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如錦自覺理虧,又甚是后怕懊悔,任憑如素數落,一聲不敢言語。 如素走上前來,扶了姜紅菱起來,在她身后墊了兩方繡金軟枕,端了茶盞服侍她飲水。 姜紅菱渴得狠了,將一茶碗的清水一飲而盡,喉嚨里的干澀之意方才略有緩解,淺笑說道:“罷了,也不是她的錯?!?/br> 如素卻是個啰嗦的性子,一面收拾茶碗,一面就說道:“奶奶好性子,只是這也太過兇險了。這一次幸虧有二爺在,不然怎么得了?”說著,頓了頓又道:“倒也不曾料到,二爺這樣富貴人家的公子哥,竟有這般好的水性?!?/br> 姜紅菱聽了這話,不覺怔怔的出起神來。 那時候,她跌入水中,只覺湖水蓋頂而來,滿心皆是恐懼。絕望之際,是那個男人救了她。矯健英挺的身軀抱住她時,她瞬間便安心下來,仿佛這是世間唯一的依靠。 她上一世活的辛苦,兄嫂皆是涼薄之輩,夫家更是艱難。身邊這兩個丫頭人微力輕,也不足以倚靠。她早已習慣了凡事自己籌謀,獨力承擔。然而如今卻不知為何,她竟然對這個夫家堂弟生出了倚賴之心。 顧思杳前世在她困難之際對她照拂甚多,興許這便是緣由吧。 昏厥之前,唯一的記憶便是顧思杳那張俊臉,不能言喻的踏實與心安令她將疑惑交付給了他。 姜紅菱只覺臉上微微有些燙熱,她對男女之情十分懵懂,并不知這是什么。只是顧思杳的懷抱,讓她心底燃起了一簇簇的小小火苗,不甚熱烈,卻無法壓滅。 然而她是他的寡嫂,注定了這一世孤寂。他是顧家的少爺,將來若無意外,也是要娶妻的?;蚴兰议|秀,或豪門千金,無論怎樣都不會是她這個寡婦。 姜紅菱微微嘆了口氣,摸了摸微微泛紅的臉頰,便不再去想這件事。 如素端了湯藥過來,頓時藥香滿室。 姜紅菱不覺秀眉微蹙,如素便說道:“奶奶著了風寒,大夫叮囑的,定要好生調養著,不然日后是要落病根?!闭f著,見姜紅菱一臉不情愿的神色,便又說道:“我曉得奶奶打小時候起就不愛吃藥,但這風寒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吃藥可怎么好呢?多大的人了,吃藥也要丫鬟來說。不知道的,還當是哪家的娃娃,哪里像是出了閣的!” 姜紅菱曉得這丫鬟啰嗦,也是一番為己之心,說道:“好啦,我吃就是了?!闭f著,將碗接了過來??匆娡胫袧夂诘臏?,不禁又想起前世遇害那夜如畫端給她的那碗湯藥,不禁眉頭深鎖,壓下這段心事,繃了一口氣將那碗湯藥一飲而盡。 湯藥極苦,令她忍不住皺了皺小巧挺直的鼻梁,燈下倒顯得頗為俏皮嫵媚。 吃過了藥,如素收了藥碗。姜紅菱重新躺回床上,伸出兩只春蔥玉指按壓著太陽xue,額頭雖有些隱隱作痛,仍舊忍不住的想起白日之事。 今日落水一事,來得極其蹊蹺,上一世并不曾有過。那船槳打來時,雖是沖著顧婉去的,但混亂之中,她卻瞧見那船家向她陰毒一笑。 然而當時若非她拉了顧婉一把,落水的人必定是顧婉。 那此事究竟是沖著她來的,還是向著顧婉去的? 此事若是向著顧婉而來,倒說得過去。 顧婉是未出閣的姑娘,又是定了親的,落水之后,即便被人救起,也難免名聲受些污損,和宋家的親事只怕就要從此黃了。 前有顧婳青團一事,這事只怕也是李姨娘等人所為。一計不成又施一計,好將事情做死了,再無轉圜余地。 但若是為她而來卻又是為何? 她不過是個寡婦,無權無勢,害她又有何好處? 姜紅菱百思不得其解,想了一會兒又覺頭疼,只好暫且不再去想。 此刻,如素收拾了茶碗出去,如錦也到外頭燒些熱水備用,屋中空無一人,唯有青燈照壁,寂靜無聲。 姜紅菱默默無言,正在閉目養神,忽聽得西窗外一稚嫩童音道:“大少奶奶,西府那邊的二爺讓我傳話過來,叫大少奶奶放心養病,凡事都有他呢,不要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br> 姜紅菱乍聽此言,身上一震,連忙掀被下床,踩著繡花拖鞋忙忙走到窗邊,推窗望去,卻見窗外已是空無一人。她立在窗邊四下遠眺,就見一個穿著碧綠色短衫的小小身影轉過花樹林子,轉眼就不見了。 她立在窗邊出了會兒神,如素進得門來,見了這情形連忙說道:“奶奶怎么在窗邊站著?夜風涼,撲了熱身子病又要重了?!?/br> 姜紅菱回過神來,問道:“適才見有人進來么?” 如素搖頭道:“并沒瞧見什么人進來,奶奶怎么了?” 姜紅菱便隨意尋了些話,支吾敷衍了過去,便關了窗子,回至床畔。 如素替她掖好被子,嘴里說道:“奶奶不愛惜身子,也該替咱們做下人的想想。今兒老太太過來,看見奶奶病著的樣子,還將太太狠狠斥責了一頓呢?!?/br> 姜紅菱聽著,淺淺一笑,不置可否,躺了一會兒,終究病體困倦,便又熟睡了過去。 顧思杳回至坐忘齋,明月與綠珠兩個房中服侍的丫鬟,眼見二爺竟然周身衣衫濕透的回來,各自吃了一驚,連忙與顧思杳更換干凈衣裳,燒熱水洗浴。 顧思杳才脫了外衫,只穿著一件牙白色中衣,就聽門外一嬌□□聲道:“聽聞表哥掉進湖里了?” 話音才落,就見妙齡少女,手里捧著一只陶鍋踏進門來。 這少女大約十五六歲,生著一張小圓臉,細白的皮膚,一雙眼睛細細的,小巧的鼻子,兩片薄薄的唇瓣。一頭秀發細細軟軟,挽了個盤桓髻。發色不濃,髻邊簪著一朵芍藥絹花,倒將頭發襯的有些黃了。 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綢緞繡紅梅扣身衫子,下頭系著一條水清色細棉布素面長裙。因她身材清瘦,那衫子穿在她身上倒顯著單薄,大有弱不禁風之感。 這少女進得門中,似是不曾料到顧思杳正在更衣。顧思杳只著中衣,精健的身軀裹在單薄的衣料之下,看的那少女臉上微微泛紅,低頭不語。 顧思杳倒也不曾料到她竟會突然走來,掃了她兩眼,便再不看她,亦不言語,只看了明月一眼。 明月會意,走上前來,毫不客氣的說道:“二爺正在更衣,表小姐若有什么事,便待會兒再來罷?!?/br> 那少女不理明月,看著顧思杳,甚是羞澀忸怩,低聲說道:“我……我聽聞表哥今日去城郊落了水,怕表哥受涼,特地燉了些姜湯。若是表哥不嫌棄……” 顧思杳不待她說完,便即打斷道:“不必了,出去吧?!?/br> 那少女臉上的暈紅頓時褪盡,眸中波光微閃,唇上血色盡失。立在原地,垂首不言,好半晌才低低說道:“那……純兒打擾表哥了,這姜湯便留在這里……” 這自稱純兒的少女雖姿色平常,卻別有一番清秀嬌弱之態。她這番話說的怯懦,看在旁人眼里甚是楚楚可憐。 然而顧思杳卻不為所動,背過身去,沉聲道:“不必,出去?!?/br> 純兒身子微微一晃,雙眸泛紅,咬唇不言。 明月在旁笑著添了一句:“表小姐還是去罷,別耽擱了二爺換衣裳?!?/br> 純兒無法可施,又貪看了那昂藏身影一眼,方才邁步出門去了。 顧思杳這方回身,滿面冰霜,向明月吩咐道:“往后看緊了門戶,不許她進來?!?/br> 明月觸及他目光,直如冷電一般打在身上,不由打了個寒噤,連忙應了一聲。 純兒出得門外,才走下臺階,迎頭就見綠珠走上前來。 綠珠見她自屋里出來,兩眼泛紅,手里捧著一口陶鍋,心里便已明白過來,似笑非笑道:“表小姐今兒來的不巧,二爺正更衣呢,您可就跑進去了?就是親兄妹,也要有個避忌,何況二爺和表小姐又不是親的。表小姐連這點子規矩也不知道么?” 那純兒性格嬌柔,不會與人爭執,哪里經得起這等重話,幾乎聲堵氣噎,咬著嘴繞開綠珠匆匆回房去了。 這純兒回至自己房中,卻見程氏正在屋中坐著,懷中抱著自己的小表妹顧嫵。 純兒強打了精神,走上前去,含笑道了一聲:“姑媽?!?/br> 程氏看了她一眼,見她臉有淚痕,便說道:“這是怎么的,這家里難不成還有人敢給你氣受?!” 純兒強笑道:“姑媽多心了,并沒有什么人給純兒氣受?!?/br> 程氏卻不肯信,兩道柳眉頓時倒豎,張口便道:“我是你親姑媽,看著你打小兒長起來的,我再不曉得你的脾氣?任人欺負著,忍著不肯言語,定要人催著問。如今你是在姑媽這里,旁的姑媽不敢說,在這后宅里,你姑媽卻能做的了主。你自管說來,不必怕得罪什么人?!?/br> 這純兒便是程氏的親侄女,閨名水純。今年不過十五,亦是及笄之年。程家是小戶人家,見女兒到了議親之齡,一心想為女兒尋門好親,想著程氏如今在顧家做夫人,見多識廣,必定結識得許多顯貴人家,便將這程水純的婚姻大事交托與了程氏。 程氏心中卻存著另一段心思,她嫁來顧家這許多年,除卻顧嫵再無所出,這西府將來必定是顧思杳當家。她同這繼子相處極差,為免將來晚景凄涼,便將心思動到了這侄女兒身上。 若是顧思杳娶了程水純,她是程水純的親姑媽,看在程水純的面子上,顧思杳也只能敬著她。這西府后宅,將來也還在她掌握之中。 雖則程水純姿色不過中等,甚而不如明月與綠珠,卻生的清秀可憐,楚楚動人。那些男人,不就愛女人這副樣子么?明月與綠珠都過于狐媚,顧思杳與她們從不曾沾身,想必是不喜歡這等女子。若是程水純這樣的清秀佳人,只怕就能入得他眼。 程氏這盤算甚好,便也將這侄女兒當做個好牌看待,時常接她過府小住,要她三五不時到顧思杳面前小意殷勤,勾搭一二。 她既將程水純看做個寶貝,便也裝腔作勢做出一副極其疼愛的模樣來。 程水純聽了姑媽的言語,只是低頭不言,緊咬著下唇,將陶鍋交與丫鬟,兩手絞著手帕。 程氏看著她這副怯懦模樣,心中氣不打一處來,連聲逼問。 程水純被問的急了,忍不住滴下淚來,說道:“姑媽不必問了,總是我不好。說出來,又傷了親戚和氣?!?/br> 程氏被她氣的無法,只得問跟著她的丫鬟道:“你整日跟著你家姑娘的,你來說?!?/br> 那丫鬟便將適才之事一五一十講了,說道:“姑娘聽聞二爺今日踏青落水,擔憂二爺身子,便燉了姜湯送去。只是二爺不肯領情,冷言冷語了幾句,姑娘心里難過?!?/br> 程氏聞得此言,便看著程水純,問道:“是這樣么?” 程水純依舊不語,那丫鬟便添油加醬道:“二太太是不曾瞧見,姑娘滿腹的好意,二爺只是冷著臉攆姑娘出去。二爺身旁那兩個jiejie,嘴里的話也不大好聽,姑娘哪里受得了這個委屈!姑娘的性子,太太也不是不知,最是綿軟溫柔不過的,不想與人拌嘴,這才悶在心中不言語,寧可自己受委屈?!?/br> 程氏聽了這番話,冷笑了一聲,說道:“好啊,原來連兩個毛丫頭片子,也都狗眼看人低起來!”嘴里說著,便將顧嫵交由奶母照看,就要起身出門。 程水純見狀不好,連忙上前拉住程氏,口中央求道:“姑媽這是去哪里?不如就算了吧,純兒無關緊要,姑媽不要為了這點小事,就同表哥傷了和氣,委實不值當?!?/br> 程氏冷哼了一聲,斥道:“旁的倒也罷了,難道連個下人欺凌主子,我也不能管了不成?!這顧家后宅,如今還是我當家做主!”說著,又教訓程水純道:“又不是你沒理,你怕些什么?!”言罷,拉著程水純就往顧思杳的坐忘齋行去。 其實,程氏心底,也不大在意這侄女兒怎樣。只是程水純是她嫡親侄女兒,顧思杳不給程水純臉面,便是不將她這個二太太放在眼里。再一則,她既要程水純與顧思杳做妻,少不得要將顧思杳的內帷清理一番。雖說顧思杳同那兩個丫頭好似無事,然而這私底下的事情誰又知道?這兩個婢女長日里服侍顧思杳衣食起居,顧思杳又正當青春年少,血氣方剛,保不齊哪日里就弄出些事情來。若是以后再捅出了孩子,與程水純更是不便。 雖則這兩個丫鬟是程氏送到顧思杳身側的,然而如今有了程水純,這長子自然還是從侄女的肚子里出來更為妥帖。何況,程水純性子懦弱畏怯,哪里是這兩個丫鬟的對手?若是將來被這兩女收拾了下去,這顧家后宅還不知是誰做主。 當下,程氏拉著程水純就往坐忘齋去。 到得坐忘齋,正巧綠珠出來倒水,見了程氏氣勢洶洶而來,心里大約猜到些事情,但估摸著自己是程氏手里出來的,倒也不怕,迎上前去賠笑問道:“太太來的不巧,二爺正浴身呢?!?/br> 程氏看著綠珠那張嬌艷的臉龐,抬手便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她是個婦人,手上沒多大力氣,這一記耳光打的綠珠并不甚疼,只是將她打的呆怔當場。 明月聽見動靜,慌忙出來,上前道:“太太息怒,綠珠做錯了什么事,值得太太發這樣大的脾氣。太太打綠珠不打緊,仔細氣壞了身子,就值多了?!?/br> 程氏看著這兩個婢女,因是打定了主意要發落這二人的,便也不留情面,冷笑道:“小娼婦們,你們打量你們在這屋里干的事兒,都沒人曉得呢!我早已知道的不耐煩了,只是一向沒空閑同你們理論,你們倒得了意了!你們當你們是二少爺的房里人,就把別人都踩下去,把持著旁人一概不得上前,如今連主子也敢欺凌起來了!” 綠珠與明月都是程氏塞到顧思杳身側的人,本意便是要與顧思杳做通房的。雖則顧思杳于她二人無意,但這底下的事卻是不用言明的。如今忽聽程氏這訓斥之言,只覺甚沒道理。 這兩人自來都是在主子身側服侍的,哪里受過這樣大的委屈。 那綠珠忍辱不過,便哭哭啼啼道:“二太太冤了我了,我們哪里敢欺凌表小姐?實則是二爺叫她出去的,其實同我們有什么相干?” 程氏聲色俱厲道:“若非你們這些小蹄子,每日里在二少爺的耳畔吹風調唆。好端端的,二少爺為何不待見純兒?!如今我家中也容不下你們這樣jian猾的奴婢,就打發你們出門,另擇高枝兒去!”一聲落地,便一疊聲的叫管家媳婦去喊人牙子上門。 第35章 明月綠珠哪里料到程氏竟然會下這等毒手, 都已嚇得怔了,呆若木雞, 各自無言。半晌功夫方才回過神來, 慌忙跪倒在地,向著程氏啼哭求饒:“我們兩個有眼無珠, 頂撞了表小姐,求二太太高抬貴手, 繞過小的?!?/br> 明月更膝行至程水純跟前, 拉著她的裙擺,哀聲求道:“表小姐, 不是小的無禮, 實在是二爺不留您在屋中。二爺正換衣裳, 實在是不方便。表小姐大人有大量, 別同小的一般見識。求小姐同太太說一聲,千萬不要打發小的出門!” 程水純白著一張小臉,垂首不言, 兩手緊揪著裙擺,仿佛受了無盡的委屈。 程氏不理會這兩個婢女,只是連聲催促家人去叫人牙子來。 然而如今的顧思杳已不再是無還手之力的幼童,言談行事已漸有一家之主的做派, 西府的家人中那些有遠見之輩, 也都看出了將來情形。二太太無有生育,日后這西府必定是顧思杳當家做主?,F下見程氏自作主張,要發賣坐忘齋的婢女, 心中也都料到顧思杳得知此事必有話說,不肯夾在里面兩面為難,走到院外便自去尋個地方休息了。 正當坐忘齋院中鬧得不可開交之際,正堂大門忽然向外打開,顧思杳披著一件鶴氅,身著寶藍色銷金云玟團花深衣,踏著一雙云紋履,自屋中踏出門來。劍眉微擰,星眸一掃,落在程氏身上。 程水純見顧思杳出來,臉上一紅,垂下頭去,悄悄走到了程氏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