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姜紅菱一面按揉著身上,一面想著白日之事。 那把扇子,確是她給顧婉的。今日這場風波,也是她同顧婉商議好的。顧婳的性子,果然還如前世一般,但凡有那么一丁點小便宜,都要陷在眼里拔不出來。若非她嫉恨顧婉,又貪婪狂妄,怎會落入這個圈套中去?自己和顧婉什么也不曾做,不過掉了一把扇子在地下,她便鉆入套中去了,連帶著將李姨娘也裝了進去。直鉤釣魚,也沒有這樣蠢的。 不過是一把扇子罷了,就把她們鬧得人仰馬翻了佳。 想至此處,姜紅菱不覺一笑,將手中白瓷瓶子遞給如錦,在床上懶懶散散的躺了下來。 她手中可用的人事不多,現下倚仗的不過是多活了那么幾年,對這些人的性子了如指掌罷了。 李姨娘被禁足,掌家大權又回到了太太蘇氏手里。然而姜紅菱卻心知肚明,蘇氏并非那塊材料。只怕顧王氏心里也是這般想的,待蘇氏鬧出了笑話,又不得不將這權柄再度交給李姨娘。如此拿捏妻妾兩房,顧王氏這權衡之術玩的倒且是熟練。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能將偌大一座侯府牢牢的捏在手心兒里。于這一點,姜紅菱倒很是佩服她,到底是活了一輩子的老人精。饒是她,在這顧王氏跟前,亦不得不小心謹慎著。也不知今日,這老嫗到底有沒有看出什么端倪。 姜紅菱翻了個身子,一把秀發散在枕上,底下碧綠的枕套越發襯得發絲烏黑油亮。 那念頭只在心底過了一下,便就過去了。今兒鬧事的是顧婳,張口問顧婳硬要紅裙子、預備大少爺喪期里過生辰、穿紅裙子的,也是這母女兩個,同她有什么相干? 只是適才在延壽堂上,顧王氏說起要她管束家里這些個小姑子,教她們學規矩,倒是有些文章可做。 眼下,她手中可用的人太少。身邊這兩個丫頭,固然忠心,卻派不上什么大用場。同她一道關在后宅之中,做不了什么。蘇氏懦弱無用,顧婉沒有什么心計,也與她一樣都是內宅婦人,出入受限。 她并不甘于只困在這內宅的方寸之地中,不然就算拿到了掌家之權,威風上幾年。將來顧家一朝傾頹,她也要遭池魚之殃,又有什么意思?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回,她心底忽然冒出一個主意,這事若然能成,往后行事就便宜的多了。 此時,離德彰皇帝身體衰敗尚有六年,她還有籌謀的余地。 心中主意拿定,睡魔便步步逼近。她神思漸漸遲鈍,星眸微闔,便即睡去。 蘇氏攜著顧婉回了馨蘭苑,顧婉本另有居所,但同母親有些話說,便隨著她去了。 回到屋中,蘇氏一臉喜氣,進門就連聲吩咐丫鬟燉果仁泡茶、取了果盒過來,要同女兒說說話。 母女兩個進了明間,脫了外頭的斗篷,在炕上相對坐了佳。 蘇氏笑盈盈道:“今兒倒是痛快,老太太竟能親口奪了李姨娘的權,這可是十來年都沒有過的事兒?!?/br> 顧婉心里明白這事兒的緣由,只是嫂子之前仔細叮囑過她,此事無論是誰都不能告訴,便也不曾提起。之前,她還曾疑惑,顧婳若是不搶那扇子又當如何。如今看來,這嫂子還真是料事如神。 卻聽蘇氏又含笑說道:“桐香栽了這樣大一個跟頭,我看她往后在這府里還有臉往我頭上爬!”顧婉卻覺有些不妥,輕輕說道:“母親,姨娘寵眷多年,怕不是這樣容易下去了。何況,還有三哥哥在?!彼@話一出,蘇氏的臉色果然暗了下來,眼眶也泛了紅。 侯府沒了嫡長子,只有一個庶出的三少爺。顧文成也漸漸有了年紀,且同蘇氏情分平常,每月在她房中的日子屈指可數。她往后再要產子,希望也是渺茫。侯府這份家業,日后只怕還在顧忘苦身上。自打顧念初身故,每當深夜她想及此事,心中便要發慌,今被女兒說出來,連著適才那喜悅之情也盡數消散,再度愁云慘淡起來。 顧婉見母親面露愁容,心底是知道母親那柔弱脾性的,連忙笑道:“老太太親口下了姨娘的禁足令,打從明兒起,這府里就是太太當家了。太太可要早些安歇,明兒一早起來,還要同那些管家嫂子們算賬呢?!?/br> 蘇氏心里存著事,聽了這話,也不大能高興起來。 恰在此時,外頭人報稱:“老爺回來了?!痹捯舨怕?,就見門簾打起,一陣風也似的走進一名男子。 這母女二人微微吃了一驚,連忙各自起身。 卻見顧文成穿著一襲絲布圓領官衣,頭上沒戴冠,腳下踏著藏青色素面綢緞布靴,自外頭進來時,在地下踩出一個個腳印來。 蘇氏瞧見,連忙問道:“外頭下起來了?” 顧文成微微頷首,道了一句:“下起來了佳?!?/br> 顧婉走上前來,欠身道了個萬福,低低問候道:“父親?!鳖櫸某蓲吡怂谎?,點了點頭,并未多說什么,只是問了一句:“近來都做些什么?” 顧婉心頭有些發酸,父親從來沒有多看過她一眼,倒是很喜歡那顧婳。她低低說道:“也沒有什么,老太太身子不好,在跟前服侍了幾日。這兩天老太太說起,叫我跟著嫂子學習針線規矩?!?/br> 顧文成應了一聲,沒再言語,只是脫了外袍。 蘇氏一見這情形,意思便是要在這兒歇宿了,連忙接了衣裳,又吩咐丫頭預備熱水,顧婉便告退悄悄去了。 顧文成脫了外袍,里面是玉色圓領絲質襯衣,裹著精健的身軀,理了理袖子,走到羅漢床旁坐了。蘇氏跟在他身側,望著那張五官深邃的臉發怔。 顧家滿門容貌出眾,顧文成年輕時曾練過一段武,如今雖已是將近四旬的人了,身材依舊保持的很好。他面容方正,除卻眼角微微的細紋,倒還是一位成熟俊逸的男子。 蘇氏嫁來之時,也很是為他著迷過一陣。只是不知為何,顧文成對她總是淡淡的,時日久了蘇氏對他也就淡了??偤迷谶@些年來,顧文成除了李姨娘外,再無納妾。蘇氏便也只當,那桐香方才是這位老爺的心頭好。 這般發了會兒怔,蘇氏便就回過神來,在一旁陪坐了。 丫鬟上了茶,顧文成取了一盞在手中,抿了兩口,眉毛微皺,也沒多言語什么,只是說道:“今兒的事,我已聽說了。既然母親交代你管家,你便多上心些。桐香管了這些年不曾出什么差錯,如今交在你手里,若是出了亂子,就不好看了?!?/br> 蘇氏也摸不透這話意思是告誡自己仔細管家,還是暗指自己理家才能不及那李氏卻硬要把持家計,只順勢應了一聲,又唯唯諾諾道:“今兒的事,也不是我跟老太太提的……”話未說完,顧文成便揮手打斷道:“今兒的事,我已聽說了,這事委實是她們娘倆不對,我已斥責過她們了。婳兒年齡還小,還需的仔細教導。你是嫡母,雖則素來身子不好,但這子女教養上,還是上些心的好?!?/br> 顧文成這話卻有失偏頗,顧婳自打出生以來,便只在李姨娘身側養著。李姨娘防范甚嚴,一子一女于蘇氏幾乎全無情分,平素也只聽自己親生母親的話。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又怎能怪責蘇氏? 蘇氏懦弱慣了,又情知丈夫向來不待見自己,在丈夫跟前,一句話也辯駁不出,只是唯唯諾諾的聽著。 顧文成也不看她,吃了兩盞茶,便吩咐丫鬟燒水來洗漱,又說道:“昨日我在衙門里,見了親家老爺一面,他便說起自打年后兩家許久不曾走動了。你有多久沒帶婉兒去那邊給老太太請安了?” 蘇氏連忙說道:“年里是去過一次的,后來念初的喪事,家里忙亂,婉兒又是重孝之身不好登門的,就不曾去?!鳖櫸某深D了頓,說道:“便是如此,也該時不時著人上門問候一聲,走動走動。免得落了人話柄,敢說咱們這樣的人家,竟不知禮數。婉兒將來是要嫁過去的,不要人還未過去,先落了人笑話?!?/br> 蘇氏甚覺委屈,家中這些人情往來等事,向來都是李姨娘管著,顧文成今拿這樣的話來責問她,當真有些沒道理。然而她在顧文成面前,低頭慣了,便也沒說什么。 顧文成同蘇氏向來少話,看著她燈下低眉順眼,秀美的臉上滿面滿是委屈之態,也沒話可說,只道了一聲:“吩咐丫頭,收拾床鋪睡下罷?!?/br> 蘇氏答應著,連忙命丫鬟整理床鋪,夫妻兩個脫衣上床睡下。 蘇氏今年不過才是三十六歲的婦人,徐娘未老,風韻猶在。顧文成長日不進她房來,日日熬得心中也存了些火氣。今夜丈夫就在身側,她不免心底就要想些枕上的事情。顧文成卻全無興致,頭才挨枕,便已沉沉睡去。蘇氏翻過身子,看著丈夫的側臉,心里只是發怔。顧文成這些年來同她情分薄淡,就是留宿上房,也總是一夜無事。顧文成也并不算老,身子還算健壯,怎么床笫之間,就這等乏味?若說他獨寵李姨娘,可李姨娘自打生了顧婳之后,便也再無消息。 蘇氏為世間禮數拘束著,并不敢多問丈夫一句。心底卻早有疑問,莫非顧文成身子已然不行了? 胡思亂想了一陣,蘇氏在床上輾轉反側,到了子夜時分,方才閉目睡去。 李姨娘被人拖出延壽堂后,顧婳在堂上也存身不住,索性賭氣去了。 出了門,眼見天色不好,又總無處可去,顧婳憋了一肚子氣,也回了菡萏居。 才踏進菡萏居的院子,顧婳便聽母親那哭天搶地的自屋里傳來,她心中便有幾分不耐煩。今兒這事源頭在她身上,若是進去見了母親,只怕要受母親苛責。李姨娘那韶刀不堪的性子,顧婳是清楚的,心里念頭一轉,便不打算去正堂,步子一錯就要回自己房里去。還沒走出兩步,李姨娘身側的大丫鬟玉蓮聽見聲響,自屋里走出來,說道:“姑娘回來了,姨娘叫你進去呢?!?/br> 顧婳無法,只得一步三蹭的挪進屋中。 走到堂上,卻見滿室狼藉,一地的碎瓷,李姨娘坐紅漆木雕花羅漢床上,兩只眼睛揉的如爛桃一般,嘴里罵罵咧咧,同哥哥顧忘苦抱怨今日之事。 李姨娘一見女兒進來,雙目圓睜,張口便啐罵道:“你這個小冤家,浪回來了?!平白無故拿人家扇子做什么,小眼薄皮,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什么好東西,就值得你看在眼里拔不出來?!搶人扇子的是你,要穿紅裙子的是你,倒拖累著老娘挨了一通責罵,還被禁了足。我在這家過了二十多年,還從沒丟過這么大的臉。今兒出了這樣的事兒,明兒叫我怎么出門子見人,怎么管人?!” 顧婳適才在延壽堂被顧王氏數落了幾句,本就在氣頭上,回來又被母親斥責,心中不服,張口回道:“這事兒憑什么怪我?!那扇子我又沒說不還,不是顧婉硬上來搶,又怎么會壞?!紅裙子是我要的,娘那時候還說要給上房的一個好看,興沖沖去要的。如今裙子沒要到手,還平白惹了一身腥,倒怎么全都怪到我身上來了?方才我在那邊還叫老太太罵了一頓,我滿肚子委屈跟誰說去呢!” 李姨娘見她還敢犟嘴,心頭火起,登時起身,上前將女兒拖到跟前,兩手往她頭上狠鑿了幾個爆栗。 顧婳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被母親責打,一頭便滾在她懷里,大哭大叫起來:“娘打死我好了!輸給顧婉,我沒臉出門了!”李姨娘嘴里也嗶嗶啵啵,罵不絕口。 顧忘苦在旁瞧著,見鬧得不成樣子,只得上前將meimei自母親懷里揪了出來,一面拿手帕替她擦臉,一面說道:“母親好好的同meimei說話,怎么就動起手來了?meimei打小養的嬌,哪里受過這等委屈?!?/br> 李姨娘氣咻咻道:“你還護著她,咱們今兒被上房的壓了一頭,明兒起等著人家把咱娘仨兒往泥里踹吧!” 顧忘苦眉頭微皺,沉吟問道:“今日這事,聽母親的話,是為了一把扇子起的?” 李姨娘說道:“可不么,說是大少奶奶給二姑娘的,什么湖州扇子,什么進上的。這等金貴,就該放在屋里供起來,巴巴的拿出來四處炫耀,生怕人不知道她得了個好東西似的!” 顧忘苦看著抽抽搭搭的顧婳,不覺問道:“這扇子,原來是姜氏給顧婉的?” 李姨娘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可不是怎的,老太太還沒問一句,緊趕著自己認了。自己的嫁妝拿來做人情,好叫人說她是個賢惠的好嫂子。真要賢惠,有好東西怎么不給婳兒?我倒要洗凈眼睛瞧著,看這sao狐貍的尾巴什么時候露出來!” 顧忘苦聞言不語,半日才問了一聲:“今兒天氣涼,這二姑娘帶這么一柄用不上的累贅做什么?” 李姨娘張口便道:“還不是拿出來炫耀,好叫人知道,婳兒得不著的東西,她便能得著!”話才出口,她猛然回過神來,遲疑道:“你是說,這是她故意下好的套?然而她又怎么知道婳兒定然會去要那把扇子?她未卜先知不成?” 顧婳也仰起頭,看著她哥哥。 顧忘苦笑了笑,俊俏的臉上再不復平日里那輕薄的神情,燈下那雙桃花眼中泛出些許異樣的神采。 但聽他說道:“可婳兒到底還是去要了,這女子嫁來兩月,躲在那小院中不出來,對咱們家中的人情世故倒是摸了個透徹。何況,即便婳兒不去要那把扇子,她們大約也會借由別的話由將紅裙子的事兒扯出來。太太同姨娘爭了一世,她有多少能耐,姨娘還不知么?若說二姑娘,更是不必提了。若無人在背后指點,這母女兩個怎么就跟突然開了竅一般,能想出這樣的計謀來了?!?/br> 李姨娘聽得咬牙切齒,將手在膝上狠狠捶了兩下,斥道:“我今兒還送了二兩燕窩給她呢,她倒偏幫著上房這等算計我們母女,我只當喂了狗了!” 顧婳聽了她哥哥的一席話,圓睜了兩眼,一張胖臉漲得通紅。她自謂除卻出身,凡事皆能壓著顧婉,就是家中長輩,也更偏疼她些。今兒這件事,雖可能是姜紅菱在后頭出謀劃策,但明面上瞧著,她是折在了顧婉手里。她一向心高氣傲,這口氣叫她怎么咽得下?! 她又急又氣,狠狠道:“我明兒就去尋那顧婉算賬!” 顧忘苦看著meimei,涼涼的說道:“你要同她怎么算賬?合家子人都看著,她不過是掉了一把扇子在地下,是你硬拿去的,還弄壞了。那石榴裙更不要提,也是你硬要的。這里外里,皆是你沒理,你又有什么帳好同顧婉算?” 顧婳聞聽此言,越發焦躁,索性一頭滾在她哥哥懷里,撒嬌耍橫道:“不然要怎樣?這口氣討不回來,我再不要活著了!” 顧忘苦薄唇一勾,摸著meimei的頭發,說道:“后日就是清明,太太不是說過那日要去給顧念初上墳,還要往郊外踏青去?到了那日,你只消聽哥哥的話,哥哥包管你定然出了這口惡氣?!闭f著,便向顧婳耳邊輕輕言語了幾句。 顧婳聽得眉花眼笑,摟著顧忘苦的脖頸,歡呼雀躍。 李姨娘在旁聽著,卻有些不安,說道:“那么多雙眼睛瞧著,別弄出事來?!?/br> 顧忘苦嘴角微挑,頷首道:“母親放心,出了這樣的事,她們是不敢聲張的?!闭f著,那雙桃花眼禁不住微微瞇起。 他對姜紅菱生出了濃厚的興趣,征服如此一個心計過人的女人,可比徒有皮相的花瓶有趣多了。不知那張冷艷自持的臉上,露出羞恥慌張的神情時,又是怎樣一副情形? 翌日清晨,姜紅菱醒來之時,卻見屋中一片瑩亮,心里暗道了一聲:莫不是起晚了?便即坐起身來,問道:“什么時辰了?” 昨夜是如錦值夜,就在腳踏上打了鋪睡,聽見動靜,連忙起來,一面掀起帳子,一面說道:“才卯時二刻,奶奶并沒起晚?!?/br> 姜紅菱心中一定,隨口問道:“天這樣亮了,竟才卯時二刻?”如錦回道:“今日放晴了,所以天亮的早些?!?/br> 姜紅菱聽著,便掀被下床,頓時一股涼意撲在身上,微微瑟縮了一下,禁不住脫口道:“今兒倒是冷?!比珏\說道:“昨兒下了半夜的雨,這會子雖放晴了,天卻涼起來了?!闭f著,就拿赤金雙魚鉤勾起了床帳,服侍姜紅菱起床。 姜紅菱心里惦記著昨夜籌謀的事,一路走到梳妝臺旁,急急梳洗妝扮,又說道:“早飯可好了不曾?好了就取來,吃過了飯,要去見老太太呢?!比珏\回道:“上灶的王嫂子一早就去了,想必這會兒就要回來了?!闭f著,忽然噗嗤一笑,說道:“這些人,經了昨兒奶奶發落如畫的陣仗,如今是都曉得敬畏了。之前奶奶才來時,瞧這些人,明使喚著還裝聾作啞,該她們的差事,就更要躲懶?;?。有了昨兒這出殺雞儆猴,這些人是再不敢不怕了?!苯t菱淺淺一笑,取了青黛輕輕描眉,并未多言。收拾這等小人,是不必費什么力氣的。 梳妝已畢,如錦又去開衣柜,問姜紅菱今日穿什么。 姜紅菱指點著如錦取了一件白底靛藍梅花刺繡杭綢小襖,一條蔥白潞綢螺紋裙子。顧王氏是個嚕蘇之人,寡婦穿艷自然不行,但她卻又偏生喜歡年輕女子精裝細琢,若是穿戴的過于寡淡,她又要嫌喪氣。顧王氏不同于尋常老婦,她是這家中幕后掌了幾十年大權的人,在她跟前,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要仔細留神。 姜紅菱穿戴齊整,對著黃銅雕刻喜上眉梢穿衣鏡理了著儀容。 如錦在旁歪頭看著,眼神有些發飄。姜紅菱在鏡中望見,便問道:“你這丫頭,只顧瞧些什么呢?” 如錦回過神來,連忙笑道:“我是看著,這衣裳這樣素淡,穿在旁的年輕女子身上,是必定不好看的。偏生穿在奶奶身上,卻只覺的干凈艷麗。奶奶生的好,穿什么都好看呢?!?/br> 姜紅菱抿唇一笑,她愛惜容貌,也愛聽這樣的話,只低低斥了一聲:“一大清早就貧嘴了,我是守寡的人,哪里就用得上艷麗兩個字了?!?/br> 說話間,如素已提了食盒自外頭進來,問道:“早飯已得了,敢問奶奶擺在哪里?” 姜紅菱道了一聲:“就擺在西窗下的炕幾上罷?!比缢芈牶蚍愿?,當即過去,將飯菜一一擺了出來。 如錦過去幫著收拾,見今早送來的倒且是豐盛:一碟白糟燉兔,一碗火腿燒筍衣,一碟木耳炒豆芽,一碟蘭花豌豆,另有一海碗乳鮮湯。點心兩盤,各自是蛋白糕、內府玫瑰糖餅。 她見這菜式方才合了往日府中的慣例,笑道:“奶奶,這李姨娘被禁了足,連咱們的份例又都復原了呢?!?/br> 姜紅菱只笑了笑,并沒言語,穿戴齊整了,方才過去坐下吃飯。 如錦一面替她布菜,一面說道:“李姨娘被奪了權,如今又是太太掌家了。奶奶是太太的兒媳婦,這以后的日子,必定要好過的多了?!苯t菱沒接這話,她心里知道那蘇氏不是塊管家的材料。李姨娘能把持侯府中饋這許多年,除了顧王氏的支持,還是有她自身的能耐的。 姜紅菱在侯府也過了幾年,這里面的人事勾當心底如明鏡也似。這些管家娘子們,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且都是李姨娘手中用出來的人,蘇氏懦弱,耳根子又軟,想必是降不住她們的。侯府人多事多,一天下來,各項采買賬目往來,就要好幾十筆,采買們還要?;?,蘇氏只怕根本應付不來。這差事若是交在她身上,倒是好辦。她熟知這府邸人事,各樣往來賬目也能算的明白。往昔在娘家時,每到年底,家中事情繁多,嫂子王氏算不清那些賬目,弄到不成樣子時,都要請她來幫忙理清。 然而,現下蘇氏正在興頭上,她若是這會子自己送上去說要幫忙,蘇氏只怕不會承她的情不說,反倒要嫌她多事。還是耐著性子再等上幾日,待蘇氏自己招架不住,再去幫襯方才顯出自己的才干。 這錦上添花,總是不如雪中送炭的。等蘇氏離不得她,這管家的權柄也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她手中。 姜紅菱心中仔細籌謀了一番,將昨夜想好的話,又在心底過了一遍。這頓早飯卻吃的草草,連著平素最愛吃的玫瑰糖餅,也沒吃出個滋味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