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姜紅菱心中會意,一笑了之。 如素便啐道:“果然還是這等,骨賤身輕,賣主求榮的事兒也能干得出來!” 少頃,如畫便進來報說午飯齊備了。 主仆三個頓時停下了話頭,姜紅菱遂起身走到了堂上。 她吃飯省事時便在次間炕上,只揀幾盤中意的菜肴吃了,余下的飯菜便賞了屋里的丫頭們。近來天氣和暖,便挪到了外頭正堂上。 走到堂上,果然見堂中那張紅木四角海牙八仙桌擺在正中,其上擺著滿滿一桌的菜肴。 這張桌子,上一世她使了幾年,到了最后的兩年里,四角的漆都掉了,破敗不堪,家中也無人理會。今世此時,這桌子倒還是嶄新的。 因著她近來在侯府掌權,差不離府中管事的都被換了一遍,家中上下都巴結著她,平日送來的用度無不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廚房中的柳三娘子,又深念著她的恩德,每日三餐都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精工細作出來。 姜紅菱如今的日子,可謂是舒心愜意至極,再不似前世那般衣食短缺,捉襟見肘。 姜紅菱在桌邊坐定,只見桌上七碟八盤,十來碗的菜肴,其中更有松蘑燉野雞、鯉魚尾羹、鴨腦豆腐、青菜燒蟹rou等幾道自己平素愛吃的菜肴。 她看了一回,不覺笑道:“柳嫂子倒也是的,一頓午飯罷了,不年不節,就上這樣貴價的菜來。這怕是要趕上老太太的份例了?!?/br> 如錦替她盛飯布菜,嘴里便說道:“這是她們的孝心,奶奶受著就是了。橫豎奶奶得老太太的疼寵,日日又cao持家務 ,勞心費力的辛苦,衣食上就是過些,又怎樣?老太太不說,誰還敢說不成!” 如畫在旁聽著,偷偷撇了撇嘴,卻又一臉逢迎道:“可不是呢,如今府里上下都說奶奶能干辛苦。不過幾盤菜罷了,又值得些什么!” 姜紅菱耳里聽著,面色淡淡,沒有接這話,只說道:“把這盤蜂蜜松糕同蔥油酥給二姑娘送去,我記得她素來愛吃這些點心?!?/br> 如畫碰了個軟釘子,臉上訕訕的,只得退到了一邊。 待吃過了午飯,姜紅菱便回屋小憩了片刻。起來惦記著顧婉與宋家婚約一事,往松鶴堂走了一遭,將自己的主意告訴了顧王氏。 顧王氏聽了倒也沒什么話說,反而贊道:“到底是你主意周全,事事想到的周到。既是這樣,當初與他們保媒的也是族里婉姐兒的嬸娘,封上些禮物,叫她到宋家府邸上,好聲好氣說給人家聽。宋家是詩禮人家,該當不會為難咱們才是?!?/br> 姜紅菱道了一聲是,眼看沒有別的話講,坐了片刻,吃了盞香片,便回去了。 得她走后,春燕上來收拾茶碗,便向顧王氏笑道:“老太太,大奶奶如今可當真成了府里第一得力之人了,連著姑娘的親事都能說上一嘴?!?/br> 顧王氏卻點頭嘆息道:“真是家門不幸,侯府到了這一輩上,不是壽短就是紈绔。若沒有紅菱撐著,這家中還不知亂成什么樣子。你們太太是個中看不中吃的,桐香……不提也罷!前頭紅菱來給我看賬,我竟不知這些年來,桐香貪濫蹹婪,中飽私囊,竟私下吞沒了這么多官中的銀子!若不是念著她這些年來總有幾分苦勞,我早將她家法處置了!”話才落地,她想起了前頭李姨娘來威脅她之事,頓時重氣上頭,又喘又嗽。 春燕慌了手腳,連忙倒了熱茶過來,又與她捶背撫胸。 顧王氏吃了兩口茶,氣息漸漸平穩下來,心里卻琢磨道:不知讓紅菱查的那件事如何了。若是不能將那孩子先行找出來,這把柄捏在桐香手里,我卻奈何她不得。轉念又道:前回我雖將話說的不清不楚,但依著姜氏的聰明才智,查到最后豈有不明白的?這般豈不是驅走了狼又迎來了虎?我這樁丑事,到底是要人知道的。 然而思來想去,顧王氏卻始終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 她暗嘆了一口氣:紅菱這孩子眼看著倒是孝順,又是長孫媳婦。雖則長孫已然不在了,到底是自己的人,該當不會如李桐香那般兩面三刀。 她心中雖這般想著,卻也著實的不踏實,但事到如今她又能如何。除了深恨當年一時的糊涂荒唐,也再無補救之策。 顧王氏到底是年老之人,想了這些前塵舊事,只覺得疲憊不堪,一臉倦容,讓春燕扶著,到里屋躺下了。 這日到了傍晚時分,西方天際忽然飄來幾朵陰云,天上便落了幾點雨。 院中起了些風,倒生出了些涼意。 夜間掌燈時分,姜紅菱浴身已畢,便在床上歇下了??粗郎蠠魻T遙遙,青燈照壁,暗影重重,冷雨敲窗,她不禁身上微微起了些寒意,便將絲綢被子裹緊了身子。 不知不覺,她便念起了顧思杳,想起了白日間兩人在怡然居中的風流荒唐。 顧思杳那寬闊胸膛,強健有力的臂膀,將她強擁入懷的滋味,再度涌上心頭。在他懷中,被他火熱的身軀緊裹著,該是不會覺得冷了。 兩人白日雖不曾成事,但那樣親密之事,卻也該是夫妻之間才能做的罷? 她,似是上了顧思杳的當了呢。 想至此處,姜紅菱心里有些嗔怨,卻又有幾分甜意。雖說是顧思杳哄了她,她卻也不是不情愿的。 默默思念著他,想起白日里他汗濕的俊臉,緊蹙的劍眉,深邃的眼眸,以及手心之中羞到不能言說的炙熱硬物。姜紅菱只覺的一陣酥麻順著背脊爬了上來,從未經歷過的奇怪感覺,蔓延到四肢百骸,小腹之中仿佛點燃了一團火焰,燎的她口干舌燥。 她嚶嚀了一聲,翻了個身,檀口細細呢喃著:“二爺……” 秀美的柔荑在身上四處揉捏,似乎這樣能緩解那無力抵擋的怪異感覺。 朦朦朧朧之中,她仿佛看見了顧思杳那張俊美無儔的臉,暗啞的嗓音在耳畔低呼著自己的名字,粗重濕熱的呼吸吐在了自己的臉頰兩側。 甜美的幻境,令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是夢是醒。 不知過了幾許時候,姜紅菱猛然驚醒過來,只見房中燈火昏暗,一室寂然,卻哪里有顧思杳的影子? 她不覺輕嘆了口氣,心中頗有幾分落寞,盯著頭頂的薄紗帳幔,她不知適才的事情到底算什么,只覺得身子倦乏的厲害,腰肢亦有幾分酸軟。躺了一會兒,睡意來襲,便沉入了夢鄉。 閑日無事,除卻侯府每日不斷的瑣碎人事,再無別事發生。 這般過得幾日,這日午后,姜紅菱午睡起來,正在次間內炕上坐著看賬,如錦忽從外頭帶了個女人進來。 如錦進來,輕步上前,向她低聲道:“奶奶,這是西府那邊打發過來的。說是日后隨四姑娘上學,貼身服侍四姑娘的,先過來與奶奶瞧瞧?!?/br> 姜紅菱聞言,將手中賬冊放下,抬眼將這婦人打量了一番。 卻見這婦人不過三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一張圓臉,頭上挽著個螺髻。發髻上戴著一朵白花,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玉色緞子比甲,便知也是個寡婦。 姜紅菱將這婦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見她垂首不言,兩手放在身前,倒是一副恭敬老實的模樣,不覺一笑,問道:“嫂子如何稱呼?今年青春幾何?是一向便跟著四姑娘的么?” 那婦人連忙回道:“不敢當,小婦人夫家姓王,大奶奶只叫我一聲王三家的就是了。小的今年三十歲,一向只在西府里做些雜事。去歲不幸,丈夫過世。近來二爺說起四姑娘要過來入學讀書,身邊沒有個妥帖的人服侍,便叫我跟四姑娘過來。今兒便是先打發我來拜見奶奶?!?/br> 姜紅菱聽在耳中,便知這就是顧思杳新派下的人手了。 她心想這倒合適,顧嫵往來侯府讀書,身邊少不得要帶幾個貼身的仆婢。這樣的人捎信兒,是再穩妥不過的了。 她正想著,王三媳婦忽然說道:“二爺吩咐,四姑娘有些私密事需得同奶奶說明。只因關系著四姑娘,還請奶奶叫這幾位jiejie先出去?!?/br> 姜紅菱微微愕然,旋即明白過來,便向如錦微微頷首。 如錦得了吩咐,垂首退了出去,將房門也掩上了。 那王三媳婦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響:“小的來替二爺傳話給奶奶,前回奶奶叫二爺查的事情,二爺已查明白了?!闭f著,便將顧思杳所查始末,向姜紅菱說了個明白。 這婦人雖是微末出身,口齒卻倒伶俐,說話調理分明。所言之事縱然曲折,倒也說的明明白白。 姜紅菱聽在耳中,心底卻著實吃了一驚。 依著這婦人的言語,原來先前那顧王氏所說的所謂老家親戚侄女兒,竟是她的私生女兒! 第67章 那婦人上前, 低聲將顧思杳所查探之事,細細的向姜紅菱講述了一番。 據那婦人說起, 那戶李姓人家這二十多年來倒沒有換地方, 依舊住在東四街牌樓底下,照舊做著磨豆腐的行當。倒是他的鄰里街坊, 換了幾戶,查訪起來頗為不易。這等事情, 也不好就大喇喇的上門去問, 為查明白,還頗費了一番手腳。 原來那李姓人家當年也是夫婦二人, 多年無子。忽然一日, 這家中便多了個襁褓中的女兒。這戶人家對人說起, 只說是從鄉下老家那兒抱來的。然而左鄰右舍見那院中晾曬的孩子衣裳, 卻盡是上好的絲綢布匹所做,絕非這戶人家有力置辦。且每月初一十五,必有一名靚妝麗服的女子前來送些錢物。時日稍久, 周遭鄰舍便猜是哪個大戶人家出了丑事,舍不得孩子枉死,這才寄養在這里。然而世風日下,人沒些好處, 自也不肯多管閑事。何況看那來訪的女子, 衣衫華貴,不似尋常人家,也無人敢去多嘴。 那對李姓夫婦因著多年無出, 平白得了個女兒,又有人白給衣食銀錢,便如天上掉下了個鳳凰,捧在手心,如珍似寶。那姑娘在這戶人家長到一十六歲,被養父母做主,嫁給了城中一首飾匠人為妻。那姑娘倒是命薄,生下女兒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那匠人獨自撫養女兒,至女兒八歲上,也一病沒了。 這對夫妻遺下的女兒,卻并沒回至外祖家中,而是被人領了去。 那李姓人家后來也生下了個兒子,便對這個抱來的女兒不大上心了,又因明知道抱這姑娘來的人家輕易招惹不得,索性隨她去了。 領那女孩兒去的人,卻是李姨娘的娘家親戚。那女孩兒,最終竟而進了侯府,只是不知如今在誰的房中。 此事令顧思杳甚為疑惑,吩咐人順藤摸瓜下去,幾經查訪,聽了那些老街坊一眾的形容描述,方才確信當初抱孩子過來,并每月周濟的女子便是李桐香。 李桐香抱了一個女孩兒給這戶人家撫養,每月給錢給物,又將這女孩兒生下來的女兒領了去。如此大費周章,所為何事?這事是顧王氏囑咐去查的,若當真如顧王氏所說,是她的老家親戚,那么接回侯府便是,又何必偷偷摸摸私下接濟了這許多年? 除非,那女孩兒同顧王氏關系匪淺,且有不能告人之處。 姜紅菱柳眉緊蹙,一時竟有幾分不敢置信。 豪門深宅里荒唐事多,此事起初便有蹊蹺,她心中原是有數的。然而顧王氏當年紅杏出墻,還弄出了孩子,倒是大出她意料之外。 想必是李姨娘以此事為把柄,脅迫于顧王氏,顧王氏無法可施之下,方才遮遮掩掩的托付于她。 然而此事細細思來,當真棘手難辦。 這是顧王氏的丑事,若是當面去揭開來說,即便事情辦成,顧王氏心里中必存疙瘩。每每見了她,必定要生出幾分不痛快。長此下去,必有后患。 顧王氏是個老辣精明的老婦,能把持侯府數十載,自然有她的本事。 在自己與顧思杳勢力未穩之前,顧王氏這棵遮陰大樹,尚且得罪不得。 姜紅菱坐在炕上,面沉如水,靜默無言。 王三媳婦在地下站著,悄悄打量這位少奶奶,見她生的面若桃花,眉眼含媚,一頭烏絲油潤亮澤,一襲剪裁合體的水波紋天青色襦裙裹著凹凸有致的身段,倒不似個未經人事的處子,卻像是個完熟的婦人。夭桃秾李,嫵媚惑人。 她看了一回,心中嘀咕道:怪道二爺心心念念惦記著,原來這大少奶奶生的這般姿色。別說他們男人,就是我這個女人家,看了都要心動。都說這大少奶奶沒出閣前,可是江州城第一絕色,果然名不虛傳。 她正胡思亂想著,忽聽姜紅菱出聲道:“這般,我記下了。你回去上覆二爺,說多謝他費心?!闭f著,頓了頓,又問道:“四姑娘入學的事,倒是不必急。那位女塾師本是要來的,偏又病下了,大約是要拖過端午了?;厝ヮA備著就是,等這邊齊備了,自然打發人去說。只是素來聽聞四姑娘身體病弱,這平日里茶飯可有什么忌諱,倒須得跟我說一聲?!?/br> 那王三媳婦連忙回道:“多承奶奶厚意,我們二爺也是這般說來,所以打發小的過來?!闭f著,便將顧嫵平日里忌口之物說了一遍。 這顧嫵生有弱癥,飲食向來諸多挑剔,姜紅菱聽了幾句,雖覺瑣碎麻煩,但她記性甚好,都記在了腦中。 王三媳婦傳完了話,便告退回西府那邊去了。 姜紅菱獨自盤膝坐在炕上,皺眉沉思,不言不語。 如錦回到房中,見了這個情形,不覺問道:“這王三媳婦來說些什么話?背著不叫我們知道,還叫主子這等發愁?!?/br> 姜紅菱搖頭不語,心里盤算著,還是不要叫這些丫頭們知道。免得嚇著了她們,又或一時說走了嘴,反倒惹禍上身。 上一世并沒出過這樣的事,這燙手的山藥猛然砸到了手上,她一時里也不知如何是好。 顧王氏的脾氣,她是知道的。若是處置不當,或者謝她一時,事后想起來,反倒要恨她。 姜紅菱心底計較了一回,忽然轉念道:老太太既叫我打探,想必便是投鼠忌器,記掛著那個女孩兒的下落。我不如先將她這外孫女兒找出來,再做打算。 雖則顧思杳并未能打探出那女孩兒到底如今在何處,但依著李姨娘那狡詐多疑的脾性,放在別處她必定不會放心。這孩子,多半是在她手心里捏著。 姜紅菱主意已定,便張口道:“打發個人,到賬房去,把這二十年來府中人事進出的賬目拿來?!?/br> 如錦不明所以,滿口答應著,出門打發了個小丫鬟去賬房,她自己倒還走回來服侍。 那賬房管事聽聞是大少奶奶打發的人來,如同圣旨下降。雖不知她要這二十年的賬目何用,但想到這段日子以來,這大少奶奶的行事,同那李姨娘明爭暗斗,抄去了許多把柄證據,又罷免了幾個有臉面的老人。這些從李姨娘手里過來的人,無不戰戰兢兢。 當下,這管事全然不敢怠慢,親自一溜小跑到書架上將封存著幾十年的賬簿都取來,拿袖子抹去賬本上的塵土,雙手遞給那小丫鬟,陪笑道:“這是姑娘要的賬簿,怕奶奶有話要問,不如我跟著姑娘一道去?” 那小丫鬟斜眼睨了他一眼,說道:“奶奶可沒這樣吩咐,你這樣跑過去,打擾了奶奶做事,挨了訓斥,可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br> 那人論起年紀,可算作這小丫頭的父輩了,又是府中管事,可在這洞幽居出來的人面前,只唯唯諾諾,不敢回一句的嘴。恭恭敬敬將那丫頭送到門上,見她走遠,方敢回去。 那丫頭抱著一摞賬簿,回到洞幽居,交付了如錦。 如錦眼見竟是厚厚的一沓子,只得雙手接過去,抱進了屋中,都堆在炕上,向姜紅菱道:“奶奶要做什么,竟然連著二十年前的賬簿都找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