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吃過了早飯,她照例吩咐如錦在屋中看守門戶,帶了如素出門去了。 走到院中,果然見地下苔泥碧青,屋檐鐵馬往下滴著雨水,風吹在身上,還頗有幾分冷意。 院中有幾個三等粗使的仆婦,正圍在一處講說昨日的故事,一見這主仆二人出來,慌忙各自迎上前來,賠笑說道:“奶奶這是往什么地方去?奶奶有什么差事,盡管吩咐了我們。這天兒涼,奶奶身子嬌貴,再給吹病了,就值得多了?!?/br> 姜紅菱掃了她們一眼,嘴角微微冷笑。原來這些家人媳婦,見這大少奶奶嫁來不到兩日,大少爺便一命歸西。她既沒了男人,又沒有孩子,往后就是守一輩子的寡,這家中是再輪不到她來說話的,心里便都怠慢起來。再看她自嫁來之后,整日待在屋中不出門,凡事也不多問,前兩日更是一病躺倒,便道這個大少奶奶就是美人燈,風一吹就壞,中看不中吃,更不放在心上。洞幽居中的差事,也各自懈怠起來,弄到一陣子夜間院中落鎖之后竟無人看守。 誰知,這大少奶奶昨兒一早起來,仿佛換了個人一般。去了一趟延壽堂,回來就要發賣了如畫。那如畫,可是老太太手里出來的人,還是大少爺在世時用過的,這大少奶奶卻連半絲情面也不顧,就是老太太也沒多一句的言語。這些人經了昨兒那一出,方才曉得,這位大少奶奶是個面冷心硬的主兒,真要惱起來,是不認人的。她們在洞幽居中混鬧了幾日,生恐姜紅菱想起了,秋后算賬,故而一見著奶奶便連忙爭先恐后的上前恭敬殷勤,把先前那憊賴勁兒全都收了。 姜紅菱自然知道這底下的緣故,只要這些人曉得了敬畏便好,她也懶得一一去清算那些芝麻小事。 當下,她淺笑開口道:“我要去延壽堂與老太太請安,諸位嫂子們是要替我去么?” 這些家人媳婦,只是侯府里的三等仆婦,哪里能到顧王氏身前去,各自討了個沒趣兒,臉上訕訕的散了。 姜紅菱攜著丫鬟,一路走到了延壽堂。 到了延壽堂外,春燕正出來倒水,見她主仆二人過來,連忙笑著說道:“大奶奶來得可是不巧,老太太正做早課呢,吩咐了要念完這三卷《轉輪經》方才見人?!?/br> 姜紅菱是知道顧王氏這習慣的,她是蓄意選了這個時候過來。 她含笑說道:“既是這樣,我等著就是了?!贝貉嘹s忙笑道:“今兒天涼,奶奶身子才好些,在這院中站著吹風,怕又要生病了。奶奶還是回去,停上半刻功夫再來的好。老太太這早課,怕還有半頓飯的功夫呢?!苯t菱亦笑道:“不妨事,你自管忙你的去,我在這里等?!贝貉酂o法,只好自作主張請姜紅菱進堂屋里坐下,倒了一甌子茶上來。 姜紅菱坐著吃茶,四下打量了一番,見這屋中果然還如上一世的布置一般,進門正對的墻上懸著松鶴延年圖,底下便是紅木八仙桌,兩旁是兩排紅木雕花圈椅。桌上擺著越窯青釉瓷瓶,錦緞蜀繡松竹梅歲寒三君子紫檀木屏風,描金琺瑯彩痰盒。此時正當早間時分,府中人還未起來走動,這里亦沒有人來,清清靜靜。只聽得嘟嘟敲擊木魚聲響伴著喃喃念誦佛經之聲自間壁傳來,更有些檀香的煙火氣味遙遙而來。 顧王氏篤信佛祖,甚是虔誠,除卻每日在家中早晚念經,初一十五的吃齋,每年往凈水庵送的香火銀子也很是不少。凈水庵那主持老尼姑,更三五不時的帶了徒弟過來打秋風。 姜紅菱嘴角泛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意,若非心有虧欠,又何必如此?這老婦在侯府把持了幾十年,還不知做下了多少齷齪的勾當。 過了大半個時辰,春燕方才出來說道:“奶奶,老太太早課完了,請奶奶過去?!?/br> 姜紅菱換上一副恭敬笑意,起身整衣,往里屋行去。 進到屋中,那焚香的氣味越發濃烈,顧王氏穿著一襲家常舊衣,額上戴著紫貂臥兔,正坐在炕上吃乳茶。眼見姜紅菱進來,顧王氏連忙招手道:“菱丫頭,快來上炕坐著?!?/br> 姜紅菱含笑應了一聲,上前微微欠身,道了個萬福,方才淺淺的坐了。 顧王氏便說道:“你這丫頭,也未免太實誠了。我聽春燕說,你竟要在院里站著等。我這經念起來,沒有三遍是不到頭的。你就回去等上片刻再來,又有何妨?”姜紅菱微笑回道:“這世上哪有叫當祖母的,等孫媳婦的道理?孫媳等上一會兒,是不妨礙的?!彼捯籼饾檲A脆,說的又是恭敬奉承之言,顧王氏聽了果然喜歡,笑得合不攏嘴道:“只是你也太傻了,到了屋里坐著也罷,就在院里站著喝風,弄不好回去又要作病?!?/br> 祖孫兩個說了幾句家常話,姜紅菱細觀顧王氏神情,斟酌著將昨夜想好的事講了出來:“老太太,昨兒家里鬧了這么一出,雖說都是小孩子家家,又是咱們家里的事,合家子摁下也就完了。然而這姑娘們眼瞅著就大了,二姑娘是有了人家的,三姑娘眼見也到了相看的年紀。咱們家人多嘴雜,再要鬧出什么笑話來,保不齊誰往外傳一句,姑娘們的名聲就壞了?!?/br> 顧王氏嘆了口氣:“我也是這般想來,看著三丫頭那不著調的樣子,心里實在愁的很。所以我昨兒叫你管著她們,這針線儀容倒還是小事,言行規矩才是頂頂要緊的。不然,以后她們出了門子,敢叫人說這侯府出來的姑娘,就是這等教養么?落人恥笑還是小事,到了夫家只怕也要吃婆婆妯娌們看不起呢?!?/br> 姜紅菱聽這話對路,眼中笑意漸濃,兩道秀眉卻微微蹙起,似是也替她們發愁:“老太太叫我教她們規矩,這原是我當嫂子的分內之事。然則我也只是個常人罷了,那些規矩禮數,隨口說說倒行,真要大教起來,倒是請個正經的老師為好?!?/br> 顧王氏聽了這話,也覺得有理,點頭道:“好卻是好,只是這老師的人選卻往哪里找去?姑娘們眼見都大了,請個男子來教,只怕不大合適。家中婢女又多,只怕傳出閑話去?!苯t菱趕忙笑道:“老太太思慮這一層,我也想到了。弄個男人來家里,男女混雜,果然不合適。我的意思是,不如請一位女塾師來家,也像那些少爺們上學一樣,在家中辦個女學,教導三位姑娘的針線規矩。族里旁人家有沒出嫁的女子,若是愿意來呢,便送些束脩過來,也讓她入學讀書。這些年輕姑娘在一處,做個伴兒,日后出了閣,也有個人情往來。雖是古人的話,女子無才便是德。但孫媳卻不這樣以為,如今世間女子到了夫家,掌管家計,賬目往來,哪樣不要識文斷字,當個睜眼瞎又有什么好處呢?” 于此言,顧王氏倒也贊同,她微微頷首:“這話倒也在理,平日里我也聽各家的誥命們閑話,說起如今世上都興教女孩兒讀書。民間便有女學,那些名門望族,也有請了老師回家教的。只是這一時半會兒,又往哪里請這合適的女塾師去?不是知根知底的,若是請來的人心術不正,性情不好,反倒要教壞了姑娘們?!?/br> 姜紅菱便是等著她這句話,當即含笑說道:“老太太若不嫌孫媳僭越呢,孫媳倒有個人選。孫媳未嫁之時,有位閨中好友,名叫胡慧蘭。她本也是名門之后,知書達理,家教甚好,四書五經都是通的,本有才女之名。只可惜她家中遭了一場禍事,如今父母兄弟俱無,只寄宿在城郊的寧心庵里。孫媳讀的書,多半都是她教的,倒是很有為師風范。老太太若不嫌呢,不若就請了她來?” 第24章 這話倒是十分合乎顧王氏的心意, 姜紅菱同她打了一世交道,曉得這老婦的性情, 素來最重出身, 又是個信佛之人。 這胡慧蘭是本方學政的女兒,家中祖上也曾官至內閣, 算得上一位世家小姐。只是也如顧家一般,到了這幾代, 子孫不濟, 守著祖宗留下的飯碗,官是越做越小。胡慧蘭的父親胡榮達, 早兩年還遭了一場官事, 被朝廷罷官撤職。雖無牢獄之災, 但為了上下打點, 也將家中產業花銷了個干凈。那胡榮達是個秀才的身子,又是自幼在富貴窩里長大的,哪里受過這樣的罪。這番連驚帶嚇, 又過了幾天清苦日子,便就一病嗚呼。胡夫人鬧著回了娘家,胡家的家人看著家中沒人做主,便欺小姐是個女子之身, 又年輕不經世事, 便肆無忌憚起來,jian/yin拐盜,無所不為。胡慧蘭忍不下去, 索性帶著自己的嫁妝,寄宿在了寧心庵,充作個居士。為免坐吃山空,她還三五不時到最近的員外富戶家中,教授那些女孩子讀書。稍加時日,她在那塊地方還小有名氣。常有人家,上趕著去請的。 這胡慧蘭在閨中時,同姜紅菱倒有些往來,關系也算密切。只是后來胡慧蘭家道中落,寄宿于尼姑庵中,姜紅菱又出了閣,皆是身不由己,也就斷了往來。這女子性情爽直,又是個聰慧之人,同姜紅菱甚是投緣。姜紅菱昨夜斟酌了一夜,想來想去,也唯有她合適。塾師不算家中女眷,出入方便,卻能起耳目之用。 這顧王氏一聽此言,心里果然喜歡,能有一位世家小姐來家中做塾師,那也是她侯府的臉面。 她含笑說道:“原來是胡家的小姐,她的名兒我也聽過。前年江州鬧科考舞弊,她那老子被連累進去,家中就壞了事。一向不聽她的消息,原來她投到寧心庵里去了?!苯t菱笑著回道:“老太太消息真是靈通,正是她。孫媳在家時同她有些交情?;厶m的性格品貌都是沒得講的,又是個居士,若要教姑娘們讀書,是再好不過的人選?!?/br> 顧王氏點頭道:“既有這樣一個人在,何妨去請來?”說著,頓了頓,又道:“既是要辦個女學,家中還需得尋個地方。這般——”她頓了頓,叫了秋鵑過來:“去往菡萏居……往馨蘭苑,請了你們太太過來,就說我有些事情,要同她商量?!?/br> 秋鵑答應著,看了姜紅菱一眼,低頭去了。 姜紅菱便陪著顧王氏,說些天冷水寒的家常閑話。李姨娘被禁足,顧婳也自謂丟人,不肯出來走動,今日這延壽堂上,倒是清凈了許多。 少頃功夫,蘇氏便同著秋鵑過來了。 她今日穿戴的倒是精神,一襲水綠色織金對襟小夾襖,一條萬字不斷頭的湖藍色蓋地棉裙,頭上戴著芍藥刺繡勒眉,頭上挽著螺髻,戴著銀絲髻,斜簪著三股金釵。因著李姨娘被奪權,今兒一大早侯府的管家娘子們便都聚到了馨蘭苑,拿了各樣賬本冊子與她瞧。又回了許多話,問了許多事,亂吵吵的鬧了一早上還不曾清凈。這蘇氏并無掌家之才,被這些人吵得頭昏腦漲,什么事也沒理個明白。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忽聽得秋鵑來傳話,稱老太太相招。她便如天降圣旨一般,慌忙走了出來。 蘇氏走上堂來,見過顧王氏,便在地下的一張黃花梨木鏤雕蓮花圈椅上坐了,賠笑說道:“早起媳婦那院子里便來了許多人,忙了一早晨也不曾清凈,聽聞老太太傳召,媳婦便緊趕著來了。不知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顧王氏將蘇氏上下掃了一眼,頗有幾分看不上這樣的小家子做派,開口道:“這話聽起來也是笑話,當初桐香是怎么管家的,還一早一晚往我這兒來請安。怎么到了你這兒,就成不得事了?” 蘇氏聽她這話中微帶斥責之意,訕訕的不敢言語。 一旁姜紅菱接話道:“老太太,太太多年不掌家了,這里頭的事情生疏了也是有的?!?/br> 顧王氏聽了這話方才不言語了,頓了頓說道:“適才,紅菱同我說起想在家中辦個女學,請上一位塾師,把家里這些沒出閣的女孩都攏在一處,教她們讀書針線。我想著,這倒是件好事。只是家中以往并沒做過,你且想想,這事倒要怎么辦?” 蘇氏連家中日?,嵤逻€不曾料理清凈,又憑空出來這樣一樁事,當真是不知所措。然而既是顧王氏的吩咐,她也不敢違背,低頭唯唯諾諾的應了。 顧王氏又道:“紅菱又舉薦了一個人來,名叫胡慧蘭,倒是個才女,也是官宦小姐的出身,來家中教姑娘們讀書,是最相宜的。這小姐如今在城郊的寧心庵里寄宿,算作個居士。你便想法子,把她請到家中來罷?!?/br> 這在蘇氏,更是聞所未聞,只得一一答應下來。 顧王氏同這大兒媳婦從來沒什么話好說,見她坐在椅上垂著頭,低眉順眼,聲息不聞,便覺憋悶,只道:“倒也沒旁的事,你既忙便回去罷?!?/br> 蘇氏無話可說,只得起身去了。 打發了蘇氏,顧王氏便同姜紅菱說笑不絕,又道:“這女學辦起來呢,果然是件好事,旁的不說,能改一改三丫頭的性子,就是最好不過的了?!苯t菱聽了這話,嘴角不覺微微冷笑,便端了茶碗吃茶,低頭遮了過去。 她出主意辦女學,不過是為己身方便起見。至于能不能磨轉誰的性子,又關她何事?她姜紅菱又不是觀音菩薩,重生回來普度眾生的! 陪著顧王氏坐著吃了兩盞茶,姜紅菱心中記掛著要去馨蘭苑瞧瞧,便起身告退去了。 待姜紅菱主仆二人離去,秋鵑上來收拾茶碗,便笑著說道:“這大奶奶真是個心思靈巧的人兒,旁人想不到的,她偏能想到。就是塾師,也有現成的人選,倒好似凡事都先想好了的?!?/br> 顧王氏瞥了她一眼,淡淡說道:“你們大少奶奶呢,倒真是個機靈的人兒。然而這兩日我冷眼旁觀著,她也是個實心的好孩子,一心一意都是為了顧家。她才過門念初就病故了,青春大好的年紀就守了寡,心里有氣也是難免。但這么快就轉了過來,也是難得。你們太太是個立不起來的,桐香這些日子也須得消停些。何況,她到底是個姨娘,小事兒管管也就罷了,大事兒上名不正言不順。如今侯府這邊只剩下一個老三,她又是老三的親娘,蘇氏懦弱無用。還須得再有個人出來主事,不然這家子還不全由那母子兩個說了算?” 秋鵑聽了這一席話,倒是明白過來,連忙點頭笑道:“老太太真是遠見,我這點兒粗陋見識哪里及得上呢?” 顧王氏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方才頷首道:“菱丫頭,當真是不錯?!?/br> 姜紅菱出了延壽堂,本要回去,忽然心念一動,調轉了步子往馨蘭苑行去。 如素隨在她身后,不覺問道:“奶奶,咱們今兒還往太太那兒去?”姜紅菱輕輕說道:“去瞧瞧太太,辦女學的事兒,我看她拿不了主意呢?!?/br> 兩人說著話,姜紅菱便也沒留神看路,如素忽然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低聲道:“大奶奶,是西府那邊的二少爺?!?/br> 姜紅菱微微一怔,舉目望去,果然見那軒昂男子正緩步走來。 顧思杳今日穿著一件藏藍色團花暗紋絲布大氅,鴉青色西番蓮紋路松江布深衣,底下是玄色的漆褲,足上登著一雙云紋潞綢靴,頭上照舊戴著白玉束髻冠。顧家一家子容貌都極好,這顧思杳又是個中翹楚,劍眉玉面,挺鼻薄唇,雙眸更是寒光隱蘊。這芝蘭玉樹一般的男子,被這一襲衣裝,更襯的沉穩大氣,光華內斂。 姜紅菱心頭有些異樣,他同記憶中的樣子,仿佛有些不大相同。 他是西府的二少爺,她是侯府的大少奶奶,雖是親戚到底也要避嫌。上一世,她在侯府這六年來,同顧思杳不過只見過數面,連話也沒說上過幾句。她只記得顧思杳至始至終也只是一介廩生,待人接物彬彬有禮,言談舉止斯斯文文,對她也從來是恪守叔嫂禮節。 哪像現下這個樣子……眼前這男子,周身氣勢凜人,那不經意間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滿含著侵略與霸道。 霸道?這是堂叔看堂嫂? 一時里,姜紅菱只覺得周身有股說不出的燥熱。她心中有些怪異,這天明明不熱啊。 再看向顧思杳時,卻見他神色如常,面淡如水,分明是個謙謙君子,姜紅菱便更加確信是自己會錯了意。自己,這是怎么了? 上一世,她心里是很感激顧思杳的照拂,但也實在不明白最后那兩年里他為何會忽然來照拂自己這個寡婦。若說他有所圖謀,她一個身無長物的寡婦,娘家又沒有勢力,又有什么可以算計的?按著這世間常理,男人無端的對一個女人好,不就是在盤算男女之間的那些事兒。然而顧思杳暗中照顧了她兩年,卻從未向她提過任何非分的要求。直至她身故,他竟然在她靈堂之上嘔血,她心中雖覺震撼沖擊,卻也不懂他為何如此。 然而當下,姜紅菱同顧思杳還并沒有什么瓜葛,他們只是堂叔與堂嫂。 姜紅菱垂下眼瞼,密實細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收拾起了滿腹心事,欠了欠身,向顧思杳道了個萬福,靜默不言。 顧思杳卻并未像前次那般擦身而過,他躬身還禮,淡淡問道:“那鰣魚在路上略耽擱了幾日,還合嫂嫂的口味么?” 姜紅菱不覺一怔,那鰣魚又不是單送她的,侯府這邊上下幾房主子都得了。顧思杳這般問來,卻是什么意思? 只是無話找話,隨口問問?但他這個西府的二少爺,同她這寡嫂又有什么可說的? 姜紅菱心念微轉,垂眸淺笑:“合不合妾身的口味,都無關緊要。老太太喜歡,才是最要緊的?!?/br> 這嗓音圓脆柔媚,聽在顧思杳的耳中,當真是說不出的熨帖。她的聲音,他有多久不曾聽到了?上一世,她統共也沒和他說上幾句話,一共一百三十二句,每一句都刻在他的心上。在夜深人靜之時,他將這些話,一句句的寫在了紙上,裝訂成冊,壓在枕下。旁人枕下放的都是時下最新的春宮圖冊,他的枕下卻放著一本記著一個女人瑣碎言語的冊子。 病重之時,他將心腹小廝叫到了身側,沒有別的交代,只是吩咐了待他身故之后,將那冊子替他燒來。 幸而,他竟然重生回來了,又再度見到了她??粗抢淦G清媚的麗人再度活生生的立在眼前,連心底里那對顧家的憎恨仿佛也淡了幾分。 目光纏在她身上,一寸寸的掃過,盡是貪心與癡意。 姜紅菱頗有幾分不自在,看顧思杳面色淡淡,并未怎樣,心里卻怎么總是燥的厲害? 她歷經兩世,兩世皆不識情愛滋味,于男女之事也是懵懵懂懂,同男子更沒有什么密切往來。一時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見顧思杳總無話說,便淺笑開口:“若是二爺并無別事,妾身還要往大太太那兒去……” 話未說完,卻聽一輕佻男子聲響道:“二哥同嫂子在說什么呢?” 話音落地,一玉面男子快步走上前來。 這人穿著一襲石青色團花銷金刻絲錦袍,底下是一條月白色綢緞褲子,足上蹬著一雙花鳥紋路皂靴,腰上一條白玉束帶,懸著玫瑰雙魚配,頭上沒有戴冠,只是扎著一個包髻,插著一支碧玉嵌珠釵。這人容貌倒是極俊,一雙風流桃花眼,兩道秀眉,算的上一位美男子。只是那雙眼睛,滴溜溜的在姜紅菱身上轉個不住,說不出的輕佻浮浪。 一見來人,姜紅菱眸中泛出冷意,兩手緊絞著帕子,垂下了頭,只怕自己控制不住,讓這廝看出了端倪。 這人,便是上一世險些侮/辱了她的顧忘苦。 顧忘苦走上前來,饒有興趣的看著眼前的男女,掃了一眼顧思杳,目光便落在了姜紅菱身上。 這女子比前幾次見她時,仿佛又艷麗了許多。前幾回見她時,她總是滿面冰冷,不茍言笑,雖是美人,卻不免有些乏味。然而今日見她,縱然還是滿面冰霜,但那眉眼卻變得分外靈動,一嗔一笑,滿是媚意。她身量修長高挑,雖未同人圓房就守了寡,還是姑娘的身子,但那渾圓飽滿的胸脯,纖細窈窕的腰肢,挺翹圓實的豐臀,與那些不曾開竅的少女大有不同,似是已有了婦人的韻味兒。她穿著一件白底靛藍梅花刺繡杭綢小襖,一條蔥白潞綢螺紋裙子,本該是寡淡的穿戴,偏偏在那曼妙玲瓏的軀體上生生穿出了嫵媚的味道。既冷且媚,這樣的女子當真是少見。這江州第一美人的稱號,果然是名不虛傳。她身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魅惑之意。 只是,自從自己過來,她便不曾看自己一眼,不止如此,她周身還散發肅殺的氣息。 這女子,竟然恨自己? 顧忘苦覺得有幾分好笑,自打這女子進了侯府以來,他話也不曾同她說過幾句,她又是怎么恨上他的? 思及這兩日,上房同母親與meimei的爭執,顧忘苦不禁掃了顧思杳一眼:這廝近來仿佛往侯府跑的很勤快,姜氏才進家門不久,立時就站到了上房那邊去,莫非是有人在背地里挑唆么? 想起來,成親那日,還是顧思杳替代顧念初同她拜的堂。難道他也看上了這寡嫂? 江州城最艷的一朵花兒落在了顧家,卻又立刻便成了個沒主兒的,是個男人都會動心罷?寡婦一詞兒,對男人總是有著莫名的吸引。 顧思杳這廝平日里看著衣冠楚楚,似是個正人君子,肚子里卻還不知打什么主意。 然而侯府將來會是他顧忘苦的,連這孀居的寡嫂,也會是他的。 顧忘苦想及此節,長眉一挑,面上現出得意之情。 第2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