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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12節

第12節

    蘇晉聽了個起頭便疑云叢叢。

    這樣的案子平日都該由京師衙門經手,怎么這一樁直接走了刑部?

    她問道:“你曾在衙門當值,該曉得你這事鬧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張奎道:“我問過呀,那些天殺的獄卒哪能跟我這樣的人廢話?”

    蘇晉又問:“你可記得你去亂葬崗究竟是哪一日?”

    張奎細想了一想,道:“我記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壽辰,我想扒了那玉墜子給他祝壽!”

    晁清失蹤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蘇晉一時怔住,她終于在千絲萬縷的瑣碎里找出一絲隱約可見的線頭。

    刑部載錄,死去的女子是尋月樓的頭牌寧嫣兒。

    許元喆曾與他說,晁清失蹤前,獨自一人去過煙花水坊之地。

    蘇晉又問道:“你可能證明你所言屬實?!?/br>
    張奎苦起一張臉:“不能?!钡鲇值?,“我將那扒下來的玉墜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個墻縫中,等閑不會叫人發現,蘇官人可命人尋來?!彼傧肓讼?,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墜子并不能為我洗脫冤情,但至少能證明我的確為求財,沒有貪圖美色,更不想害命?!?/br>
    蘇晉聽了這話,又為難起來,她不過一名知事,如何闖到刑部大牢去找證據?

    朱南羨杵在一旁聽了半日,總算又輪到自己派上用場,于是咳了一聲道:“蘇知事若覺得分身乏術,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br>
    又怕蘇晉不放心,毛遂自薦:“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會時時盯著,有任何進展,立刻命人知會你,全由你來拿主意?!?/br>
    第15章

    蘇晉看向朱南羨。

    他身著月白直裰,袖口繡了兩片竹葉,筆挺站在她對面,身后是茂密的竹林,月華灑下,竹海成濤。

    這樣素雅的衣衫,若換了旁人穿,或許是朗朗如清風,溫潤如明月。

    但朱南羨不一樣,他人是英挺的,氣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顯得英姿勃發。

    蘇晉撩起衣擺,往地上一跪,鄭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愛,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當鞠躬盡瘁,任憑驅馳?!?/br>
    朱南羨聽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驀地僵住,嘴角牽動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難堪:“哦,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br>
    蘇晉傷未痊愈,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憑腦中一根弦緊繃著撐到現在,眼下晁清的案子總算有了著落,她放下心來。與之同時,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與疲累浮上來,一跪一起之間險些向前栽去,還好掙扎出一縷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羨見狀,吩咐道:“鄭允,你即刻去宮里請醫正?!?/br>
    蘇晉辭謝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門歇上一日就好?!?/br>
    朱南羨本想挽留,但蘇晉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爾間竟不好多說甚么,任蘇晉撐著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傷?!?/br>
    他這幾日實沒閑著,頗費筆墨地上了一封折子為蘇知事請功,誰知折子沒遞到皇案就被朱憫達扔回來,罵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蘇晉疲憊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當真是個不認識的,下官何必要犯這個險?!币粫r想起晁清失蹤后,許元喆一字一句地為她抄錄《大誥》,又道:“他是微臣故舊,當時在場又無人認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該由誰去?”

    朱南羨不知當說甚么好。

    她不過一名文弱書生,做事為人尚能堅守底線,無愧于心。

    一時又聽蘇晉問道:“殿下在宮中,可知道許探花現如今怎樣了?”

    朱南羨道:“哦,約莫是還好。父皇為保證公允,命登科三甲跟著晏子言一同重新審閱春闈的卷宗,時限十日,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離開詹事府后,就該上奉天殿回稟父皇了。

    蘇晉聽了這話,臉色不由一變。

    令這一科的狀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為保證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謂公允道義,遠比不過帝位的穩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誅殺功臣,剿滅前朝亂黨,北地死了數萬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終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復北地人心,便不該想著科場案這一碗水該如何端平,他該要想得更深更遠,遠至三十年以前,遠至數百年之后。

    他該要把這場科場案當作一次契機,對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終日的人說:“喏,你們看,朕雖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萬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對你們都是一視同仁的,當年你們中有人犯了錯,朕殺了他們,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錯,朕也一樣要殺他們?!?/br>
    更不必顧及這所謂的“錯”是不是“莫須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滿朝文武都會封住自己的嘴巴。

    蘇晉原以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從北方仕子中提幾人上來做成進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慮更深。

    他要做一出戲,一出給天下人看的大戲。

    他命春闈的狀元,榜眼,探花跟著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著是處事公允,實際上這樁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這是他手里頭穩固江山的籌碼,是這一科南方仕子一場逃不開的劫難。

    朱南羨看蘇晉臉色蒼白得沒了血色,不禁道:“蘇知事若實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備車馬送你回府也是一樣?!?/br>
    誰知蘇晉仿佛從骨血里又榨出一絲力氣,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請?!闭f著又跟朱南羨磕了一個頭,“微臣想連夜進宮見晏少詹事一面?!?/br>
    朱南羨本想說這有何難,然而下一刻,他終于明白蘇晉究竟為何如此迫切。

    一切為時已晚。

    鄭允疾步如飛地趕來南苑,通稟道:“殿下,宮里出大事了!”

    朱南羨一邊摻起蘇晉,一邊道:“何事?你慢慢說?!?/br>
    鄭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時,晏少詹事回稟陛下,說他已將春闈卷宗審閱完畢,春闈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諸位進士均沒有舞弊,文章的確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誰知陛下聽了這話,勃然大怒,說晏子言勾結裘閣老一同誆瞞圣聽,已下令將會試所有考官,以及復審大小官員一同下獄,令三日后將……將所有人處斬?!?/br>
    此言一出,朱南羨也愣住了。

    鄭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與都察院呈交鬧事涉事衙門與人員名錄,眼下已命刑部帶著羽林衛的人,去各個衙司拿人,連夜押回宮里審訊。這其中……”他微微一頓,看了蘇晉一眼,“也有京師衙門的蘇知事?!?/br>
    朱南羨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從腰間卸下一方牙牌遞給鄭允:“你拿著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謙,讓他即刻領金吾衛來本王府邸,如果羽林衛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鄭允呆若木雞,結結巴巴喊了一聲:“殿、殿下……”

    朱南羨道:“愣著做甚么!快去!”

    蘇晉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維護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過,若金吾衛與羽林衛對峙,駁的是誰的面子?”

    朱南羨怔住。

    蘇晉道:“不錯,正是陛下。殿下或許能護得了微臣一時,卻不能一世相護,微臣今日躲過去,日后又當怎么辦?亡命天涯嗎?何況聽鄭總管的意思,刑部押我進宮,不過是為審訊問話,微臣自問無愧于天無愧于地,他們未必會拿我怎么樣?!?/br>
    朱南羨方才也是一時腦熱,聽了蘇晉的話,慢慢冷靜下來,卻又道:“你有傷在身,又奔波勞累,眼下正當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訊,你如何撐得???”

    蘇晉道:“微臣沒有那么孱弱,不過一夜,有甚么過不去?”說著,朝朱南羨一揖拜別,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羨頓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蘇晉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鄭允:“你去備一輛馬車?!比缓筠D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徑,蘇晉繞了小半個時辰,至府門,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輛馬車等著她了。

    朱南羨已換回蟒袍,坐在車夫的位子上,沖蘇晉揚了揚下巴:“上來,本王送你回府?!笨刺K晉一動不動,他又道,“你不讓本王招金吾衛,本王應了,但你有傷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護你一夜,本王命你也應了?!?/br>
    他跳下車轅,側身讓蘇晉登上馬車,擦肩而過時,終是嘆了一聲:“蘇時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為何要袒護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這一遭熬過去,你來問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br>
    蘇晉掀簾入室,聽到這一句,身形一頓,輕聲回了一句:“臣不想問?!?/br>
    馬車轆轆行在京師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羨想起往昔種種,一時懊悔不已。

    車室內寂靜無聲,朱南羨以為蘇晉已累得睡去,里頭輕聲傳來一句幾不可聞的嘆息:“殿下,時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掛懷?”

    第16章

    “殿下,時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掛懷?”

    這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令朱南羨握住韁繩的手緊了緊,他甚至能想象蘇晉說這句話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倚在車壁上,疲憊地合著眼,眉宇間是消褪不去的蒼蒼漭漭。

    朱南羨清楚地記得,五年前的蘇晉,不是這樣的。

    彼一時,西北衛所要增派指揮使,他自小尚武,上書請命前去。

    當時景元帝染了時疾,一切大小事務皆由朱憫達代為批紅。

    朱南羨的折子遞到皇案便被朱憫達扔回來,斥責了一句“盡逞莽夫之勇”,令他閉門思過七日。

    那時的朱南羨還有個撞破南墻都不肯回頭的性子。

    他默不作聲地將折子收了,回到宮里,非但閉了門,還拒了水食,連著五日滴米未盡,直到朱憫達命人將門撞開,看到這個半死不活唇角干裂還仿佛得勝一般咧嘴沖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憫達恨不能把他一腳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邊長大的,朱憫達知道老十三吃軟不吃硬,隨后又想了一個轍,動之以情地勸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讓你去,但你身為天家子,胸中沒點韜略,只會舞刀弄劍,豈不讓人笑話?”

    然后又塞給朱南羨一個信帖,說:“這樣,本皇兄給你一個機會,我這里有個對子,三日內,你只要能對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聯,證明你肚子里有點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請命書?!?/br>
    朱南羨頭腦十分簡單,他印象中的對子左不過“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樣的,便是要對上十句,又有何難?

    直到他翻開朱憫達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計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羨皺眉深思,這他娘的甚么玩意兒?

    彼時朱十三尚未開衙建府,還跟著朱憫達住在東宮。

    兩日之內,他拿著對子請教遍了詹事府,文華閣,乃至東宮上下的內侍宮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戰戰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稟、稟殿下,奴才不識字……”

    朱南羨知道自己是著了朱憫達的道了,想必朱憫達早已知會過所有人,不許幫十三殿下對對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門口,郁悶地想,這闔宮上下,還能不能找出一片凈土了?

    正當時,他聽到不遠處有兩個春坊官談論詩文對子,言語中提及明日的詩禮會。

    朱南羨腦中靈光一現,上前打聽什么是詩禮會。

    原來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會,為各大學與文官墨客交流才學之用。而明日的詩禮會,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進士也會去。

    朱南羨以為,這乃是天賜良機。

    他平日與翰林打交道,轉來轉去的幾個老學究早已看慣了朱憫達的臉色,但新科的進士不一樣,若讓他找到漏網之魚,為他對出對子,去西北衛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羨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詩禮會。

    他是皇子,宮里有不少人認得他,是故沒有在文思飛揚曲水流觴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繞過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淺湖,湖心有個水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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