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朱南羨愣怔地望向蘇晉,半晌,才道:“你說真的?” 蘇晉點了點頭。 然后朱南羨的嘴角就動了一下,他像是很高興,卻又不敢情真意切地表現出來,似乎怕驚擾這一個美夢,喉結上下動了動,才將那即將浮于唇邊的笑咽了大半下去,目光灼灼如星:“那好,等天再暖和些,路再好走一些,等你要來南昌時,我便跟皇兄請個旨,離開南昌兩月來京師接你。我打快馬日夜不停趕路只要十日,帶你回去時,我就陪你慢慢走,我……” 可他這話終究是說不完了。 自蒼茫的風聲里,自城西的寺廟處,忽然傳來一聲古鐘悲鳴。 悠悠鐘聲回蕩,一共十二下。 朱南羨記得這鐘聲,那是置于城西昭覺寺佛塔頂樓一口老鐘了,每有和尚撞鐘,都響徹整個應天城。 一下是撞晨,兩下是撞暮,三下是春來,四下是雁歸去,七下是谷雨紛紛,八下是霜降授衣,九下是清明祭故人,十下唯愿國祚綿長,而十二下,是國喪。 國喪是天家嫡系去世三日后才當有的儀制。 今早父皇還尚在宮中,那這沉重的,悲切的,帶著些許慌亂與警醒的鐘音又是為誰撞響呢? 朱南羨一動不動地站在短亭外,高空有烈陽,墻根荒草長,凜冽的春風拂過他的衣袍,眸中閃爍二十余年的星光忽然熄滅。 第91章 九一章 第三卷 :曾以愛溫柔滄桑 九一章 景元二十五年正月初七, 朱憫達攜家眷在昭覺寺祈福。 那一天,他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 清晨進寺門的時候, 他仰頭看了眼位于佛塔頂樓的老鐘, 鐘身要五人合抱, 每撞一次,鐘鳴便會響徹整個應天城。 應天應天, 應天而生,應天為王。 當年朱景元占領南京,改南京為應天府時曾對朱憫達說,憫達你看, 這天下就該是我朱家的, 我是應天而生的王,是我救黎民于水火,而你,就是這江山的下一任主人。 時至今日,朱憫達已想不清為什么走上了這樣一條鮮血淋漓的路。 他只知道, 他生下來就是儲君, 那些庶子們,狡詐的,陰狠的,狂放的, 想要奪他的儲君之位, 他們該是要搶不過他的。 因父皇說過了, 這皇位就是他的。 羽林衛整軍而入, 把守住昭覺寺各院門,寺中主持前來相迎,合手行得是佛禮,朱憫達回禮時,下意識回身看了一眼。 小小的朱麟正學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規規矩矩地也行了個佛禮。 朱憫達淡淡地笑了一下。 清晨的風很涼,裹挾著熟悉的香火氣襲來,令他想起多年前。 十三是景元二年初春出生的,彼時朝綱已定,天下民心漸歸于一處,待十三會說會跑會有自己的主意,父皇與母后便帶他來昭覺寺祈福了。 那是景元五年的事了,十三與自己并排立在帝王帝后身后,他還是小小的,就如現在的麟兒一般,但行禮的時候,也是規規矩矩有模有樣的。 朱憫達一直覺得遺憾,等到十七到了能來昭覺寺的年紀,他已與阿婧成親無法伴駕了,他們兄弟三人還未曾有一回一同陪父皇母后祈過福。 進得昭覺殿,先跟佛祖拈香叩首,便由小僧引著,去后頭的廟宇焚香誦經。 香是檀香,誦的是妙法蓮華經。 一切萬物,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 宇殿不大不小,除了朱憫達一家三人,沈婧的貼身侍婢梳香也跟來照顧朱麟了。 朱憫達與沈婧朱麟跪在佛案前,左右兩旁各燃著一百零八根香燭,香燭后各坐著十八名僧人。 朱憫達點香時,不經意往僧人處掃了一眼,忽然覺得不對勁。 一名僧人的袈|裟里頭像是有甚么亮色,映著煌煌燭火,竟閃過一道刺目的光。 那是銀甲的顏色。 朱憫達心中一凝,上十二衛中,只有羽林衛身著銀甲。 他記得冬獵后,他曾質問過沈奚,為何要讓金吾衛跟著自己而不去保護陷于禁區的朱南羨。 沈奚那時便已提過了,說他懷疑伍喻崢與羽林衛有異心。 彼時朱憫達一笑置之,他在林場遇刺,若不是羽林衛,他恐怕早已喪命了,這支兵衛跟了他近十年,他不信他們另為其主。 殿宇外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朱憫達小時候也在軍中待過,他熟悉這樣的聲音,這是有人在秘密整軍。 今早臨行前,他登上皇輦時,青樾還來攔過自己。 他站在輦車下,抬頭問:“姐夫,您今日能不去祈福嗎?”他又說,“您這幾日,能與二姐麟兒就在宮里哪里也不去嗎?” 彼時朱憫達還覺得可笑,冬獵后的祈福迎春與巡軍,是大隨開朝后數十年的規矩,而他,作為即將承繼皇位的第二任君主,難道這就要廢了祖制不成? 可是沈奚右眼下的淚痣仿佛凝了一川憂思,他已不再是素日嬉皮笑臉的樣子了,整個人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說:“姐夫,我好像……好像被人障了目,您再給我兩日,讓我好好想想,行嗎?” 而今朱憫達想,他該信青樾的。 殿外整軍的腳步聲好像微雨聲,若自己在誦經,必定是聽不見的。 朱憫達似是不經意,打落了手中經文,跪在殿后的梳香想起身幫他拾起來,朱憫達搖了搖頭道:“本宮自己來?!?/br> 然后他端著燭臺,拾起經文時,透過模糊的紙窗一看,外頭羽林衛的布防果然較之先時不同了。 朱憫達眸光一黯,不由朝身后的沈婧朱麟看去。麟兒一臉懵懂天真,沈婧的目中卻已有傷色。 她到底是沈家人,雖安于現狀不愿多思,但也是明透聰穎的。 朱憫達沉默一下,對沈婧微一搖頭。 他鎮定地走到佛案前,將燭臺擱在上頭,拾起一旁的念珠。 這串念珠是由一百零八顆綠松石制成的,朱憫達將它緊緊握在手里,用力左右一扯,繩絲崩斷,瑩綠的念珠迸濺彈出,嘈嘈切切滾了滿地。 這響動頃刻驚動了殿外的守衛,伍喻崢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來進來:“殿下,出了何事?” 朱憫達沉了口氣,淡淡道:“沒事,念珠斷了?!?/br> 他知道這些大逆不道的羽林衛在等,等他念誦完十如是,殿宇里的僧侶都退出去的時候,他們便會動手,因為這樣便沒有人能目睹他們的惡行。 他只剩這么一刻了。 朱憫達冷眼環顧四周,斥道:“愣著做甚么?還不給本宮撿珠子?” 端坐于兩側的僧侶連忙跪了滿地去尋念珠,朱憫達俯身去扶沈婧的瞬間,在她耳畔輕聲道了句:“你快走?!?/br> 沈婧眼里有nongnong的傷色,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么,垂在身旁的指尖忽然被一只小小的,圓乎乎的手握住。 是朱麟。 他正跌跌撞撞地從蒲團上爬起身,一只手牽了沈婧,又要伸出另一只手來牽朱憫達。 朱憫達苦澀一笑,抬起手在他頭上摸了摸,再看沈婧一眼,然后冷聲斥道:“亂七八糟像什么話?梳香,你扶太子妃與皇孫去一旁耳房里歇息片刻?!?/br> 梳香愣怔地看著他,須臾明白過來。 她當下將朱麟抱起,穩著聲線似是平常道了句:“太子妃娘娘,小殿下,奴婢伺候你們去歇息?!?/br> 朱憫達看著他們三人的背影,轉回臉,努力不表現出一絲異樣。 他知道耳房上頭有一個高窗,沈婧聰穎,她該知道在什么時機離開最好,她會護麟兒的周全。 滿地一百零八顆念珠,數十人幫忙拾撿,湊齊也不過片刻。 一名僧侶用絲線將念珠重新串好,捧到朱憫達面前時,朱憫達想,這一刻來得真是太快了。 他鎮定地接過念珠,然后抬手猛地推開殿宇的門。 大片大片的春光自洞開的殿門傾灑而入,將他一身朱紅繡金龍紋的袍服照得云紋涌動。 朱憫達邁步而出,臉上沒有絲毫懼色,掃了一眼殿外左右列陣待命的羽林衛,冷笑一聲:“怎么,這就要反了嗎?” 他負手再要往前走,眼前寒光一閃,兩柄長矛交叉架于他身前,擋了去路。 前方,高立于馬上的伍喻崢垂下眸子:“對不住了,殿下?!?/br> 春光傾斜于前,蒼穹高高在上,四下里涌起無盡的寒風,就像是被一雙雙看不見的手攪弄著,翻覆著。 朱憫達聽到這一聲“對不住”,忽然覺得累了。 他想,沒什么好對不住的,這一生,不過是成王敗寇。 沈婧與梳香從高窗翻出殿外,眼前是后院的高墻與廟宇間的墻隙。 她二人帶著朱麟躲在這墻隙中,一直等到守在佛院中的侍衛往前院跑去。 沈婧知道,這是因為朱憫達未誦完經便走出殿宇驚動了他們。 她心中空洞洞地像漏著風,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朱麟身上,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昭覺寺她是每年都來的。佳節至此,為父母求平安,為青樾積功德,為三妹問吉兇。 眼下四方正門都有人把守,沈婧知道,貼墻而行,至后院有一個小藥圃,藥圃外穿過一條短巷,便有一扇小門,這是僧侶平日里私下出入用的,他們也許可以從那里逃出去。 沈婧帶梳香朱麟來到藥圃,隔著墻往短巷一看,竟見巷末也有羽林衛把守。 唯一的生路也沒了。 沈婧回過頭,忽然瞥見藥圃一處有個正給草藥松土的小和尚正直起身,愣怔地看著她們。 她細想了想,忽然脫下朱麟一只鞋,扔在了藥圃通往短巷的小徑旁,轉身看著梳香道:“你先抱著麟兒躲在藥圃里,待我將后院的羽林衛引開,你務必帶他從后門回到方才我們誦經的殿宇中,然后就在佛案附近找地方躲起來?!彼D了頓,“會有人來救你們的?!?/br> 沈婧知道,羽林衛發現她與朱麟不在,眼下一定已搜過那殿宇,之后便是要再搜,也當放在最后了。 梳香怔怔地問:“娘娘呢?娘娘之后會來找我們嗎?” 沈婧卻不答這話。 她黯然笑了笑,輕聲道:“你曾經和我說,你家鄉在蜀中?”她看向梳香,“你若能活下來,日后便帶著麟兒去蜀中,為他取一個賤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后把他養大,這輩子,都不要告訴他他究竟是誰,他的父母是誰?!?/br> 說完這話,她再深深地看朱麟一眼,像是要把這一生的離愁別緒都銘在這一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