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這話在蘇氏,卻成了耳旁風,她一心只覺那胡慧蘭不過是個破落戶家的女兒,讀了兩本書,便自稱了女夫子,哪里就值得上下這般大的禮數。只要侯府的帖子一到,人家必定巴巴的送上門來。當下,只撥了一個侯府里四等不如的粗使老媽子,給了些銀子,叫她隨意買些禮品去請那胡慧蘭。 姜紅菱這些日子,只在洞幽居中靜養,外頭的事,雖模模糊糊聽見了幾句,卻也是有心無力。 吃了幾貼藥下去,燒是退了,身上也清爽了不少,喉嚨卻又痛了起來,嘶啞著說不出話來。洞幽居的下人慌了手腳,唯恐沒伺候好大少奶奶,為上頭責怪,連忙再將那大夫請來。 大夫來家又看了一回診,言稱這是大病將愈之態,另改了一副方子。 洞幽居里照方抓藥,姜紅菱又吃了幾日,身子方才漸漸大安了。 如此一番折騰,轉眼便是十來日的功夫。 這日清晨,姜紅菱吃過了早飯,如錦收拾了碗盤下去,便端了湯藥碗上來。 姜紅菱一見那藥碗到了跟前,秀眉緊蹙,埋怨道:“天天的吃藥,黃湯苦水,灌得人嘴里半點滋味也沒了,真真是厭煩死了!” 如錦說道:“奶奶還是省省罷,見天的抱怨,哪天又少吃藥了?” 如素也從旁接口道:“奶奶今兒不是還要去見人,快些吃了藥,好動身收拾?!?/br> 姜紅菱聽見這話,似是想起了什么,臉上微微一紅,輕聲說道:“那是午后,也不急在這會兒上?!笨诶镎f著,還是將如錦手中的湯碗接了過來,繃著一口氣,把藥一氣兒喝完,連忙自炕桌上的八寶攢心盒中拈了一塊醉梅出來,遞入口中,壓下滿嘴的苦味。 如錦收拾藥碗,擦抹桌子,在旁低聲說道:“我是不知奶奶為何忽然要見二爺,但奶奶現下身份特殊,寡嫂去見堂叔,給人瞧見了,怕是要說閑話?!?/br> 姜紅菱默然不語,如素走來瞪了如錦一眼,說道:“奶奶去做什么,自然有奶奶的道理。我們都是打小跟在奶奶身邊的,奶奶一人在這邊,身邊連個貼心的人都沒有,不使著我們,要使誰?你若是怕了,到時候我跟奶奶去,你在屋里待著?!?/br> 如錦聽她這般說來,立刻便急了,回口道:“誰怕了?!我只是為奶奶擔憂罷了!” 姜紅菱見這兩個丫頭拌起嘴來,開口圓場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就不要吵嘴了。我病著,聽見這些心里煩?!闭f著,略頓了頓,又道:“我曉得你們心存疑慮,但他我是一定要去見的。這次談成了,往后還有咱們的好日子過。若是不成,咱們也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br> 這兩個丫頭也是心思靈巧之輩,聽了姜紅菱的話,再聯想到日前顧忘苦前來惡言戲弄主子一事,心里皆已明白過來,各覺凄苦。如錦更禁不住的低聲啜泣起來。 姜紅菱見丫頭們如此喪氣,打起精神撫慰道:“你們也不必擔心,他既肯來見我,這事兒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br> 如素聽著,嘴上不言,心底卻暗自忖道:若是這二爺也跟三爺一般,都對奶奶存著什么不該有的心思,奶奶這一去,不是正中下懷么?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們主子委實生的太過出色,太招男人惦記。換成旁人,正該避嫌才是。這顧二爺卻一招即來,實在不得不讓人多想幾分。然而她和如錦都是姜紅菱的心腹丫鬟,受過姜紅菱的恩惠,任憑姜紅菱要她們做什么,水里水去,火里火來,絕不會有二話。 自打上次姜紅菱吩咐尋那個在窗外傳話的小子,洞幽居人少,不出兩日的功夫,便將那孩子找了出來。 原來這小廝是院里管花木的老祝媽的兒子,果然是得了西府那邊顧思杳的吩咐,來跟她傳話的。姜紅菱已是拿定了主意,便透過他向顧思杳傳了話,約他過府一會。顧思杳收得消息,答應下來。只是姜紅菱病體沉重,出不得門,遂拖至今日。 吃過了藥,白日無事,主仆幾個在屋中尋些針線活計來做,隨意打發了些時光,轉眼就到了午時。 為著午時有事,如素打發小丫鬟趕早上灶上將午飯取了來。 如錦一瞧,卻是一盤子素燒面筋,一碟子白灼菜心,一碟香炒玉蘭片,一碟涼調的豆腐,另有一碗雞絲米粥,還有些素的點心。 如錦便笑道:“奶奶病著,廚房便連日的送這些清湯寡水的來?!?/br> 姜紅菱心中有事,也顧不上飯菜好壞,隨意吃了幾口,便將剩下的湯飯點心都打賞了屋里人。 吃過了午飯,姜紅菱便催促著洗漱梳妝,如錦拿了幾套衣裳出來,她都說不好。 如錦便說道:“奶奶這是怎么了,又不是相親,這么挑揀穿戴?” 姜紅菱面上微紅,心底仿佛被她戳中了什么,輕輕斥責了一句:“快替我梳頭,不許胡說!” 如錦吐了吐舌頭,笑嘻嘻的拿起梳子,將主子那一頭烏云也似的秀發散了下來,仔仔細細的挽了個隨云髻。 姜紅菱守寡,自然是不能做艷色妝扮的,只重新洗了臉,取了常日里所用的薔薇花膏子,拈了一點,抹勻在面上。只這么一點香脂,就讓原本帶了幾分病氣的肌膚,泛出了細膩的光澤。 她開了妝奩,自里面尋出一支點翠白玉丹鳳朝陽釵,斜插在了發髻之上。這是她自娘家帶來的陪嫁,嫁妝里一應的首飾,唯獨這個現下上頭不算犯忌。另又取了一副琉璃耳珰掛在耳垂上。 收拾妥當,離約定的時候,竟還有大半刻鐘的功夫。 姜紅菱不敢出門隨意走動,倒恐撞見了什么人,走漏了行藏。 這般好容易熬到時辰,她只帶了如素出門,將如錦仔細叮囑了幾句,留在屋中看守門戶。 如錦嘴里應著,心中七上八下,待姜紅菱一出門,便將門牢牢關上,只在屋中靜坐。 姜紅菱帶著如素,一路只揀僻靜處行去。 此時正當晌午時候,合家子大小吃了飯,正在犯困之時,大多歇晌覺去了,一路過去也并未碰見什么人。 走到先前約定之所,卻原來是侯府西南角上的一處小小軒館。 這軒館名叫怡然居,本是老太爺年輕時讀書所在,后無人居住,已荒了許久。這怡然居前頭種著千桿竹子,后頭有圍廊環繞,倒是清幽僻靜,又是府邸角落,尋常無人肯來,卻是個私會的好處所。 姜紅菱走到怡然居外,四下看了一回,見左近無人,遂吩咐如素在門外守著,自己進的門內。 待走進房內,但見這屋中雖久已無人使用,卻照舊收拾的窗明幾凈,墻上懸著幾副前朝的山水花卉,高架幾上陳著幾口汝窯的美人聳肩瓶。堂中一張黃楊木八寶嵌琉璃面桌子,四周擺著四張黃楊木拐子方凳。她便走上前去,尋了一張坐下。心中惴惴不安,靜等顧思杳前來。 時下晌午,屋中一片靜謐,窗外也只聞微風過時,竹子窸窣響聲。 姜紅菱只覺滿心惶惶,不安之中卻又帶了幾許期待。一時想著他若來了如何應對,一時又想著他竟不來赴約,自己又當如何。 正在胡思亂想之時,卻聽門外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響。如素在門上,低聲說道:“二爺來了?!?/br> 第40章 話音才落, 那門便吱呀一聲開了。顧思杳自外緩步進來,如素將門重新帶上, 這屋中便獨剩下兩人。 姜紅菱見他到來, 緩緩起身,朱唇微張, 想要說些什么,話到了口邊卻又失聲。 前世帶上今生, 她統共也沒曾和他說上幾句話。兩人也不過是家里年節宴席時, 方能見上一面,還從未曾像現下這般孤男寡女, 共處一室。 想到孤男寡女一詞, 姜紅菱臉上禁不住的微微有些發燙。她也自知此舉過于兇險, 然而眼下她也已然無路可走, 只能冒險一試。 顧思杳步入室內,并未開口,狹長的眸子里精光閃爍, 熾熱的視線落在了眼前這女子身上。 天氣轉暖,她今日穿著月白色梅花凌霜羅衫,下頭是一條水波紋天青色湖州熟羅長裙。衣衫輕薄,裹著豐艷的身軀。頭上挽了個隨云髻, 髻上斜插著一支白玉丹鳳釵。玉釵光亮油潤, 將那滿頭的秀發襯的烏黑亮澤,柔滑的猶如天際的烏云。 鵝蛋一般的小臉上,并未涂脂抹粉, 卻依然是翠眉彎彎,朱唇紅潤飽滿。許是因著天熱,光潔的額上沁出了些薄汗,細白的皮膚被汗水潤澤,泛出上好的瓷器般的光澤。 大約是大病初愈的緣故,漆黑的眼眸里帶著一絲疲倦,倒比往日卸去了幾分冷意,添上了些柔媚之態。如水一般的眸子里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惹得顧思杳身上微微生出了些燥熱。 姜紅菱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眸,輕輕咳嗽了一聲,淺笑說道:“先前湖上,多謝二爺出手相救?!?/br> 顧思杳回過神來,薄唇微彎:“紅菱今日尋我來,就是為了道謝么?” 姜紅菱聽他竟然直呼自己的閨名,臉上微微一熱,便也沒理會這言辭,輕輕一笑,說道:“我也不會彎來繞去的說話,今兒請二爺來,只是想問二爺一句話。二爺,對這侯爵之位,可有興趣?” 顧思杳雖料到她必定是遇到了什么過不去的難事,走投無路,方才來尋自己,卻不曾料到她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姜紅菱的言辭,出乎他意料之外。 按下心中震動,顧思杳面色如常,淡淡問道:“紅菱何出此言?爵位如今是大伯承襲,將來也是要落在三弟頭上的?!?/br> 姜紅菱不答這話,也不去計較他自作主張直呼自己閨名,只是緊盯著顧思杳的眼眸,說道:“二爺只要答我這句話就好?!?/br> 顧思杳望了她一陣,忽而一笑,輕輕說道:“便是我有興趣,又當如何?” 姜紅菱朱唇微勾:“我能襄助二爺?!?/br> 顧思杳眼中精光微閃,淡淡問道:“只是,還是我先前的話。這爵位如今是大伯承襲,將來自然也是三弟的,與我只怕沒什么相干?!?/br> 姜紅菱眸色微冷,輕輕說道:“所以我來問二爺的話,二爺若有意,不如取而代之?” 顧思杳聞言不語,這話若是傳到旁人耳里,當真是驚世駭俗,然而他卻已大約猜到了什么。 上一世,顧忘苦便對紅菱心存邪念,這一世也仍舊是賊心不死,想必又是做了什么羞辱她的事情,方才令她動了殺機。 想至此處,他雙手不覺緊握成拳,面沉似水,一時沒有言語。 姜紅菱看他不語,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然而話已出口,沒有回頭的道理,索性直言相告道:“二爺知道,我是個寡婦,膝下又沒有孩子?,F下有老太太、老爺太太在,凡事還好。待到了將來,這侯府易主,我可就成了人砧板上的魚rou。與其落在他手中受辱,我寧可……寧可你來當這個家?!痹捳f至尾處,她臉上有些泛紅,連話音也低了幾分。 這話聲量雖不高,卻如春風化雨,落在了顧思杳心中。 他看著眼前這女子,雖早就熟知她的性子,曉得她是個有主張的女人,卻依舊為她這番膽魄折服。換做旁的孀婦,有幾人敢有這般作為? 以及,她信他。 在身陷困境之時,她想起來的人,是他顧思杳。只此一點,已是令他開懷不已。 顧思杳眼中微有波瀾,按捺著胸中的洶涌波濤,清冷的眸子緊鎖著眼前這清麗女子。 姜紅菱見他久不開口,只當他對這事并無興趣,又或自己的言語惹怒了他。 本來,這調唆人家兄弟鬩墻,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舉。她對顧思杳的性情,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 兩人今生相識至此時,交情也不過寥寥。顧思杳的確對她照拂良多,也并非如前世那般閑云野鶴,無上進之志。然而她又怎能斷定,他會為了權勢爵位,就同她聯手? 自己此舉,是太過冒失唐突了! 姜紅菱的背上不禁沁出了些許冷汗,微風自窗外吹入,竟添上了幾許寒意。 正當她進退兩難之際,顧思杳忽然開口:“好?!?/br> 只這一字,擲地有聲。 姜紅菱微微愕然,旋即明白過來,竟有幾分不敢確信,不禁失聲道:“你……你說真的?” 顧思杳鋒利的眸光緊凝在她身上,一步步走到她跟前,水色的薄唇微彎,一字一句的說道:“既然是紅菱開口,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br> 姜紅菱柳眉微蹙,只覺這話說不出的怪異,然而她卻不及去細想什么。顧思杳已然走到了她跟前,居高臨下的望著她。 他身量極高,幾乎超出她一頭來,藏青色松竹紋玄色滾邊直裰勾勒出精健的身軀,龍腦香那清冷的氣味撲面而來??∶赖哪橗嬌锨謇涔训?,深邃漆黑的眼眸中,卻纏著一縷熾熱而又不甚分明的情緒。 姜紅菱不自覺的向后退了兩步,腰身卻抵到了桌邊,再也后退不得。 顧思杳周身那不容忽視的氣勢,以及那男性的氣息,都讓她猛然意識到,眼前之人是個成熟而精干的男子。 記憶里,顧思杳總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于她也是彬彬有禮。 這份壓迫感,是歷經兩世,皆不曾有過的?;\罩在他陰影之下,抵抗不得,逃脫不得。 姜紅菱不覺螓首微垂,目光停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看著那微微起伏的胸膛,不禁想起了那日落水之后,為他所救之時,被他抱在懷中的情形,她忽而覺得有些口干舌燥。 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奇怪的錯覺,顧思杳真正想要的,似乎不是爵位。 嫩白如春蔥一般的十指緊握著桌沿,她強行將自己飄忽的思緒拉了回來,輕聲道:“二爺既然答應了,那……可有什么打算?” 顧思杳看著她粉面微紅,俏麗嫣然的樣子,心底倒也覺不能將她逼得太急,向后退了一步,反而問道:“既然是紅菱來尋我的,紅菱可有什么打算?” 姜紅菱這才微微松了口氣,定了定心神,說道:“我夫婿已死,侯府這邊只剩下一個顧忘苦。但若是他也沒了,侯府為家業承繼,定然會另做打算的?!?/br> 顧思杳明白她這話里的意思,只要她開口,除掉一個顧忘苦又算的了什么?何況,他本就深恨此人。 只是,她那句夫婿,令他心頭陡然不快。 按下不悅,顧思杳面色淡淡,開口道:“這話倒是不錯,但他到底是侯府的三少爺。除掉他,也并沒那般容易?!?/br> 姜紅菱方欲開口,顧思杳卻向她一笑道:“一切皆有我在,你不必擔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