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竇宏朗笑道:“你這就不懂了,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原就是我們家的茶葉,尖尖兒供上也就罷了,自家的茶,自家都沒得吃,豈不成了‘賣鹽的喝淡湯’?皇家喜歡是福氣,可也不能全占了去。況且皇帝老爺一年能喝多少茶?他又不獨愛銀針。便是后宮里的妃嬪,我們也服氣??蛇@貢茶真的交上去,又有幾斤能落到皇家手中?還不是中途的官員克扣了。我們截下來的,多半也是打點各路官員,否則他們在路上卡上一卡,不能按時送進京,可就罪該萬死了。你道那洪讓是為了皇家么?他不過是為了從知州手里挖下一塊rou,換了銀錢,填補自家官運罷了?!?/br> 略頓了頓,竇宏朗又道:“還有一事,不知真假,我聽聞皇帝老爺更愛旁的茶,倒是洪讓的姑父最愛我們家的銀針。上上等的統共才那么點子,給了這個,就給不了那個,更不能短了皇家的,可不就打起來了么?” 管平波問:“洪讓的姑父是哪個?” 竇宏朗道:“吏部尚書孔擇鄉。不獨官大,他們家還是孔家旁支,高貴的很?!?/br> 管平波沉吟片刻,道:“吏部尚書非同小可,怎地你們就死心塌地的跟他對頭干上了?” 竇宏朗道:“知州的女兒,是太子良娣?!?/br> 管平波:“……” 深深嘆口氣,管平波真是無語凝噎,她雖有凌云壯志,然十萬八千里外的土財主也能撈上朝堂爭斗,她這八字也是太沒個準了! 第11章 后續 沉默了一會兒,管平波再次叮囑道:“日后有事,老倌好歹知會我一聲。尤其是這個月,jiejie養著病,我心里得有劃算才行?!笔虑樘嗔?,從第一日起,就沒有讓她好好適應的機會。竇家既然卷進了兩官之爭,日后保不齊更離譜的事都有。何況她在陳朝生活了十五年,從她的歷史常識判斷,陳朝已是垂暮。雖是歷史上不曾出現過的朝代,但既是華夏文明,又是典型的封建王朝,就必然陷入一治一亂的循環。垂暮的王朝,大亂將起。她不能囿于內宅,她迫切需要外界的信息。 管平波垂下眼瞼,掩蓋住眼睛里的一團火焰。亂世出英雄,她來到此間,可不是為了讓人擺布的。 竇宏朗莫名得了個能聽懂外事的老婆,心情很是不錯,爽快的答應了。于是又道,“老大兩口子都蔫壞,你仔細著別著了他們的道。老三心眼多,但三弟妹還好,你同她一處耍沒什么。在家里,跟著mama走,出去外頭,就得記住我們兄弟三個是一家子?!?/br> 管平波一挑眉:“在家里,胡三娘再惹我,我可打人了。然則出了這道門,誰碰她一下,我照例似今日這般打?!?/br> 竇宏朗:“……”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我可不是妒忌,她不惹我,我也不理她。但她要惹我么……巴州悍婦,乃至整個蒼梧郡的堂客,哪個又是省油的燈。橫豎女人家的事,老倌別偏幫就行?!?/br> 竇宏朗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怎么就托生在了潑婦滿地的蒼梧郡???有這么跟夫主說話的么?還是一小老婆!想起族中各路被老婆暴打的兄弟們,竇宏朗只覺得他得先去告誡一下胡三娘,省的連累他一塊兒被揍。還好練竹是個和氣人,阿彌陀佛。 正說話,雪雁從外頭走來道:“二叔,嬸嬸的娘家人來了,二叔去陪陪吧?!?/br> 竇宏朗忙出了管平波的屋子,才到院中,就見練奶奶帶著兒媳,抹著眼淚進了門。竇宏朗趕上前見禮問好。 練奶奶哭道:“好好的又怎么說來!我苦命的女兒,頭發差點都熬白了,哪知一場禍事,雞飛蛋打,這是做了什么孽喲!” 竇宏朗提起此事依舊有氣,道:“都是竇家人,我們不好怎地,只叫人打斷了那人的腿罷了。不是做女婿的不替老婆出頭,實乃沒有我出頭的理。岳母只管放手去打他家個稀爛,才叫幫我們報了仇?!?/br> 練奶奶道:“我們家的人早去了,留下我們兩個不能打的來看阿竹。直跟姑爺說,待我們家收拾了,姑爺別嫌面上不好看?!?/br> 竇宏朗道:“我丟了個孩子,哪還有什么面不面的!” 練奶奶心中滿是酸楚,練竹沒孩子,在夫家就始終站不穩。她都不穩,練家又如何立足?況她自己懷了孕不知道,夫家嘴上不說,心里不知如何埋怨呢。想到此處,又傷心的落下淚來。 竇宏朗只得把練奶奶與練大嫂送去正房,還囑咐了幾句:“她身上原就不好,岳母多多拿話寬慰她吧。原先是她沒動靜,故我多去別處。如今她既有能為,我多陪她就是?!?/br> 練奶奶感動非常,泣道:“趕上你這樣的老倌,是她的福氣?!?/br> 竇宏朗不耐煩與哭哭啼啼的娘們說話,對貝殼道:“平波呢?叫她來待客?!庇謱毮棠痰?,“岳母稍坐,我去外頭看看,別叫哥哥兄弟們吃了虧?!?/br> 練家正跟竇貴光家的遺孀打群架呢,練奶奶聽得此話,竟催促道:“姑爺不用管我們,哪年不來幾十遭?俗話說,一日客,二日主,三日四日自己煮,都是自家人,姑爺很不必客氣?!?/br> 竇宏朗點點頭,徑直出門去了。管平波則進門來見禮,二房主母躺著,得有女眷接待。使人端了瓜果來,笑對練奶奶福了福道:“我年輕不知禮數,也沒當過家,招待不周,還請大娘瞧著我小,擔待些個?!?/br> 練奶奶早聽聞竇宏朗又納了一房小妾,只家里事多,一時沒顧得上來看。此時見了生人,又見她來出來待客,就知道是新來的管氏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假笑道:“聽著娘子說話,似有些來歷。家里可是讀書人?” 管平波笑道:“家父認識幾個字,算不得讀書人?!?/br> 練奶奶雖不高興女婿納妾,但也不好在竇家逞能,只好拿些沒要緊的話問問。管平波也就隨口答一些諸如幾歲了、家是哪里的之類的閑話。待到練竹醒了,見了親娘親嫂子,少不得哭上一場,又少不得被親娘勸住。練奶奶拿了竇宏朗的話來寬慰,練竹卻搖頭道:“橫豎這一個月他是不能守著我的,往后……往后誰知道呢?之前沒傷身子,都十幾年的懷不上。如今遭了重創,還不定有沒有將來?!闭f著又哭了。 管平波端了一碗紅棗蓮子湯走過來道:“jiejie休提喪氣話。我家那頭,有個地主的兒子,娶了另一個地主的女兒,左也懷不上,右也懷不上,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吃下去的補品都有一缸子。等了好些年,夫家忍不住要納妾。娘家不干了,喊了百十個兄弟要跟夫家打架。次后約好說,此婦的三十歲還不生,就納妾。到了那婦人三十歲時,夫家都問媒婆相看了,哪知那婦人就當年,年頭一個年尾一個?!?/br> 這話練奶奶聽住了,忙問:“果真?” 管平波拿著勺子一面喂著練竹吃湯水,一面道;“大娘不信,打發人去劉家坳問去,有名有姓的。男的叫劉大寶,女的叫張和香。我們劉家坳的地名,就從劉家來的。我進門前,那張和香已生到第四胎了,是個女兒,四處報喜。我還撈了兩個紅雞蛋吃呢?!?/br> 練大嫂笑道:“娘子只怕聽岔了,生了女兒怎會有紅雞蛋?” 管平波笑道:“我們家的雅妹子滿月的時候,莫不是沒有紅雞蛋的?” 練竹想了想,明白了:“她前頭三個竟都是兒子?” 管平波道:“可不是,倒顯得女兒精貴了?!?/br> 練大嫂道:“也就是府上這等人家才稀罕女兒,外頭恨不能生十個八個兒子呢,女兒再少見也不值錢?!?/br> 練奶奶嘆道:“不是不值錢,女人家到底無用。鄉間爭起水來,沒有男丁怎能行?” 練竹被管平波一個故事安慰了,況丈夫母親嫂子都來哄她,情緒已平復了許多,調侃道:“有我們管meimei一個,十個男人也打趴下了?!?/br> 珊瑚撫掌大笑:“嬸嬸你可是沒瞧見,管嬸嬸一腳就把竇漢達老婆的腳給踩斷了,聽到那聲響,我心里直呼爽快!” 管平波不以為意的道:“這有何難?你可聽過庖丁解牛?知道了人的骨骼長什么模樣,不用大力,輕輕巧巧一下,休說骨折,要命的都有。我若是個男人,當下就擰了她的脖子去??上莻€女的,力氣還是不足?!?/br> 練奶奶婆媳:“……” 練竹接過碗,把紅棗蓮子湯一氣喝盡,才點著管平波的頭,咬牙切齒的道:“你還不把話收了,我實告訴你,老倌最不喜潑辣貨,你還四處張揚著,仔細他厭了你!” 管平波撇嘴:“全天下當大老婆的,屬你最實心眼。我要是你,就得慣著人越潑辣越好了?!?/br> 一屋子人都笑了,珊瑚笑著擺手道:“天下做小老婆的,也沒有你這般傻的!” 管平波嘿嘿直笑:“老倌才不厭我,老倌指著我出門打架呢,你們等著瞧,看他怎生待我?!?/br> 練竹沒好氣的道:“你只管打架,到時沒兒子,我看你哭不哭?!?/br> 管平波嫌棄的道:“我才不生,那么痛?!?/br> 練奶奶被逗的直樂,笑罵了練竹一句:“你給老倌討小,也不尋個大些的,這么一團孩子氣,你當閨女養呢!” 練大嫂也笑:“十五歲是小了點,得再大兩三歲才懂事呢。莫不是現在就圓房了?” 管平波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道:“我才不圓房,他們說圓房痛死了,好jiejie,你千萬叫老倌別來我屋里睡覺?!?/br> 哄堂大笑。 管平波攤手,她是真心話??!在古代指著生個兒子就能固寵,才是“沒長大”吧。她娘家可是死絕了的。見練竹笑的直捶枕頭,就知她心情徹底好轉,索性扮作小孩兒道:“我昨日就說要去采蓮蓬玩,我且去挑些好的,晚間給jiejie煮湯喝。大娘大嫂與jiejie說話吧,我去去就來?!?/br> 練竹道:“你小心些,仔細掉水里?!?/br> 管平波人已跑出門外,隔著窗子道:“不怕,我水性好著呢?!?/br> 練竹還待說,珊瑚道:“罷了罷了,她都已跑出院子,你再說她也聽不見?!?/br> 貝殼也道:“就沒見過這么野的,雪雁算穩重的,竟是半點都管不住。嬸嬸,我去荷花池邊看著點,省的她真個掉下去,這天落了水,傷風了可不是玩的?!?/br> 珊瑚道:“我一同去,勞練家奶奶嬸嬸照應我們嬸嬸一二?!?/br> 練奶奶巴不得人都走了,她們母女姑嫂好說私房,一疊聲的應了:“都去玩吧,你們嬸嬸有我呢?!?/br> 珊瑚與貝殼急急退下。珊瑚心里暗暗道:那管平波看著大大咧咧,跑起來竟是飛快,再沒有比她伶俐的了。 管平波早帶著雪雁跳上船,揪了個蓮蓬下來,躺在船艙內,愜意嚼著,心道:沒事干嘛擋著別人母女說悄悄話討人嫌,她又不是傻。 第12章 真實 竇家種的蓮子品種甚好,甘甜香脆。雪雁拿著一方素帕,收集著管平波挑出來的蓮心。蓮心很苦,卻可做茶,小丫頭們弄上一包,或可彼此贈送做人情,或可賣到外頭開茶鋪子的族人家,淘換兩個銅板的零花。 管平波戳了戳邊上半人高的荷葉道:“想吃荷葉飯了?!?/br> 雪雁笑道:“你怎么一天到晚惦記著吃?” 管平波道:“你沒給餓過,自然不理解?!?/br> 雪雁好奇的道:“嬸嬸家不是讀書人么?” 管平波望著天空道:“讀書人值什么錢?若是秀才,還可與人做保山賺點銀子。我爹那樣的,在大戶人家做個蒙學先生,也無人尊師重道,不過是半個長工罷了。論起來我倒有法子賺點小錢,又有什么用?你可不知道,我還會打絡子呢,集市上換幾個銅板買素饅頭吃,還沒咬兩口,就被人搶了?!?/br> “誰搶?” 管平波木著臉道:“堂哥?!?/br> “噯?” 管平波輕笑:“族人啊,都是些恃強凌弱的王八蛋。我懂老倌為何想兒子,就懷望一根獨苗,在我們鄉下,不定被人怎么作踐了去?!?/br> 雪雁搖頭道:“我們做下人的,也不太平??杉仁翘酶?,怎還帶頭來欺負你?” 管平波道:“因為他家也沒多少吃的。要不怎么說‘倉廩足而知禮節’呢?不是窮人不想守著規矩,而是肚子會告訴你,什么是規矩。鄉間拳頭就是規矩,男丁就是規矩。小時候他個子高大,打的過我,搶我饅頭。待我大了,比他厲害,就能保本了?!?/br> 雪雁噗嗤笑道:“嬸嬸沒去搶他的?” 管平波平靜的道:“怎么搶?我若有兄弟,族人自不會理論??晌揖鸵粋€獨生女兒,族人偏幫他們,我還能一個人打過全族么?保本就不錯了。鄉下人,又沒個劃算,又不計長遠。也不想著我這般能打,稍微公道點兒,與大戶劉家爭水的時候,我也能幫把手??伤麄兡菢哟?,我又怎會拿自己命去掙?掙贏了是應當的,掙輸了是活該,故我才懶的管他們去死。你沒到過鄉下,不知道人心有多壞。細說起來,有些大族還是不錯的,越是什么都沒有的,越是目光短淺為人刻薄?!?/br> 雪雁笑道:“怪不得打起架來,你一點都不怕?!?/br> 管平波嗤笑道:“今日這陣仗算什么?就mama拿了根棍子,余下的人武器都沒有。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對了,后來抓了的人,該怎么處置?” 雪雁道:“殺了吧?!?/br> 管平波哦了一聲:“看來我原先沒傻乎乎的去幫族人打架是對的,打行的命不值錢呀?!?/br> 雪雁道:“嬸嬸見過厲害的打行武師傅么?” “沒見過,怎么了?” “他們很貴的?!?/br> 管平波笑道:“張和泰兄弟就挺不錯,一招一式皆有法度,應該是正經跟過師父的?!?/br> 雪雁點頭:“嗲嗲身邊的好幾個,都是極厲害的。家里還有告老的武師傅,嬸嬸可以會一會?!?/br> 管平波搖頭道:“沒興趣,女人的力道天生不如男人,我練到死,與他們比也未必占便宜?!本秃盟扑笆酪粯?,從小練的童子功,還不是一樣被男同事完爆了。所以她最出彩的是槍法,那玩意的性別差距可以縮到無限小。 管平波看了雪雁一眼,這是肖金桃的人,許多話不能對她說,但有些話不妨靠她傳上一傳。便道:“單打獨斗,若遇上高手,我是不成的。但給我一隊人練上三五個月,包管十個女的,能打十個男的?!?/br> 雪雁奇道:“怎么說來?” 管平波從船上翻起,挑眉道:“沒別的,嬸嬸懂兵法。我們中原人,論力量,從來就不如西域,怎么漢朝能逐匈奴于漠北呢?” 雪雁卻是歪了樓,睜大眼睛道:“嬸嬸你可不知道,姜戎人個個牛高馬大,民間傳說他們能吃人,我往日問過阿爺他們,他們說吃人是假,但力氣大是真。且長的古怪,頭發有黃的有棕的,眼睛還有藍色的呢!” 管平波正要細問,雪雁話題直接一拐:“不過她們的姑娘長的好看,我聽下江南的人說,江南有些青樓專開胡姬的場子,生意極好。說來洪同知就有個妾是胡姬,被人瞧見過,說眼睛像天那般藍,漂亮的了不得?!闭f著又壓低聲音道,“聽說他們那一家子,最愛胡姬,各個兄弟家里都有的??上麄兩撕?,眼睛就不似母親的藍的,要么是灰色,要么索性變成黑色。我是真想見識見識,人藍眼睛到底是什么模樣?!?/br> 管平波半點興趣都沒有,她上輩子見多了,反而問道:“姜戎有犯邊么?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聽說有姜戎,他們是個什么景況?” 雪雁搖頭道:“我也不知。都是聽他們外頭人傳的,我知道的都告訴嬸嬸了。還有一句,就是姜戎的漢子也好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