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姜紅菱不接話,只吩咐她帶了門出去。 她自家盤膝坐在炕上,撇去別的不看,只搜尋六七年前的賬本來瞧,又專盯著菡萏居中的人事來去。 查閱了一番,發覺那兩年間,菡萏居中人事變動雖頻繁,但七歲進府服侍的,只得一個霜兒。 姜紅菱合上了賬冊,閉目靜思,想到那丫頭的眉眼口鼻,與兩府這三個姑娘果然有那么幾分相似,心中不覺微微一顫。 李姨娘把這孩子放在身邊,顯然是留作籌碼,為脅迫顧王氏起見。 上一世,不知出了什么變故,這李姨娘卻又將霜兒賣了,大老爺顧文成還將她狠狠斥責了一番。如此看來,這件事莫非大老爺亦是知情的? 姜紅菱只覺得身上起了一層寒意,她將賬冊放在一旁,將身子倚靠在桌角上,深愁此事如何收拾。 思來想去了一回,她忽然思忖道,顧王氏能將這生平的大丑事交付自己,想必是被李姨娘拿著把柄脅迫之故。這老婦的性子,生平最恨的便是被人威脅。既是這樣,倘或自己令顧王氏沒了顧忌,再要扳倒李姨娘,顧王氏必定也是樂見其成。 姜紅菱春蔥一般的纖細手指輕輕敲著桌面,日前,劉二娘子已將李姨娘這些年來在族中放高利貸,逼迫顧氏族中那些窮老親戚等事查的一清二楚,那張氏娘子也答應替她作證。如今是人證物證俱全,只要拿準了顧王氏的心思,李姨娘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 雖是不知若是除去了李姨娘,顧忘苦那廝會生出什么報復手段。但所謂不破不立,這般瞻前顧后,是成不得事的。 經了這一出,時下竟已將近傍晚時分??粗巴馊疹^偏西,姜紅菱打定了主意,自炕上起身,將如錦如素兩個召喚進來,吩咐道:“服侍我穿衣著裝,我要去松鶴堂?!?/br> 兩個丫頭面面相覷,如素便說道:“天色晚了,只怕過去時老太太正要吃晚飯,奶奶還是明兒去罷?!?/br> 姜紅菱淡淡說道:“正是要這時候去呢?!?/br> 如素與如錦無話可說,只得服侍著少奶奶重新梳妝理衣,往外去了。 走到松鶴堂時,果然見松鶴堂上灶的兩個仆婦,提著四個食盒正往來走。 春熙與春和兩個二等丫鬟正坐在抄手游廊上,玩賭骰子打手背,見姜紅菱過來,連忙丟下游戲,起身笑道:“奶奶來得不巧,里頭老太太正要開飯呢?!?/br> 姜紅菱淺笑道:“老太太要開飯,你們倒在外頭淘氣?!笨诶镎f著,就往里頭去了。 春和還要說些什么,春熙拉了她一把,小聲嘀咕道:“是少奶奶,你攔她做什么?” 春熙便再不言語了。 顧王氏此刻正在里頭同丫頭們說話,坐等晚飯,忽聽門上人說起姜紅菱來了。 話音才落,就見一窈窕麗人自門外進來,步履輕快,搖曳生姿。 顧王氏見她過來,笑道:“菱丫頭,你消息倒是靈通呢。聽著今兒晚上有上好的野雞,就過來了?!?/br> 姜紅菱早得了廚房里的孝敬,嘴上卻還笑道:“老太太這兒有便宜,我豈能不來呢?橫豎老太太是疼我的,總能討到一塊雞rou吃?!?/br> 顧王氏被她逗的暢快大笑,合不攏嘴道:“你這丫頭,盡會說這些俏皮話與我聽!曉得你是如今府里的大管家,底下人豈有不孝敬你的,還稀罕我這里呢!這會子過來,想必有話說?” 姜紅菱淺淺一笑:“老太太真是未卜先知,只是這話告訴了老太太,只怕倒壞了老太太的胃口呢?!?/br> 顧王氏聽了她這言語,當即明白過來,面上笑意漸收,淡淡說道:“你倒是會賣關子,且說罷?!闭f著,頓了頓,又吩咐左右:“你們去外頭瞧著,飯菜來了,就擺上。多放一副碗筷,你們奶奶今兒晚上在這兒吃飯?!?/br> 春燕與秋鵑答應了一聲,便一齊出去了。 待這屋中只剩祖孫兩個,姜紅菱方才說道:“跟老太太說一聲,那個孩子,孫媳找到了?!?/br> 第68章 顧王氏聞聽此言, 臉色微微一凜,旋即復原, 半晌才說道:“那孩子如今在何處?” 說著, 又道:“你且坐下說話?!?/br> 姜紅菱便挨著羅漢床,在一張梨花木漏掉桃葉文圈椅上斜著身子坐了, 雙手放在膝上,向顧王氏淺笑道:“自打前頭老太太同孫媳說起這事, 我便連忙打發了極穩妥的人去打聽這件事。倒是巧, 那戶人家這十來年竟沒換地方。老太太說起的那位老姑奶奶已經不在了,就是那個小姐, 如今也不在了。那小姐倒遺下了個女孩兒……”說至此處, 她微微停了停。 顧王氏甚是情急, 連忙問道:“那女孩兒如今在何處?” 姜紅菱微笑道:“說來也真是機緣巧合, 那女孩兒是被李姨娘買到了府中,改了名兒叫霜兒,現下就在菡萏居中服侍?!?/br> 顧王氏乍聞此訊, 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面色凝滯,停了半日,又沉聲問道:“那孩子的母親, 又是怎么去的?” 姜紅菱回道:“那小姐據打探消息的人說起, 十六歲上嫁給了城中一個首飾匠人,后因難產不幸去世了?!?/br> 顧王氏聽了這一番話,自己的滄海遺珠做了個匠人妻子, 難產而亡,外孫女兒竟還充入了奴籍,成了家中的丫鬟。她兩手發抖,氣的全身打顫,險些背過氣去。 姜紅菱見顧王氏神色不對,慌忙上前替她捶背。又去桌邊,摸了摸桌上放著的黃銅雞鳴壺,見是才燒的滾水,便倒了一碗熱茶過來,服侍顧王氏吃了。 待顧王氏臉上有了幾分血色,她方才柔聲說道:“老太太許多年沒見著老家親戚,乍然聽見這樣的消息,心里焦急難過也是有的。老太太還要保重身子,那位孫小姐還得老太太來照拂呢?!?/br> 這話說的極合顧王氏的心意,既不曾戳破那層窗戶紙,卻又宛轉問了她的意思。 她靜默了片時,沉聲問道:“菱丫頭,這事你說怎么辦才好?”言畢,便一瞬不瞬的望著她。 姜紅菱一早便在心底想好了對策,當即含笑說道:“這件事,果然不大好辦。說起來,雖是老太太的親戚,但到底在家中服侍了這么久,直認了難免有幾分尷尬。何況,之前孫媳見了霜兒,也問過她的身世,她也說不大明白。想來,那位老姑太太也沒曾交代清楚。這要是日后人說起來,敢問既是老太太的親戚,怎么流落至如此地步?雖說這是她們不來找,不是咱們不周濟,但說出去總有些不大好聽?!?/br> 顧王氏聽這話對路,點頭問道:“你這話很有道理,卻要怎生處置是好?” 姜紅菱笑道:“這事雖不大好辦,卻不算什么難事。霜兒是家中的丫頭,府里人都見過,貿然就說她是老太太的親戚也是不好。孫媳以為,不如先叫她到老太太身邊服侍。過幾天便是端午,趁著佳節,老太太便說這孩子乖巧伶俐,再隨意尋些功勞放在她身上,要收她做個干孫女兒。橫豎老太太房里的事,還不任憑老太太說去?這干孫女兒雖不是親的,但這孩子說到底也只是老太太老家的親戚。這般既不算委屈了她,也免得日后尷尬?!?/br> 這話倒正合顧王氏的心思,既沒將她那番丑事當面戳破,又替她想好了處置之策。霜兒只是家中的丫鬟,將她調來松鶴堂服侍,人再挑不出個理來。如此一來,霜兒既能脫了李桐香的掌控,亦能全了她自家的顏面,也能照拂了霜兒,乃是一舉三得的好法子。 顧王氏心里舒暢,不覺眼眉舒展,向著姜紅菱打量了幾眼,一臉慈和之態:“紅菱,你這七竅玲瓏心到底是怎么長的?做出的事來,就是這樣合我老人家的心思?!?/br> 姜紅菱溫然一笑,說道:“老太太說的哪里話,替老太太出力,讓府里人事相安,四平八穩,那都是理所當然的?!?/br> 顧王氏聽了這言語,更是開懷,暢快笑了幾聲,臉上菊紋綻開,頷首道:“所以我愛和你說話,你的話就是這樣貼心?!闭f著,便點頭道:“你的主意很是周全,就按著你說的辦罷?!?/br> 姜紅菱笑了笑,應聲道:“明兒我就安排這件事去?!毖粤T,她卻皺了皺眉,又說道:“有件事需得同老祖宗商量,卻不知怎么說才好?!?/br> 顧王氏料知她必定有些緣故,便說道:“你有什么事情,但講便了。當著老祖宗跟前,還耍這些花樣兒!可見是我白疼你了?!?/br> 姜紅菱清了清嗓子,說道:“前些日子,族里容大奶奶來跟孫媳說話,要借幾兩銀子。閑話里就說起過去也是這般同李姨娘借的,又說利息照舊也無妨。我心里便奇怪,這親戚之間,有難幫扶一把原不算什么,怎么就說的上利息,便細問了幾句。誰知,容大奶奶竟然說起,李姨娘在親族中不少放貸,利息竟高到了五分,還是驢打滾的債。這事非同小可的,咱們侯府富貴,卻從不干這欺凌貧困的事兒。如今,大老爺是一族之長,侯府又是顧氏族人的表率。所謂朝廷還有三門窮親戚,何況咱們。不說白給銀子,這高利貸卻是放不得的。孫媳婦聽了,倒怕這事弄得不好,敗壞了咱們侯府的名聲,故此來告訴老祖宗?!?/br> 顧王氏耳里聽著,心里也知她這是要扳倒李桐香,此事倒合乎她的心意。她也正愁沒有個實在的把柄,好去發落了李姨娘,姜紅菱便將這現成的把柄送了來,可謂是稱心至極。 顧王氏心底雖樂,面上卻故作疑慮之態,說道:“桐香管家這些年,雖說有些紕漏,倒也誤傷大雅??v然貪些銀子,收底下人的禮,卻也不曾聽聞向誰放過貸。她竟有這般大的膽子不成?” 兩人說了這半日的話,也都渴了。 姜紅菱起身,親自去提了壺,與顧王氏的杯中續了水,又替自己沏了一碗香片,方才重新坐下,說道:“孫媳倒也不大敢信,容大奶奶同李姨娘又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何必誣告她?何況,只是說走了嘴。我便打發人,到族中打探了一二,竟真有那么幾戶人家,問李姨娘借過貸?!?/br> 顧王氏面露怒容,將手向桌上一拍,斥道:“這桐香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族中如此興風作浪!這些年來,我一向信著她,她把持銀錢進出,這些事我便再沒問過。就是底下人抱怨幾句,我也睜只眼閉著眼,只當小人作祟,由她去了。沒想到,她竟然這等猖狂,就在族里興風作浪起來!” 姜紅菱看著她這副作態,心里明知其故,嘴上還是勸道:“老太太身子要緊,仔細氣大傷身。這事既然出了,自然是要處置的。只是事關重大,孫媳不知輕重,倒怕料理不好,特來問問老祖宗?!?/br> 顧王氏面色陰沉,淡淡說道:“桐香既然這等糊涂,家中自然是容不得她了?!闭f著,她斜眼看著姜紅菱,平日里渾濁的老眼,此刻倒是精光微閃:“菱丫頭,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實足的證據?” 姜紅菱微微一笑,朗聲回道:“不勞老太太擔心,自是查的清楚明白了?!?/br> 顧王氏面色冷淡,點頭道:“既是這樣,你再預備一日的功夫。后個兒到正堂上,叫你老爺太太都去,將這事處置個明白。到底是他們房里的人,也叫他們聽個清楚。桐香倘或有些什么要說的,也容她分辨去,免得冤殺了好人?!?/br> 姜紅菱聽了這話,明明白白是要她把事情安排妥當,不要叫那李姨娘在堂上胡說八道,倒把顧王氏當年的丑事再扯出來,心里怎不明了。面上也不說穿,只笑應道:“老太太放心,孫媳都明白?!?/br> 祖孫兩個說了這一回話,早已過了飯時,兩人皆是饑腸轆轆。 顧王氏便笑道:“只顧著說話,倒把正經吃飯的事給忘了。外頭丫頭們怕是等的急了,咱們說話,倒帶累她們餓肚子?!闭f著,引得姜紅菱也笑了。 當下,姜紅菱起身,上前攙著顧王氏,一道走到了堂上。 走到外頭堂上,卻見春燕秋鵑,同著春熙春和四個丫頭,正聚在一處,不知竊竊私語些什么。等這兩個主子一到,頓時鴉雀無聲。 顧王氏也不著意,拉著姜紅菱入席,便吩咐開飯。 今日姜紅菱替她除了心頭大患,她心中甚是暢快,竟而親手替姜紅菱夾了幾筷子菜,又連連勸她多吃些。此舉乃是顧王氏做老太太以來,再未有過。就是當初顧念初這嫡子長孫在世時,也不曾如此??吹奶蒙弦槐娧诀?,驚詫非常,不敢言語一句。 少頃,晚飯已畢。 姜紅菱略坐了片刻,便說天色已晚,告退回去。 顧王氏自也不留她,親自將她送了出去,又吩咐左右道:“天這樣晚了,路不好走,你們快將庫里放著那盞琉璃海棠燈取來,點上蠟燭,替你們奶奶照著。一日日的只顧淘氣,逢到事上,就是這樣的沒眼色!” 春燕答應著,忙忙走去將那燈取來,將蠟點上,提了過來。 姜紅菱粗看了一眼,卻見果然是琉璃包裹,雕做個海棠花的模樣,四角鍍金,墜著流蘇,另拿一柄紅木竿子挑著。琉璃燈罩里面,便是小巧一個燈座,點著一支蠟燭。琉璃燈罩清透,燭光自里面撒出,倒比尋常的紙糊燈籠要光亮的多。 此物甚是名貴,該是顧王氏的珍藏。 姜紅菱瞧了幾眼,連忙說道:“這東西金貴,我倒怕路上打了。老太太還□□燕姑娘拿回去,另拿一盞尋常燈籠來罷?!?/br> 顧王氏不依道:“你能平安回去,就是好的了。燈再金貴,到底不及人寶貝。等明兒,你打發人送回來就是?!?/br> 姜紅菱便也不再力推,道了謝,便去了。 顧王氏看她走遠,自回屋中歇息。 秋鵑回到堂上,看著底下的小丫頭子們收拾碗盤器皿。 春熙過來,向秋鵑道:“老太太當真是看重大少奶奶,之前那等寶貝著三姑娘。三姑娘打旋磨子央求著,要借這琉璃燈過去玩兩天,到外頭去長長臉,老太太只是不肯。今兒,倒拿了給大少奶奶照路了。之前想著大少奶奶才嫁到府中,大少爺就去了,都說她紅顏命薄。誰能想到今日這等風光?!?/br> 秋鵑輕笑了一聲,停了停,才低聲說道:“你瞧著罷,這府里多半是要變天了。誰叫人生了個水晶剔透的玲瓏心?如今誰趕得上她?連三姑娘,都不大敢到松鶴堂來了呢?!?/br> 春熙倒有幾分著慌,拉著秋鵑咬耳朵道:“我干娘之前在李姨娘手底下做事,自打大少奶奶管了家,就把她裁撤了。我還在老太太跟前說了幾句,老太太雖沒訓斥我,倒也沒聽進去。眼瞧著李姨娘是再沒有起復的日子了,不會帶累了我吧?” 秋鵑看了她一眼,沒有言語,只吩咐小丫頭們將器皿收起,清點了一遍,便徑自回屋中服侍去了。 走到內室,卻見顧王氏正斜倚在羅漢床上閉目養神,不由說道:“老太太若困倦,還是到床上睡下罷。這般躺著,只怕夜里走了困呢?!?/br> 顧王氏搖了搖頭:“才吃罷飯,我倒愿意這樣歪一會兒?!闭f著,又問道:“你們這些小蹄子,適才在外頭嚼些什么?” 秋鵑料知瞞不過她,連忙賠笑道:“沒什么,只是說老太太待少奶奶可當真是好,比家里那些姑娘們還要好。不知道的,還當是老太太的親孫女呢?!?/br> 顧王氏淡淡說道:“我待她好,那也是因著她實在是好。這樣聰明剔透,又辦事周到的好孩子,我上哪里去尋去?” 時至如今,她也不知姜紅菱于當年的事到底知曉多少。但她今日的言辭,實在合乎自己心意。既成全了顏面,又把事情處置妥當,還把個現成除掉李姨娘的由頭送到了自己手里,可謂四平八穩,體貼至極。 想至此處,她一時深恨那李桐香把持自己子嗣多年,一時又慶幸此事將告完結。 思來想去,只深覺姜紅菱在這侯府之中,是越發不可或缺了。 第69章 如錦在前頭挑燈照路, 主仆兩個一路無言,回至洞幽居。 到了院門上, 如素正立在門首上張望, 張見姜紅菱回來,一顆心才放進肚里, 連忙迎上前去,說道:“奶奶怎么到了這會子才回來?飯菜早已放涼了呢?!?/br> 姜紅菱淺笑:“陪老太太說話, 一時就忘了時候, 在松鶴堂上吃過了?!毖哉Z著,便邁過門檻, 進了院中。 此刻已過了掌燈時分, 院中一片寂然, 不聞人聲。 姜紅菱走到堂上, 便徑直進了內室,只見室內一燈如豆,燈火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