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鈔》拿給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卻說認得她的字跡,引來朱憫達生疑,朱十七驚慌之下,找來任暄想轍。任暄卻怕引火燒身,只好賣了蘇晉,把她的策論原本呈交刑部。卻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來應天府讓蘇晉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話,說仕子鬧事當日,她出生入死之時,躲在茶坊里戰戰兢兢的幾個大員里,便是有任暄的。 蘇晉想到此,倒也并沒覺得失望亦或憤怒。 眾生百態,天下攘攘皆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為了利字而將義字忘盡。 這一番經歷,就算給自己長個教訓,那些兩不相識只為一點蠅頭小利便能稱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當畏而遠之。 朱十七本以為自己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沒成想代寫一事就這么結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驚未定,攀住朱南羨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這皇宮上上下下,只有你對我最好。你這回冒著被剖肚子的危險,幫我頂了大皇兄一通訓,下回、下回我也替你擋刀子!” 朱南羨無言地看著他,抬手將他從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來,然后道:“你,過來,本皇兄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br> 說著,他負著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廳堂外一棵榆樹下,對顛顛跟過來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實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義大勇,并不是為了你,且大皇兄沒因此責罰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話要叮囑你,下回你寫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寫我都不管,你若膽敢再找蘇知事,當心皇兄我打斷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轟頂,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了眨,瞬間淚盈于睫。 幸而朱南羨在他又哭出來前,命內侍將其拖走了。 此間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后去了。 柳朝明遙遙對朱南羨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蘇晉跟在他身后,輕聲說了句:“多謝大人?!?/br> 柳朝明沒有回頭,腳下步子一頓,問了句:“怎么謝?!?/br> 時已近晚,長風將起,蘇晉極目望去,只見宮閣樓臺,不見山高水長。 她說道:“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銘不忘?!?/br> 苑角一叢荒草,無人打理,卻越長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著那一叢韌如絲的荒草,忽然想起老御史的托付。他心中有愧,一時之間又在想蘇晉重傷被攆去松山縣后,究竟是怎么過來的。 他背對著蘇晉,不由道:“蘇時雨,本官有句話想問你?!?/br> 蘇晉道:“大人請說?!?/br> 柳朝明道:“你可愿……”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因為他聽到身后有人一分猶疑兩分關切還帶著七分故作鎮定地問了句:“蘇知事的傷可好些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了看別的作者的作話,一句話,看了看自己的,一整頁。 五年前寫文,我的形象就是英俊帥氣瀟灑愛寫作話,五年以后,經過時間沉淀,又在英俊帥氣瀟灑愛寫作話之中添了一絲沉穩冷靜大氣。 我就想問問,話癆的毛病還能不能治了? 第14章 問話的人是朱南羨。 蘇晉道:“已好些了,多謝殿下關心?!?/br> 朱南羨頓了一頓,又高深莫測地道:“蘇知事,借一步說話?!?/br> 蘇晉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著她,他默了半日,將未說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羨一揖,折轉身走了。 朱南羨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這才問道:“蘇知事,你可有甚么故舊犯了事,讓刑部逮去了?” 蘇晉原垂著眸,聽到故舊二字,猛然抬起眼來。 雙眸灼灼如火,朱南羨被這目光一攝,心中滯了一滯才又說:“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討去的死囚?” 蘇晉反應過來,原來他說的,是鬧事當日刑部帶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來。 當日她離開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雖不記得長什么樣,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還是有數的。 蘇晉道:“殿下有所不知,這名死囚其實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來,為防事態失控,留作一條殺一儆百的退路,可惜來得太晚,沒派上用場?!?/br> 然而朱南羨聽了這話,眨巴了一下雙眼,卻道:“本王已特地盤問過,這死囚說與你相識?!?/br> 見蘇晉詫異地將自己望著,朱南羨又咳了一聲,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軍務纏身,也不是親自盤問,只是屬下的人遞話來說,這死囚連你曾中過進士,后來在松山縣當過兩年差使也知道?!?/br> 這就有些出乎蘇晉的意料了。 她自從松山縣回到京師以后,結交之人除了應天府衙門里頭的,不外乎就是晁清與幾名貢士。除此之外,還能有誰對她知根知底? 蘇晉不由問道:“那殿下可知道,這死囚為何認識我?” 朱南羨道:“他機靈得很,說話只說一半,別的不愿交代,只顧鬧著自己冤枉?!?/br> 蘇晉一愣,一個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從刑部提出來,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釘釘,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殺一儆百之用的。 蘇晉想到此,忽然覺得不對勁。 若是做殺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當著眾仕子的面殺人,雖然能暫且控制住場面,但也終會導致民怨沸騰,事后更難收場。 柳朝明來京師衙門的本意,就是為將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鬧出了命案,豈不與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嗎? 若不是為了鬧事的仕子,柳朝明從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蘇晉問:“大人可知道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羨道:“掰不開他的嘴?!?/br> 蘇晉仔細回想,當日,柳朝明自始至終只有一句話——我會從刑部提一個死囚給你。 給她的? 蘇晉想到這里,不由問:“十三殿下,那死囚現在何處?已被處斬了嗎?” 朱南羨方才鋪墊良多,正是在這里等著蘇晉。 這死囚的確是他親自審的,但他一沒威逼,二沒動刑,實是談不上甚么掰不開嘴。 那日蘇晉傷得不輕,他心中著實擔心,本要親自上京師衙門去探病,奈何府上的總管拼了命地將他攔住,說他堂堂殿下,倘若紆尊降貴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將衙門一干大小官員驚著,蘇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養病了。 朱南羨細一想,也以為是,從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蘇晉“故舊”后,旁的甚么愛說不說,命人把死囚往別苑安置了,成日巴望著蘇晉能上門領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見人影,實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羨編排了這許多日,已將情緒拿捏得十分穩當,仿佛不經意道:“哦,刑部不知當如何處置,將死囚交給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為其難,將人安置在王府?!?/br> 一時又自余光覷了覷蘇晉臉色,明知故問道:“怎么,蘇知事想見?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屬去衙門里接蘇知事?” 蘇晉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個死囚給你”。 一個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擔心的,是晁清的蹤跡。 今日進宮,晏子言一把火燒掉的不僅是策論,還有她當日保護晏子萋之恩。 恩怨兩訖,也是不肯讓她從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蘇晉也覺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間,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著這個不知來歷的死囚,或可與晁清的失蹤有關,不然,怎么會“給她”呢? 再不愿夜長夢多,蘇晉對朱南羨道:“若殿下得閑,可否讓下官今晚就與此人見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總管鄭允已候在門口了。見了跟在朱南羨身后的蘇晉,一時大喜過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蘇知事可算來了?!?/br> 蘇晉心道,甚么叫“可算”。 見她目露疑惑,鄭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數日,非要將知事候來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將您盼來?!?/br> 鄭允的原意是為他家殿下說句好話,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羨腳下一個踉蹌,轉過頭來,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羨將蘇晉請到南苑,將一身束手束腳的蟒袍換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帶來。 初夏皓月當空,一池新荷簇簇,時下興蓮子百合湯,鄭允著人也為蘇晉呈上一碗。 不多時,那名死囚便被人帶來了。 來人一張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頭問了問鄭允:“要見哪個?”聽聞是蘇晉,渾身一激靈,撲通一聲便給她跪下了。 卻說此人名叫張奎,曾是京師衙門的一名仵作,兩年前嫌衙門活累,請辭不干了。 他與蘇晉其實并不相識,不過是請辭之前,衙門里說有一名蘇姓知事要從松山縣調任過來,曾經中過進士,一時鬧得沸沸揚揚。 在張奎看來,中進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該在奉天殿進獻治國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門,不封個府尹府丞也該給個知縣當當,斷沒有做個知事還算升官的道理。 張奎如今犯了事,本以為死路一條,沒想到幾經周轉竟被帶到王府,成日被人盤問與蘇晉的關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蘇晉的緣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將腦子里僅有的線索挖出來說與朱南羨聽。 沒想到還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沒拿他怎么著。 蘇晉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張奎卻如見了救世菩薩,連跟她磕了三個響頭,徑自就把所犯之案道來。 依張奎的說法,他還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張奎與往常一樣,去了城外亂葬崗。 他在衙門做了十年仵作,雖然后來不干了,總有些生財的門道。 義莊里的尸體都是“經過手”的,沒有值錢東西,亂葬崗卻不一樣,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這夜,他就撿到一個肥的。 張奎道:“我遠遠瞧見一個少婦立在亂葬崗上頭,綾羅錦衣,以為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夫人,還喚了兩聲。她沒理我,我就走過去拍了拍她,誰知她一碰就倒。我這才發現她已沒氣了,可面色還很紅潤,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著一樣?!?/br> 張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貴險中求,咬牙向尸體摸去,哪知剛摸到一個玉墜子,后腦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來,刑部就有所載錄了。 張奎在衙門牢里醒來,尋月樓老鴇狀告他jian殺樓里頭牌寧嫣兒,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來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來,帶到了朱雀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