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第2章 新寡 大夢初醒,姜紅菱驚出了一身冷汗,看著頭頂懸著的雨過天青色輕紗帳幔,她一時有些恍惚,不知這是夢是醒。 隔著紗褲,狠掐了自己一把,幾欲掉淚的痛楚,在在彰示著這并非夢境。 她分明被顧家沉井死去,又親眼看著顧家沉淪滅亡,如何一閉眼的功夫,又躺在了這里? 身下是柔軟的褥子,身上蓋著湖綠色水波紋繡蓮葉荷藕絲綢被子,正是自己的嫁妝之一。她還記得,這床被子是出嫁前,家中奶母幫忙繡成的。嫁到顧家之后,這床被子她蓋了兩年,后被火星撩了被面,這才換了。為何如今又蓋在了自己身上? 姜紅菱不解,坐起身來,身上微有幾分不適,不覺低吟了一聲。 帳外守著的丫鬟聽到動靜,連忙上來撩起帳子,說道:“奶奶醒了?!币幻婢褪钩嘟痣p魚鉤將帳子勾起,又說道:“奶奶今兒身上可爽快些?昨兒晚上,太太打發人來問,還給送了碗銀鲊湯。只是奶奶睡下了,就不曾告訴奶奶?!?/br> 這丫頭身段修長,圓圓的臉面,話語輕快,唇角帶笑,卻正是自己陪嫁丫頭之一的如錦。 然而如錦早在自己嫁入顧家的第二個年頭里,得了場大病去了。眼下,她卻站在床畔,笑盈盈同自己說話。 難道,她是回到了當年不成? 姜紅菱垂下長長的眼睫,斂去眼中的疑惑,只淡淡問道:“今兒是什么日子?” 如錦不疑有他,笑說道:“奶奶是病糊涂了,今兒是四月初三啊。再過兩日就是清明了,太太前兒還同奶奶說起要去祭掃少爺的墳,偏巧奶奶又病下了,正愁怎么辦呢?!?/br> 姜紅菱頓時明白過來,這一年是大業十二年,是她嫁入顧家的第一年。 顧家是江南世家大族,世代簪纓。祖上因有從龍之功,被封為義勇侯。 傳到如今,老侯爺五年前身故,其妻顧王氏育有二子。長子顧文成,乃是現任顧氏族長,承襲爵位,次子顧武德任江州中正。雖是鐘鳴鼎食之家,但自老侯爺一輩起,已有式微之勢,到了如今這輩,更是江河日下。然而俗語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顧家再如何,終究是江州一大勢力,趨附之輩仍舊多如過江之鯽。比如,姜紅菱的娘家。 姜紅菱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祖上三代為官,算的上是書香世家。然而這等家世,在這些高門大戶面前,根基卻淺薄的很。故而,當顧家前來下聘之時,她的兄長姜葵便迫不及待的答應了。 想起這門親事,姜紅菱不覺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 她還記得當時嫂子的說辭:“顧家大少爺顧念初,溫文有禮,英俊倜儻,又是長房嫡出的長子。你這過了門,就是大少奶奶。這可是門不可多得的好親,若不是劉家退親,這好事可落不到meimei你頭上?!?/br> 然而卻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位顧大少爺已是癆病纏身,故而才會被同為世家的劉家退親,這樣的“好事”也才落在她姜紅菱頭上。 姜紅菱五歲喪父,六歲喪母,她的親事自然由兄嫂說了算。她名為姜家二小姐,實則只是兄長手里的一枚棋。 其時,顧家尋了陰陽先生來看了她的生辰八字,只說和顧家少爺極其匹配,顧家便急三火四的下聘。只是短短一月的功夫,顧家就把她抬了過去,成了顧家的大少奶奶。 然而那顧念初卻是個命中注定的短命鬼,即便家里連哄帶騙的為他娶親沖喜,也一無用處。就在姜紅菱過門第三天,這位大少爺便就撒手人寰。姜紅菱又從新婦,變作了新寡。 如錦取了衣衫裙子過來,說道:“奶奶穿衣裳罷,好容易好些,仔細再著涼?!?/br> 姜紅菱點了點頭,卻見如錦拿來的是一件月白色清水芙蓉盤花紐對襟衫子,一條玉色水波紋縐紗挑線裙子,沒有言語什么。 顧家這樣的人家,自然是不會準許她改嫁的。她守的是終身的寡,穿的自然也是終身的孝。 聽憑如錦服侍著穿了衣裳,她起身下地,踏著繡花拖鞋,走到楠木雕石榴花妝臺前坐下。 雖說是為沖喜之故,到底也是家中少爺娶親的大事。因著當時婚期急,家中來不及造備嫁妝,顧家便說不用麻煩,一應都是備好的。自然了,畢竟當初是為了迎娶劉家大小姐的,這屋里的一應家具陳設,都是選的上好的木料,用了江州最巧手的匠人比著當下最時興的款式打造的。螺鈿雕花鳥欄桿拔步床,紅木描金獸面雙扇衣柜,六扇雙面蘇繡四季花卉錦緞屏風,嵌琉璃面酸枝木躺椅,燭臺燈盞亦都是描金刻銀的。顧家雖不如以往,卻也還不難于此。 如錦提著黃銅雞鳴壺往銅盆中注入熱水,姜紅菱洗臉漱口已畢,便開了鏡奩,取出一只繪著白梅花的寶藍色瓷盒子,沾了些許香脂輕輕勻臉。 看著鏡中那張熟悉的面容,鵝蛋小臉,淡淡的娥眉,目橫秋波,瓊鼻櫻口,膚如凝脂。雖因守孝,不能涂抹胭脂,只以香脂潤膚,卻越發顯出瓷白一般的肌膚,清麗脫俗。 姜紅菱禁不住輕撫著這張好容顏,她自小便生得一副好相貌,但凡見過她的人皆交口稱贊,說這小姑娘將來必配得一位好夫婿,一生榮寵。想想上一世的收場,這就是她的一世榮寵?姜紅菱紅唇微扯,想必上天也看不過去,方才讓她重活一次,她又怎能辜負?這一次,她必定要好好的活著,活出個滋味兒來! 她望著銅鏡出神,如錦在她身后使著香木雕花梳替她梳著滿頭緞子也似的黑發,嘴里便閑話道:“這兩日奶奶病著,不止太太焦急,連老太太也問了一嘴,這顧家對咱們奶奶還挺上心的呢?!?/br> 姜紅菱淺淺一笑,顧家那里是對她上心,只是這樣的人家,總還要幾分顏面。剛過門就守寡的媳婦,總不好過于苛待,傳揚出去叫人說他顧家刻薄。 在顧家活了一世,她怎么不知這合家子上下心里都打些什么算盤?從上頭的老太太,到下面的大老爺、二老爺,皆是趨炎附勢之徒,凡事只思量好處,故而上一世才能為了那么一點虛名,輕輕巧巧的送掉了她的性命。 現下想來,上一世她還是沒能看明白,自以為耍些心機手段,不被人捉了錯處,就能安穩度日。然而一個無足輕重之人,生與死又有誰在意?即便無錯,人硬要你死,你又能怎樣? 所謂的智謀,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不足一提。這一世,她決然不能再重蹈覆轍。 眼下不過是她嫁入顧家的第一年,離被顧家沉井,尚有五六年的功夫,尚且來得及經營謀劃。 按下眸中的冷意,姜紅菱見梳洗這一晌的功夫,只得如錦一個在跟前,便問道:“她們兩個呢?” 如錦趕忙笑道:“如素到灶上取奶奶的飯去了,如畫被上房里的繡桃請去了,說有事煩她?!?/br> 姜紅菱聞言,菱唇微勾,輕輕吐出一句:“她倒真真兒是個忙人,我在這里病著,偏她又被人請去了?!?/br> 這如畫不比如素如錦,如素與如錦是姜紅菱自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鬟,而如畫卻是顧家的人。 聽顧家的管家嫂子說起,這如畫本是服侍老太太的,后來便給了顧念初。雖說不曾過了明面,老太太私底下卻是許過她,她便算作顧念初的房里人,將來總也是一房姨娘。 想及此處,姜紅菱不覺微微冷笑,只可惜這顧大少爺是個短命鬼,那如畫有主子的運,卻偏沒有主子的命。她自認自己算是個容得下人的,奈何人家心比天高,不把你賣了,又靠什么去邀功。想起臨死前的那一碗湯藥,姜紅菱摸了摸頭上的玉簪,只是問道:“我記得,如畫上頭還有哥嫂來著?” 如錦微微一怔,不知為何奶奶忽然問起此事,只如實答道:“這我倒不知,奶奶從何處聽來的?”姜紅菱面色淡淡,并未答話,只說道:“得了空,打聽著些?!比珏\是自幼便跟著姜紅菱服侍左右的,自然曉得自家姑娘的脾氣,便也沒有多言,只是應了下來。 兩人說了幾句閑話,如素便提著食盒自外頭進來。見了姜紅菱起來,她便笑道:“原來奶奶起來了,奶奶昨兒發高熱,我還道今兒必是要多睡一會兒呢。奶奶身上可爽快些了?” 姜紅菱見了這丫頭,心中微微發酸。猶記得上一世,自己身死之后,這丫頭被二房老爺看上,硬討了去做姨娘。那二太太又不是好相與的,沒上幾年功夫,便被生生磨折死了。 這一世,總要自己過好了,才能保的了她們一世安泰。 如素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按著老例,將飯菜一一拿出,擺在西窗下的炕桌上。 姜紅菱起身過去,見是一盤豆腐燒面筋,一盤小腌菜,一盤素燒菜心,一碗白粥,另有一盤子春餅。盡是素菜不提,竟還比份例少了許多。 她雖不貪圖口腹之欲,但這顯然也不合規矩,不禁眉頭輕皺,淡淡問道:“我記得,往昔早膳,總有四菜一湯,兩葷兩素,點心若干,今兒卻是怎么著?” 如素見奶奶發問,咬了咬嘴,小聲道:“灶上的嫂子說,上面吩咐的,奶奶身子不適,怕吃不了那許多菜,又怕克化不動,叫裁了份例,都改做素菜?!?/br> 如錦嘴快,當即說道:“即便奶奶身上不好,也該來先問一聲。這樣一聲不響就扣了份例,又算什么事?” 姜紅菱面色淡淡,問道:“這是誰的吩咐?老太太的,還是太太的?” 如素低聲回道:“都不是,是李姨娘?!?/br> 第3章 借勢 姜紅菱尚未言語,如錦便先自說道:“這顧家也當真稀奇,這大房里當家的竟不是太太,卻是一個姨娘。這樣的門第,上有老太太老爺,下有太太,再不濟如今還有奶奶,怎么就輪到一個姨娘來當家做主?通江州城,我再不曾見過呢?!?/br> 姜紅菱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我才過門不久,少議論這家的事情。鍋碗瓢盆都有耳朵,叫人聽了去,徒生事端。何況,這屋里又不獨咱們?!?/br> 如錦知她話中所指何人,將嘴一抿,怏怏的收拾床鋪去了,嘴里小聲念叨著:“她又不在這里,怕些什么?” 姜紅菱在炕上坐定,如素上來服侍奶奶吃飯,便撥了一碗白粥,放在她面前。 姜紅菱舉箸而食,飯菜清淡,吃在口中寡淡無味,然而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又豈會將眼前這點點小事放在眼中。 用過早膳,如素端了香茶來與她漱口,低聲說道:“我去廚房時,正巧碰上老太太房里的春燕。她說老太太昨兒晚上吃了二房送去的一盤點心,夜里就起來了兩次,今兒早上身子還倦得很,起不得床。她叫我告訴奶奶一聲,今兒早上是不用去老太太房里了?!?/br> 顧家的規矩,合家子小輩早上當先往老太太房中請安,姜紅菱是顧家第三代上頭一個孫媳婦,這規矩自然是要嚴守的。 姜紅菱默然不語,仔細想了想,模模糊糊記得自己才嫁來那一年,似是有這么一回事。自己當初聽了那春燕的話,果然不曾去。到了午飯時候,卻被自己的小姑子好一頓數落。 老太太不待見她,大約也就是從這時候埋下的引子。 想起當年之事,她紅唇微勾,若是還走前世的老路,她又重活這一世做什么? 當下,她吩咐如錦道:“在屋里看著,到了晌午時候將我揀妝里的六安茶燉上一甌子,等我回來吃?!北銕Я巳缢爻鲩T。 如錦嘴快,性子活跳,如素老實嘴嚴。姜紅菱日常出門,常帶的是如素。 出的門來,才走到廊上,迎頭便是一陣風,姜紅菱只覺通身一涼。定睛望去,卻見這院中雨潤苔青,不由問道:“昨夜下雨了么?”如錦回道:“昨兒三更時分,落了幾點雨?!苯t菱微微點頭,又想起自己橫死那夜,亦是下了雨的,不覺面色微沉。 主仆二人步下臺階,徑自向后行去。 義勇侯府原是當年高祖皇帝賞賜的,世襲至如今雖有了年頭,倒也不失寬廣深邃。青磚黛瓦,水墨墻裙,亭臺樓閣,軒館無數,自大門起,到底四層。各處皆有游廊角門相連,顧家老太太的居所延壽堂,便在宅子的最深處。 想是天色還早,二人出了院子,一路上倒也并沒碰上什么人。 這延壽堂面闊四間,兩旁有抱廈耳房,雙交四椀蝙蝠菱花窗,窗上蒙著青紗,屋頂碧瓦,檐下鐵馬,端的是華麗大氣。 才走到老太太的院子,進門便見小丫頭招兒在院中掃地。 招兒一見二人,面露訝異之色,當即迎上前來,含笑問道:“大奶奶怎么來了?”姜紅菱看了這丫頭一眼,不過十二三歲,頭上尚且扎著丫髻,淺淺一笑,說道:“來給老太太請安?!?/br> 招兒搔了搔頭,說道:“老太太身上不大爽收拾這會子還沒起身呢?!?/br> 姜紅菱知是實話,點了點頭,便往廊上走去。 里頭守門的丫鬟聽到,連忙掀了簾子出來,滿臉堆笑道:“奶奶來的可是不巧,老太太不曾起身呢,我一早告訴如素了,她沒對奶奶說么?” 這丫鬟容長臉面,長挑的身材,左眼角下點著一顆痣,正是顧老太太身邊第一得力的丫鬟春燕。 姜紅菱淺笑道:“如素告訴我了的,然而老太太身上不快,我這當孫媳婦的,自然該來伺候著才是?!毖粤T,并不同她多話,徑自拾階而上。 春燕微微一怔,旋即跟上前去,嘴里便說道:“聽聞大奶奶身上也不好,這里有我們這些丫頭在便是了,奶奶還是去歇著罷?!?/br> 姜紅菱不去理她,邁步踏入門檻。才入內,迎頭便見一少女自里面出來。 這少女大約十四五的年紀,一張瓜子臉,峨眉淡掃,皮色白凈,唇未涂朱,雖非絕色,卻也算得上是眉清目秀。她身上穿著一件蔥白綾子對襟夾衫,下頭系著一條湖綠色暗繡竹葉紋蓋地裙,頭上除卻綰發的釵子,便再無裝飾。 這少女見了她,神色冷淡,只問道:“老太太身上不爽快,春燕早已知會了嫂子,嫂子這會子跑來做什么?”這女子,便是顧念初的meimei,姜紅菱的小姑子,顧婉。 姜紅菱聽了這話,心中暗道,上一世我不來,你便說我不知規矩,才過門的新媳婦,明知祖母身子不適也不前來侍奉。如今我來了,你卻又說這個話來。橫豎我一身是錯,你怎樣都要挑我的毛病。 她當即淡淡一笑,說道:“祖母身子不好,我當孫媳婦的自然要來侍奉。不然,meimei在這里又是做什么?” 顧婉不過是個不知世事的閨閣弱女,哪里懂什么唇齒相譏,被她嗆了個當面,不覺面上微微泛紅。 上一世,顧婉同她一向不對付。大約是因為她才過門,顧念初就撒手人寰,顧婉便一心認定了是她克死了自己哥哥,打從心底里的不喜歡這個嫂子。 然而想到上一世這小姑子最終的收場,姜紅菱心底暗嘆了口氣,將那譏諷的心思收了幾分,只說道:“meimei辛苦了一早上了,我來替你,你且回去吃早飯罷?!毖粤T,她徑自向內室行去。 顧婉立在原地,默然不語,只看著那俏麗身影往里走去。 家中說是為了給哥哥沖喜,才娶得這嫂子。誰知她進門才三天,哥哥就一病歿了。雖說此事也不能怪她,但自己就是不喜歡這個嫂子。 然而這嫂子原先人前寡言少語,想是才做新婦,性子靦腆的很,人讓向東不會往西,今兒卻是怎么了? 姜紅菱走至內室門前,先不進去,只輕聲問道:“老太太方便見人么?” 里面服侍的丫鬟早已聽得了外頭動靜,連忙打起簾子,滿面堆笑道:“奶奶進來吧,老太太起來了?!币幻嫦蚶镎f道:“大奶奶來了?!?/br> 姜紅菱邁步進得室內,打眼望去,見這屋子果然還如前世一般,門前立著六扇蜀錦龜鶴延年紅木屏風,墻壁糊的雪洞也似,西墻下神龕上供著一尊白玉菩薩,佛桌上凈水香花瓜果齊全,一旁便是櫻桃木四角包銅的衣柜箱籠等物,皆是半新不舊,有年頭的家什了。 靠東邊墻下,是一張楠木六柱床,床上掛著輕紗帳子,以鍍金鉤子勾了。顧家老太太顧王氏正在床上,半倚著一方寶藍色織金素面緞子軟枕,同丫頭說話。 這顧王氏今年已是六十高壽,滿頭銀絲,滿面橘皮,慈眉善目,一臉慈和之態。 她額上戴著富貴長壽抹額,上身著一件蜜合色對襟蠶絲夾襖,膝上蓋著薄被,一見了姜紅菱,滿臉笑意,招呼道:“孫媳婦兒,聽聞這兩日你身子也不好。這一大早的,不說歇息著,倒怎么跑來瞧我這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