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身旁侍立的丫鬟見她起來忙伸手攙扶了一把,屋中其余人自然也都跟著一道站起了身。 沒一會功夫,簾子便又被人打了起來,一個身穿青色長袍的男人走了進來,外間的日頭此時正好打在他的身上憑得又渡了一層光,一時之間竟讓人有些看不清切他的面容。 等到那簾子落下,眾人才得以窺見他的面容。 李懷瑾天生一雙丹鳳眼,眼內勾外翹偏又細長,雖然面容看起來溫潤,薄唇卻因為時常緊抿的緣故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他的步子邁得很大,可衣裳卻沒有一絲亂,等到程老夫人跟前,他便直直跪了下來給人磕了頭:“不孝兒給母親請安?!?/br> “快,快起來!”程老夫人眼看著李懷瑾這幅模樣,一雙眼眶便又紅了幾分,她忙要伸手去扶,只是李懷瑾卻還是按著規矩朝人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跟著他便又朝姚淑卿、鄭宜和兩人拱手一禮,口中是道:“大嫂、二嫂?!?/br> 等到這屋中禮數都盡全了—— 程老夫人才握著李懷瑾的手坐下,她是細細看了回人,口中跟著一句:“瘦了?!?/br> 其實她還有一話卻未曾說出口,不僅瘦了,瞧著也變了許多。上回離開的時候,李懷瑾也不過二十二歲,彼時他才入內閣不久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如今三年時光轉瞬而過,眼前人看起來也變了許多。 若真要說變了什么? 大概便是這一副性子更加內斂了,看起來也更加讓人覺得高深莫測了…三年前的李懷瑾雖然沉默寡言,可程老夫人大抵還能猜透幾分他的想法??扇缃?,即便眼前人是溫和笑著的,程老夫人卻也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她想到這心下便又忍不住哀嘆了一聲。 李懷瑾聞言卻只是輕輕笑了笑:“許是母親許久未見,才會覺得我瘦了,淮安多魚鮮,兒倒覺得還胖了些…”他這話說完便又笑跟著一句:“先前來時聽母親這處笑語晏晏,倒不知是有什么趣事?” 程老夫人聽他所問,便又把先前李安清說起霍令儀的事又說上了一回…等說完她才又笑著跟了一句:“這個小丫頭人小鬼大,還讓我去向霍家提親…可惜了,霍家這個丫頭若不是早就被柳家定下了,我心中倒還真有幾分意思?!?/br> 她說到這便又朝李懷瑾看去,心下不免又有幾分愁緒—— 相較長孫的婚事,她更關心的還是李懷瑾…其他人這個年紀早就娶妻生子了,偏偏他還是孑然一身。 李懷瑾自然也察覺到了程老夫人面上的異樣,他心中清明也未說什么,只是握著佛珠笑了笑。不過念及那個小丫頭,即便是李懷瑾也不免生出幾分驚詫,他倒是未曾想到一個內宅中的小姑娘竟然還有幾分這樣的見地。 只是想著她能單身匹馬的往邊城去,只這份膽量就不是尋常女子可比。 李懷瑾想到這便又覺得沒什么可以驚詫的了。 … 九如巷的小道上正有一輛馬車朝李家而去。 馬車通身皆用烏木而制,看起來很是精貴,外懸的木牌上還刻著一個“霍”字,正是霍令儀的馬車。 馬車內,霍令儀手握一本賬冊正在翻閱著,打前幾日林氏已把早些虧空的銀錢盡數補上了,林老夫人遣人去一一盤點了又找人重新做了賬本,此時霍令儀便是在查閱這其中可還有什么遺漏或是不對的地方。 杜若跪坐在一側,她的手中握著一柄團扇正在輕輕晃打著,眼看著賬本上的內容,口中是一句:“若不是合歡稟了此事,只怕誰也不會知道咱們這位側妃娘娘竟有這樣大的膽子。不過三年竟已從公中取走了數萬兩,這若是把中饋一直托付在她的手中,即便日后世子坐上那個位置,只怕留給他的也所剩無幾?!?/br> 她說及此還是忍不住擰了眉心:“這回,真是便宜她了?!?/br> 這樣的婦人真該趕出去一了百了才是。 霍令儀聞言也只是輕輕笑了笑,她未曾抬頭仍舊翻閱著手中的賬冊,口中卻是說道:“沒什么便宜不便宜的,林氏家底本就不厚,為了還上這幾萬兩,她把自己那幾個鋪子也盤得差不多了…” 她說到這,等看完最后一筆才合了賬本抬了眼…杜若順勢把先前涼在一側的茶水奉了過來。 霍令儀接了過來飲用了一口,等喉間潤了,她才又跟著一句:“經歷了這一番得失,只怕這林氏日后的日子還難捱著呢?!边@世間之物,哪個不需用錢?日后這霍令德的嫁妝,霍令章的前程可都和這銀兩扯著關系呢。 即便林氏還留在府中那又如何? 這信王府的天啊早在她回來的那一日就已經變了。 林氏日后的日子只會比如今還要難過,她會讓林氏知道什么叫做仰人鼻息,也會讓她分清這王府之中究竟是誰說了算。母親性子柔和不愿去爭,可她卻沒那么好說話,前世林氏是如何對她們的,今生她會一點點把不該屬于林氏的榮耀一點一點取回來。 杜若聞言倒也細細想了一回,是啊,經歷了這樣一番大起大落、從有到無,這林側妃以后的日子的確難熬。她想到這便也未再說什么,只是伸手打了半邊車簾朝外頭看了一眼,跟著回頭說道:“郡主,快到了?!?/br> 霍令儀正閉目養神,聞言握著茶盞的手卻是一頓。她想著之后也許會遇見的那些人,心下還是忍不住漾出一聲長嘆…不過她終歸還是什么都未說,只是把手中的茶盞重新落在了茶案上。 馬車沒一會功夫便平穩停下了。 杜若扶著她走下馬車,門前早已有丫鬟等候,瞧見她們忙迎了過來…來人是李安清的大丫鬟,上回在飛光樓中她也是在的。這會便笑著先和霍令儀先打了個禮,口中跟著恭聲一句:“您來了,小姐已遣人來問了好幾遍,若不是夫人攔著只怕這會便要親自來接您了?!?/br> 霍令儀聞言雖未說什么,眉眼倒也泛開了一抹笑,這也的確像是李安清會做的事。 丫鬟笑著在前引路,霍令儀便由杜若扶著繼續往前走去,只是臨來邁上階梯的時候,她還是朝那塊高高懸掛的門匾看去一眼“定國公府”…誰又會知道,前世她最后的歸宿竟然會是這兒呢? 其實也還沒有過去多久—— 可或許是因為隔了一世的緣故,霍令儀的心中卻有幾分恍然的感覺,倒像是做了一場黃梁大夢似得。 杜若察覺到她止步便輕聲喚了她一聲:“郡主,怎么了?” “沒事…”霍令儀回過神,她連下了心思重新邁開步子往前走去,口中是一句:“走吧?!?/br> 李家的院落打理得很是好看,大抵是因為書香門第的緣故,比起別的士族便又多了幾分雅致…每處院落的名字都很是好聽,白墻青瓦的壁上還題有不少字畫。一路穿花拂柳,待邁入月門穿過小道還有假山園林,一旁池中荷花開得正好,底下還有錦鯉擺尾游動,端得是一副鮮活景象。 丫鬟一路走著,一面是提醒她小心腳下,時不時也會說上幾句趣話,大抵是說起這園中有哪處好玩的地方,一副盡心盡責的模樣。 霍令儀一概聽完卻也只是笑笑,若說這李家哪處好玩,哪處有趣,其實她又怎會不知?當初她嫁給李懷瑾名聲雖不好聽,可李家眾人待她卻是極好的,程老夫人更是拿她當心肝兒待著… 當年這府中哪處好玩,哪處有趣?程老夫人皆與她說過,余后更是讓李懷瑾帶著她一一賞玩過。 其實前世她的性子還是過于冷清了些,平白受了他們這么多好卻從未想過要付出些什么…那個時候,她這顆心啊被不公和怨恨掩埋得太深,以至于就連身邊人的好也從未看到,或許看到了,只是不愿去多想。 若是今生有機會的話,她也愿意待這些舊人好一些。 丫鬟還在柔聲說著,只是不知說到了哪話一停,跟著聲也變了調,卻是帶著幾分格外的恭敬:“奴給三爺請安?!?/br> 三爺? 李懷瑾? 霍令儀聽到這個名字,放在杜若胳膊上的手還是一僵,她循聲往前看去便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他穿著一身青色長袍,身上并無半點飾物,唯有那一串紫光檀的佛珠仍舊握在手中不曾離身。 相隔一世—— 她終于還是見到了他。 李懷瑾就這樣站在不遠處,站在這天地之間,身后是蒼翠園林、湛藍天空…而他面容沉寂、薄唇緊抿,依舊是舊時歲月里的模樣。在霍令儀的記憶里,仿佛從未見李懷瑾笑過,這個男人即便看起來再是溫和,卻從來不會讓人覺得他是好說話的。 唯有一次—— 那是一個冬日的夜里,又黑又冷,她穿著一身婚服站在李懷瑾的身前,羸弱而又卑微。那不是她頭一回見到李懷瑾,卻是頭一次以那樣的身份站在他的跟前,卑微得恍如塵埃一般。 霍令儀想,那一定是她一生之中最不愿記起的日子,她一生驕傲,卻在最期待的新婚夜里成了全城的笑柄。 那個時候她在想什么?或許什么都沒想,因為恨早已淹沒了她的心。 青梅竹馬長大的柳予安在新婚之夜為了前程不管不顧把她拋棄,他甚至不管她的死活,只是讓人把她帶到了李懷瑾的跟前。 那個時候的她什么都沒有,她的親人都死了,就連信王府也落到了霍令章的頭上…即便她還有著郡主的身份,可又有什么用? 郡主這個身份在上位者高興的時候或許會帶給她帶來榮耀,可若是上位者不高興,那么這個所謂郡主的頭銜也不過是空有虛名罷了。 何況朝堂之中的博弈,一個女人的身份地位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個時候,她想過殺了柳予安,想過和他同歸于盡,這個畜生竟然敢如此對她,可她的功夫哪里敵得過有親衛保護的柳予安?她也想過逃跑,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跑到哪里去? 她甚至連死都不能。 柳予安和她說“若是你不去,那么太子不會放過英國公府…”霍令儀雖然不喜歡她那個舅舅,可許家終歸是母親的娘家。何況不管舅舅如何,舅母還有表哥表姐卻是好的,難不成要因為她的緣故置他們于不利之地? 所以霍令儀屈服了,她站在李懷瑾的跟前,強撐著全身的力氣抬頭看他…她想過許多話,可臨來張口卻還是一句:“首輔大人若真的不愿,只把我扔在此處便是?!彼冀K還是驕傲的,說不出求人的話。 何況對于男人來說,女人的柔弱有時或許有用,只是在涉及自己權勢地位的時候,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柳予安不就是如此嗎? 霍令儀記得,那夜站在她身前的李懷瑾一直低垂著一雙眉目默聲不語,她以為李懷瑾會轉身離去,這天下、這世上,想嫁給李懷瑾的人數不勝數,他又怎么會要一個已成過婚的女人? 可他卻未曾離開,反倒朝她伸出手對她說:“走吧?!?/br> 走吧… 那是李懷瑾和她說過的第一句話。 他的聲音是清冷的,可他的掌心卻是溫熱的…李懷瑾就這樣領著她穿過這黑沉的夜色,穿過這寂寥的冬日,一路同行,未曾松開握著她的手。 … 霍令儀看著李懷瑾的時候,李懷瑾也在看她。 七月的風是溫熱的,拂過霍令儀的裙角露出了那十二幅石榴裙上用金線繡著的幾只穿花蝴蝶,衣裙翩躚,就連那蝴蝶仿佛也成了活物一般,在這半空之中飛揚著。即便是李懷瑾這樣冷情冷心的人在看到霍令儀的時候也忍不住神色微動,大抵這世間許多盛名其實難副,可霍令儀這“燕京第一美人”的稱號卻沒有絲毫偏差。 她擔得上。 這天下的美人有許多種,捧花輕嗅是素雅的美,金釵華裙是富貴的美,畫舫歌女一曲靡靡之音是妖嬈的美。 可霍令儀的美卻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種。 她的容色是明艷的,一雙桃花多情目,兩彎遠山青黛眉…即便只是這樣一幅干干凈凈的素容,卻也比得過那皇城多寶樓中的任何一支牡丹??伤男宰訁s是清冷的,是凜冽不可侵犯的,她不似內宅后院中的其他女子柔和。眼前這個小丫頭仿佛把自己裹了一層又一層,不肯讓人去窺見她的內心。 這樣明艷的容色配著這樣一幅凜冽的性子,才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霍令儀。 真是有趣啊。 李懷瑾的心中難得生了幾分趣味,他往日也是見過霍令儀的,皇城宮閨的夜宴之上,她就站在霍安北的身邊,那個時候她年歲雖小卻已難掩容色…只是那會她的性子還不似如今這般,他瞧過自然也就拋于腦后了。 只是不知究竟是何緣故才能讓當初那樣一個小丫頭變成如此這幅模樣?單單只是因為霍安北的死? 李懷瑾卻覺得沒有這么簡單。 風和日麗,晴空萬里,兩人就這樣對望著,一時之間竟然誰也未曾說話,直到遠處傳來一道清越的聲音:“霍jiejie…”卻是李安清過來了。 霍令儀聽到這個聲響終于回過了神,她往另一處看去便見李安清正朝她快步走來…李安清走得很快,沒一會就走到了霍令儀的跟前,她也是直到走近才瞧見自家那位三叔也在。 李安清原先面上的笑盡數收斂,就連步子也忍不住邁小了幾分,她恭恭敬敬朝李懷瑾打了一禮,聲音也格外乖巧:“三叔?!?/br> 家中這幾個長輩,李安清誰也不怕,就連如今任國公爺、素來寡言的大伯她都不怕,卻獨獨怕眼前這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三叔。 她這個三叔雖說看起來溫文爾雅,可李安清卻從來不敢對他放肆。 其實不止是她,這府中上下還真沒有人敢對李懷瑾放肆,或許是因為他那一份不怒自威的氣勢,又或是他身上本身就帶著的貴氣,讓人連直視都不敢,更遑論放肆了? 李懷瑾聞聲也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他收回了放在霍令儀身上的眼神,卻是什么都未說徑直朝小道走去。 直到李懷瑾離開,李安清才松了一口氣,她重新握住霍令儀的手,口中是一句:“霍jiejie,沒嚇到你吧…我三叔就是這個性子,你別介意?!?/br> 她還真怕霍令儀介意,日后連她家的門都不肯登了。 霍令儀聞言卻是忍不住有些失笑,她倒是沒覺得什么,或許是因為有過那一年的相處,她倒是沒覺得李懷瑾有多么可怕。不過…霍令儀看著李懷瑾離去的方向,她還是不明白前世李懷瑾究竟為何會帶她走? 若說貪圖她的容色—— 可那一年,他卻從未動過她一分一毫。 既如此,究竟是因為什么才值得李懷瑾廢了他那身清名來娶她呢?這些話,其實前世她就想問李懷瑾了,只是每每思及此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到得后頭,這人便死了,她也就再也問不到答案了。 李安清未聽到霍令儀的回答,又見她一副失神模樣便又輕輕喚了她一聲:“霍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