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顧王氏面上微露不悅之色:“想是有人挑撥咱們同宋家的姻親關系,也是未必可知。前頭沒了的二太太,本就是宋家的小姐嫁來的。如今你又許給了宋家的少爺,親上加親,保不準這江州城里誰眼紅呢?!?/br> 姜紅菱聽顧王氏這話里意思不對,不由輕輕問道:“依著老太太的意思,宋家那邊要如何應對?” 顧王氏頓了頓,也不看顧婉,說道:“出了這樣的事,說來也是尷尬的緊。婉姐兒雖不曾玷污了身子,到底名聲上要吃些虧,咱們也不好上趕著跟人家講去。他們若不打發人來問,咱們也就不提了?!?/br> 姜紅菱看了顧婉一眼,見她垂首不言,便說道:“只怕宋家不肯吃這樣的虧,定要來退親呢?!?/br> 顧王氏說道:“這卻胡來了,這事又不是咱們婉姐兒的錯,他們倒憑什么來退親?宋家是詩書禮儀官宦人家,斷然不會如此不講道理?!?/br> 姜紅菱雖早知這老婦人的性情,但親耳聽她如此說來,心中卻還是有幾分不大舒服。 顧婉卻忽然狠狠說道:“即便他們不來退親,我也不要再當他們家的媳婦。今生,我便是死,也決然不會踏進宋家大門一步!” 顧王氏到了此時,脾氣終于壓不住了,將手在桌上一拍,斥道:“胡說八道!你是打小兒定下的親事,怎能說退就退?如今退了這門親,又要上哪里給你找一戶這樣的人家?!你自己不知檢點,弄出了丑事,不曉得羞愧,竟還硬氣上了!滿口子嚷嚷著退親,哪里像個侯門繡戶的小姐?!” 顧婉卻全然不肯退讓,張口說道:“他們分明看不起咱們家,看不起我的出身,前次幾回退親不成,方才設下這個圈套。這樣狠毒陰險的人家,老太太是要我去送死么?!” 顧王氏為人,利是當頭第一件事,旁的若有余裕,方肯照拂這些小輩。她于姜紅菱肯高看一眼,青睞有加,也不過是覺得她比李姨娘用起來更加順手稱心,且喪夫無子,易于拿捏。這顧婉在她眼里,不過是個可用的棋子,本就不大喜歡她那偏執性情,眼見她鬧起來竟要退了宋家的親事,還當面頂撞自己,顧王氏當真是氣沖肺腑。一時火氣上頭,口不擇言道:“你就是死,也要給我死在宋家!你上頭有你老子娘,還有老太太我,這親事還由不得你做主!” 姜紅菱聽不下去,忍不住說道:“老太太,倘或這事當真是宋家所為,他們的心思可見一斑。這樣狠毒的人,硬叫二姑娘嫁去,不是害了她的終身么?” 顧王氏眼神一凜,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卻又好似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的又柔和起來,停了片刻方才說道:“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然而這事非同小可,還需從長計議?!?/br> 正說著話,外頭春燕忽然進來說道:“西府的二爺來了?!?/br> 房中三人皆是一怔,顧王氏有幾分厭倦,說道:“這大清早起的,他來做什么?”言語著,就見顧思杳快步進來。 顧思杳今日一襲青色布衣,頭上挽了個纂,并沒戴冠,家常裝束,卻依然瀟灑磊落。 他大步邁入屋內,走到炕前,向顧王氏躬身行禮。 顧王氏才生了一場氣,這會兒見他來的沒甚由頭,便有幾分沒好氣,問道:“一大早過來,有什么事?” 顧思杳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昨日傷了二meimei的那個狂徒,孫兒已著人審問明白了。那廝果然是受了宋家的指使,牽線之人為誰,所許銀兩幾何,都招認了個清楚明白。孫兒也誤會傷了親家情分,連夜派人去查,果然人贓俱獲。此事,絕然是宋家所為?!?/br> 顧王氏聽聞此言,面色頗有幾分不好看了,一時竟不曾言語。 顧婉臉色蠟白,身子一晃,險些栽倒過去。 姜紅菱慌忙上前,扶住她身子,低低問了一聲。 顧婉搖了搖頭,看向顧思杳,問道:“二哥,果然是他們?” 一言未了,顧王氏便盯著顧思杳,開口沉沉問道:“思杳,這才一夜的功夫,你便查探清楚了?只怕就是衙門,也沒你這樣的利落?!?/br> 第103章 顧思杳答道:“昨日, 孫兒是同著大奶奶、二姑娘一道出去的,出了這等事情, 孫兒難辭其咎。那匪徒昨兒被緝拿回來, 孫兒便使人連夜審訊,那廝供認不諱。孫兒也怕他是受人指使, 胡亂咬人,挑撥咱們同宋家的關系, 便派了得力的家人, 又拖了些關系,將那與他牽線的人也找了出來。那人便是宋府的內宅管家宋旺。孫兒擅自做主, 將這人也拿了回來, 如今正在西府柴房里看押。老太太若要親自審問, 孫兒便將他押送過來?!?/br> 顧王氏默然不語, 此時正值清晨時刻,日頭打從東邊的窗子照射進來,灑在那張蒼老的面容之上, 顯得尤為疲憊衰頹。 顧思杳的生母,原是宋家的小姐,宋家是他的外祖家,他同那邊的關系倒還比侯府這邊更為密切些。故此, 他在宋家內宅里, 還有些人情脈絡。他既能如此說,這事想必已是證據確鑿了,委實沒有親自審問的必要。 顧王氏心中, 自然是不愿退掉宋家的親事的。然而,侯府總還是要些臉面的。這事若是抿了過去,也就罷了。但被顧思杳如此一番折騰,事情拖到了明面上,又怎好叫顧婉嫁過去? 顧王氏忽然有些倦怠,那股力不從心之感又彌漫上心頭,近段時日以來,她時常有這種感覺,侯府似乎漸漸的不在她的掌控之內了。 良久,她方才慢慢說道:“既是你如此說,想必果然查探清楚了,那種潑皮無賴,我也懶怠去見。宋家果然狠毒,這門親事就此作罷。你們同老爺說去罷,底下的事,也就不必再來問我了?!闭f著,她掃了堂上這三個晚輩一眼,又緩緩說道:“昨夜被二丫頭鬧,我沒曾睡好,現下身上倦的很,就不留你們吃飯了。你們,且去罷?!?/br> 三人聽聞,各自起身,同顧王氏道了告退,依次出門。 待這三人出去,顧王氏盤膝坐在炕上,看著一室寂寥,忽然長嘆了一聲。 婷兒提了茶壺進來,走到炕邊,往顧王氏杯中續滿了水,方才問道:“老太太做什么嘆氣?” 顧王氏抬眼看著她,這個私生的外孫女生得玲瓏嬌小,隱隱有些當年自己的影子,心中忽然生起了些慈愛之情。 她母親,她一日也沒曾照料過,丟下這個女孩兒,又陰差陽錯成了侯府的奴婢。 她無害也無用,但也是因此,在顧王氏眼中,便也格外的惹人憐惜,一如她房中豢養的那只雪球獅子貓一般,是個可人疼的小玩意兒。 顧王氏滿面慈和,微笑道:“沒什么,只是覺得這些孩子們都不省心罷了?!?/br> 昨日的事,婷兒大約聽到了一些,但這不是她這個丫頭能多嘴的,也不敢接口,只說道:“老太太寬心些,不過一時的飛來橫禍罷了。橫豎,還有少奶奶在呢?!?/br> 顧王氏聽她提及姜紅菱,輕輕哼了一聲,拉著她的手,撫摩微笑道:“往后,老太太就只疼你一個了?!?/br> 話音才落,一道張揚的女音忽從外頭傳來:“老太太往后只疼誰來著?”說著,便見顧琳快步走了進來。 顧王氏眼見這女兒進來,心里雖有幾分不耐煩,臉上還是笑道:“疼誰也少不了你,耳朵就這樣尖,打小就是屬狐貍的!” 顧琳走到房中,也不問一聲,徑自在炕上挨著顧王氏坐了,同母親說笑寒暄了幾句,便說道:“才過來時,見著侄兒媳婦、思杳同二姑娘一道出去。昨兒的事,娘打算怎么辦?” 顧王氏面色淡淡,說道:“還能怎么處置,他們查探清楚了,那個狂徒果然是宋家派來的。這門親事,只好就這么罷了?!?/br> 顧琳拍手嘆息道:“只是可惜了,但宋家既是這等人家,咱們當然也不好叫二姑娘再嫁過去?!闭f著,又低聲道:“昨兒可是侄兒媳婦領著二姑娘出去的,雖說此事同她沒什么相干,但人是她領出去的。母親……” 她話未說完,顧王氏便橫了她一眼,說道:“我曉得你同她總有幾分不對付,但你是長輩了,總和一個小輩使絆子,未免失了自己的身份?!?/br> 顧琳碰了個軟釘子,臉上有些訕訕的,賠笑說道:“我曉得她稱母親的心,出了這樣的事,母親也定要護著她?!?/br> 顧王氏卻冷冷一笑:“她也沒那般稱心?!?/br> 顧琳微微一怔,卻聽顧王氏又意有所指道:“昨兒的情形,你也看見了。齊王,看上了她?!?/br> 顧琳聽了這話,不敢言語。 顧王氏繼續說道:“想不到,我這一世養了兩府這許多子孫,沒有一個中用的。倒是這個守寡的孫媳婦,是個格外出色能干的。若當真如此,即便沒了宋家這門親事,倒也無礙了?!?/br> 顧琳聽在耳中,雖是自己的親娘,卻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她昨日是戲謔嘲諷姜紅菱四處招蜂引蝶,但也不過是為圖口頭痛快,與她找些麻煩和不自在罷了。姜紅菱同顧念初只做了三日夫妻,但好歹也是侯府中人。如今眼見母親竟打起了個這個注意,她心底驀地生起了一股森森寒意。 顧琳勉強一笑,問道:“母親的意思是?” 顧王氏也不看她,望著對過衣櫥邊的自鳴鐘怔怔的出神,說道:“世間寡婦再嫁,也不算稀奇?!?/br> 顧琳小心翼翼道:“然而她是個寡婦,齊王是何等尊貴的身份,只怕不行呢。何況,她是姜家的姑娘,這改了嫁,同咱們家只怕就沒什么干系了?!?/br> 顧王氏笑了笑,轉著手中的玫瑰念珠,說道:“王爺身份尊貴,但總歸是個男人。她是姜家的姑娘又怎樣,進了顧家的門,就是顧家的人。若是顧家助她攀上了高枝兒,她謝咱們還來不及呢?!?/br> 顧琳聽得心驚,越發不敢說些什么,少坐了片刻,便隨意尋了個由頭,走了出來。 顧王氏也不甚留她,著丫鬟送了她出去。 顧琳走出松鶴堂,日頭重新落在身上,忽覺兩手冰冷不已。 她嫁人離家之時,母親尚在中年,經逢近二十年回鄉重逢,幾日相處下來,她竟有些不敢信這個滿心算計的老婦,是自己的生身母親。 她的確也把持子女婚事,但歸根結底,也終究還是希望子女生活順遂。但據顧王氏的言談,仿佛底下這些小輩皆是能用的棋子,她眼中只要維持侯府的體面與運道,子孫如何,全然不在心上。 顧琳忽然有幾分慶幸,他們一家子要遷到外頭住去了,若在這里留下去,那一雙兒女在顧王氏眼中,也還不知會是個什么樣子。 她步履匆匆,向著秫香樓走去。 姜紅菱出了松鶴堂,陪著顧婉回馨蘭苑。顧思杳隨在她身側,想同她說幾句話,卻礙著顧婉在眼前,只好作罷。 顧婉滿腹心事沉沉,面冷如水,一路無言。 到了馨蘭苑,她便頭也不回的進去了,走到門上,卻又回首向姜紅菱淺笑道:“嫂子,這些日子,多謝你了?!?/br> 姜紅菱心中微微有些異樣,上前說道:“太太只怕有些不好,可要我去陪陪你?” 顧婉搖了搖頭,說道:“不必了,太太這毛病,眼下怕是最不要見嫂子的了。嫂子,還是別去的好?!?/br> 姜紅菱想及昨日蘇氏那瘋癲之態,也覺有理,便也作罷,看著顧婉進去,方才轉步往住處行去。 顧思杳與她并肩而行,見左右無人,便握住了她的手,只覺那綿軟小手之中,濕冷一片。 姜紅菱微微掙了掙,但顧思杳握的甚牢,又見此地僻靜,心中本也有些怏怏,便也隨他去了。 顧思杳見她不言語,低聲問道:“有心事?” 姜紅菱搖了搖頭,只是淡淡說道:“看著婉姐兒這樣子,我心里有些不大好受?!闭f著,又問道:“這事,你怎么查探的這樣快?不過一夜的功夫而已,雖則老太太沒問你要證據,但你既來了,想必都是備妥了的?!?/br> 顧思杳微微仰起頭,高挺的鼻梁在五月的日光里,微微泛著光澤,他輕聲說道:“昨日二姑娘是和你一道出去的,我怕這事拖累了你。侯府于二姑娘的親事很是看重,出了這樣的事,不敢去找宋家的麻煩,但只怕要在府里尋個人出來扎筏子了。我不快些把事情了結了,他們就要咬上你了。所以,我連夜就叫人去查了。你知道,為了將來籌謀,我是養了些人手的。那趙立不過是個市井潑皮,行事頗露行藏。這點小事,查探起來,很是容易,所以一夜間就有了消息?!?/br> 姜紅菱想到這兩日里,蘇氏的瘋癲狂亂,顧王氏的冷言冷語,顧思杳所言之事的確大有可能。 昨夜,她一夜未曾睡好,也是想到了此節。 她心底有些觸動,不覺微微低頭,說道:“然而,那是你的外祖家。你這樣,豈不是和那邊傷了和氣?!?/br> 顧思杳生母早亡,上一世雖不見他同宋家有多密切的往來,但未必就沒有親戚情分。 顧思杳聽聞,駐足不前,轉身看著她,深邃的眼眸里帶著些暮春的暖意,他莞爾道:“同你比起來,那些人都不算什么?!?/br> 第104章 姜紅菱面上微微一熱, 瑩白的肌膚里透出些許緋紅,倒好似涂了胭脂一般。 她垂首, 淺淺一笑, 想說些什么,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兩人立在甬道之中, 一時里誰也不曾說話。 微風時過,將她發髻上的一綹青絲吹了下來。顧思杳抬手, 替她繞到了耳后, 指尖觸碰到她頰邊的肌膚,細膩溫軟, 讓他禁不住的有些失神。 片刻, 姜紅菱方才緩緩說道:“我……須得回去了?!?/br> 顧思杳頷首道:“我去同大老爺說這件事去?!?/br> 姜紅菱點了點頭, 轉身往洞幽居行去。余下的事, 便不是她要cao心的了。顧婉必然不能嫁到宋家,宋家也到底要給他們一個交代。但有顧思杳在,仿佛一切都不需要她擔憂了。 姜紅菱走在回住處的路上, 仰起頭,見和煦的陽光正迎面灑來,天上則是一碧如洗,萬里無云。盡管當下, 侯府中仍舊是局勢詭譎, 但不知為何,她心中卻有種陰云即將散盡之感。 顧思杳一路走到顧文成的書房,經人通傳, 入內見了伯父。 家中出了這樣的事,顧文成今日并未出門,只在書房靜坐。女兒的丑事,也不好同人商議,正在發愁不知如何處置,就聽聞侄子來了。他心中煩亂,本不愿見,但又聽人說起近來這個侄兒很是能干,有心聽聽他來有何事,便還是招見了。 顧思杳入內,寒暄已畢,將查探結果一一講述了一番。 顧文成耳里聽著,心中頗為煩躁,這件親事于他本不甚要緊,但宋家既然弄出這樣的事,少不得要去上門要個說法。宋家仕途亨通,祖上襲成下來的國公爵位,又有個女兒在宮中做皇妃,無論哪一處都壓著侯府一頭,不是侯府能斗得起的人家。 顧文成躊躇了一陣,問道:“可有問過老太太?這門婚事,乃是老太太親口許下的,她老人家可是個什么意思?” 顧思杳回道:“已向老太太稟告過了,老太太的意思,既是宋家這等陰毒下作,二meimei當然不能嫁過去。余下的事,就請老爺拿主意?!?/br> 顧文成面色沉沉,把玩著一對文玩核桃,一字不言。 姜紅菱回至洞幽居,見前來回事的幾個管事嫂子正在院中等候,傳到堂上料理一回家事,便打發了她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