘,長到豆蔻年華,他等著她及笄,看著她一天勝似一天眉目盈盈,傾國傾城,然后娶她為妻。 朱憫達抬了抬手,想去擁住她,奈何身上有長矛支著,叫他動彈不得。 他看到沈婧走到自己面前,溫柔地笑起來,嘴唇翕動,像是在對他說著什么,可惜他已聽不大清了。 她說完之后,再看了他一眼,抬起他送她的九龍匕,扎入自己的胸膛。 鮮血迸濺而出,大片大片迷了他的眼,殷紅之色好像驚艷了一整座城的春花。 朱憫達合上眼的那一刻,想起多少年前,阿婧就快要嫁給自己的那個暮春。 東宮外的垂花園開了一片艷色海棠。 他將自己的九龍匕送給阿婧,她的臉紅得比海棠更美。 那年的春光真好啊,有石橋流水,有落英繽紛,青樾嘴里銜了一根狗尾巴草,抬腳坐在一旁的大石頭上,嘻嘻笑著;十三剛練完武,持刀靠樹坐著,揚眉看著;三妹在一旁打絡子編劍穗,儼然不懂發生了什么,還在說,二姐你幫我看看,這結打得對不對? 還有十七,那時十七還小,蹲在池塘邊玩水,腳底一滑險些栽下去,還是十三兩步過去用刀柄勾住他的衣領,將他撈了回來。 十七委屈得要哭,青樾就攆他走:“去去去,大吉利的日子,眼淚都給我咽回肚子里去?!?/br> 十三哈哈大笑,拎著十七的后領說:“走了走了?!?/br> 三妹便將滿地絲絳胡亂往衣裙里一兜,追上去道:“捎上我捎上我,我要去找四哥?!?/br> 弟弟meimei們還是少年,笑鬧地走在海棠繽紛而落的石徑上,眼前的阿婧剛及笄兩年,紅著臉,即將要做他的妻。 不知怎么,這片春|色滿園忽然就長在了朱憫達心里,變成了他這滿腹鐵石心腸中唯一柔軟的歸處。 朱憫達想起那一日只剩他二人時,沈婧站在海棠樹下對他說的那句話。 他這一生還沒聽過這么好聽的話,好聽到他似乎只能看到她唇瓣翕動。 而這翕動的唇瓣,正與她方才笑著說最后一句話時一模一樣。 朱憫達最后閉上眼時,是余愿已足的。 因他聽見她在說什么了——阿婧要生生世世都跟著殿下,不再與殿下分開。 他們沒有分開。 充斥在朱憫達三十二年生命里的兵戈戰亂,明謀暗斗,如飛鳥撲棱掠過蒼穹,倏忽之間了然無痕,在一場紛亂春雨后,最終納入了他心中那片溫柔歸處。 他們終于再也分不開。 第92章 九二章 沈奚是辰時自宮門守衛那里奪了馬,一路往昭覺寺去的。 各軍衛兵馬都有自己的安排, 他這么做實在不合規矩, 奈何承天門幾個守衛追在后頭喊了半晌, 他就像沒聽見一般。 后來戶部兩個主事追出來,聽守衛說了情形, 搖搖頭:“方才不知怎么,沈大人像是想到什么, 突然間就跟瘋了似的?!?/br> 這是年關節還未開朝期間, 各衙司只安排一兩個人值勤,以防有緊急公務。 更早一些的時候, 戶部這兩名主事正坐在公堂里閑磕牙, 看到沈奚來了, 便把沏好的茶給他斟了一杯,其中一人問:“沈大人,錢大人致仕這事兒,您聽說了嗎?” 沈奚敷衍地“嗯”了一聲。 另一名主事就道:“錢大人怎么就致仕了呢?他方入冬時還說,等開年圣上南巡, 他要討個旨伴駕,親自去看看浙南的禾麥收成?!?/br> 沈奚聽了這話就愣住了。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圣上的身子不好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可是在入冬之時,在宮前殿案子發生之時,沒有人認為他會退位。 可以說, 朱景元退位的念想幾乎是在年關節前, 蘇晉彈劾朱稽佑之后臨時起意的。 昨日沈奚還在想, 朱沢微之所以設局害死錢煜,是因為他想讓錢之渙心灰意冷,致仕返鄉,這樣朱憫達登基以后,便無法通過錢之渙拿住他貪墨的把柄,他便可以毫無顧慮地回鳳陽整兵。 可現在看來,錢煜之死根本不可能是朱沢微設計的,因為他那時并不知道朱憫達即將登基,高枕無憂的他為何要平白寒了戶部尚書的心自斷一臂? 因此,錢煜之死的目的,并不在逼迫錢之渙致仕。 那么,只能在羽林衛身上了。 利用害死與七王有瓜葛的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讓朱憫達親信這支跟了他近十年的兵衛——蘇時雨在雪地上寫下“什么都是假的”的時候,便已猜到這一點了。 可是他們,卻因為羽林衛冬獵時的忠心護主,因為接踵而至的錢之渙致仕,將注意力放在了后者身上。 是誰,讓錢之渙在這個時機致仕?是誰竟設局障了他的目? 沈奚想不明白,也來不及去深想了。 他只知道,這個人既然只給了他一日去思量,那么羽林衛大約就要在這一日之內動手了。 他倏爾一下站起身,往東宮去的路上,他一直盼著是自己想錯了,盼著奶娘臨終時那句話,不過是一個玩笑。 可嘆沈青樾從來一步百思運籌帷幄,臨到此時了,竟開始心存僥幸。 他還未到東宮,就看到宮里管事牌子尤公公急匆匆向他行來,臉上隱有慌亂之色:“小沈大人,東宮怕是不好了?!?/br> 沈奚愣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聽得自己有些飄忽的聲音:“出了什么事,你說?!?/br> “冬獵過后,羽林衛抓來兩個行刺太子殿下的活口,殿下原是讓羽林衛關在暗房里細審,可是今早雜家去送飯,那兩個活口已死了,是、是叫人抹了脖子?!庇裙活D,有些慌張地道,“雜家已查問過了,今日早上,只有伍喻崢伍將軍派兩個羽林衛去審過那兩名活口,其余再沒人進過暗房了?!?/br> 宮闕高閣遮住光,在深長的甬道上斜斜打下一道暗影。 他的話說完,就見沈奚站不穩似地后退了一步。 他慢慢地點著頭,整個人像是失了神,一步一步往甬道深重的暗影里退去,然后他驀地回轉身,仿佛連命都不要了似地往宮外狂奔而去。 方才的僥幸與自欺欺人在這一刻被碾成齏粉。 羽林衛一定是有異心的,否則他們不會殺那兩名暗衛,他們一定是怕有人從這兩名暗衛口中問出什么。 而他們既然敢在今日肆無忌憚地殺了這兩名暗衛,說明他們不再畏懼朱憫達的權威了,說明他們今日一定有異動了。 沈奚知道,這浮浮沉沉的表象下,一定還有更晦如夜的謀算,更深如海的真相,可是他沒法再往下忖度了。 像是有人一把攫去了他的思緒,心中干干凈凈只剩一片荒涼。 他想,他今早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再堅持一些,哪怕以rou身攔皇輦,哪怕讓車輦從自己身上軋過去呢? 他已算到了,他早已想到了,可是他被誰,不知被誰,這么一時障了目??! 急馬奔走于城西荒道上,離昭覺寺尚有五里。 遙遙的古剎中,忽然傳來悲切的鐘鳴之聲。 沈奚驀地勒住韁繩,或許是因為動作太急,馬匹竟在坡道上失了前蹄,沈奚自馬上跌落在山道,道旁堅石膈得他手肘生疼,但他卻顧不上這疼痛了。 他茫然地望向昭覺寺的方向,一下一下數著這鐘聲。 撞鐘十二下,國喪之音。 朱南羨與蘇晉趕到昭覺寺時,整個寺廟已是一片寂靜了,不知是誰大開殺戒,四處橫亙著僧侶的尸體。 朱南羨扶著寺門,安靜地看了片刻,一言不發地往繞開尸體,往昭覺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