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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錦衣褪盡在線閱讀 - 第58節

第58節

    然而遠在朝陽門附近胡同的僻靜處的雪堆里,有一人正無言地臥在這一片冰雪中。

    不遠處就有高舉著火把巡邏的上百衛兵,可國喪期間,夜間的坊市中無一人穿行。在這個被枯樹和斷墻遮擋著的角落里,沒有人注意得到他的存在。

    汩汩的熱血將雪原融化出了一條凹陷的小徑,殷紅的血色向四周緩緩蔓延著。

    那人眸子中的晶亮終于是一點一點黯淡了下去,嘴角的淺笑輕輕抽搐著,說不出是欣慰抑或是一種畸形病態的喜悅。

    他在最高處身旁守望了這帝國多年,如今便要死在塵埃里了。

    他不曾想到。

    而此時,蒲風正看到了《茅山術》中講述“血祭”的那一頁,“血為氣生,氣為血母,以血可養魂氣,主損一身以增壽……以日為陽,以月為陰,陰在陽前,是為逆,又主山河動……”

    阜成門靠近月壇屬陰,朝陽門靠近日壇屬陽……這一章中洋洋灑灑上千字,蒲風看著看著,額上忽而冒了冷汗出來。她將那書一卷收盡了袖子里,也顧不得什么往上呈報,點了二十人速去朝陽門。而她自己拽著段明空先行一步,策馬飛奔到了朝陽門之時,只見城門緊閉,守軍手中的火焰照得這一帶明亮恍若白晝,然而的確找不到有什么異象發生。

    蒲風有些遲疑,難道是她忘記考慮了時間,也就是說現在兇手還沒來得及動手呢?也的確是她太心急了……段明空見她踟躕不前,便沉著面色無言地在朝陽門附近兜著圈子,而蒲風緊緊跟在他身后。

    四處寂靜得只剩下了她的心跳聲,伴著頭腦中傳來的巨大轟鳴聲。身邊黑魆魆的角落里,只有少數幾個風餐露宿的乞丐,馬蹄在結成了冰面的路上打著滑兒。

    也不知道轉到了多少圈,已經是過了三更天,蒲風完全不抱希望了,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和段明空說自己推斷錯了??伤粨P左手,牽起了韁繩忽然將馬勒住了。

    “怎么了?”蒲風皺起眉來輕輕屏住了呼吸。

    段明空略略回眸,月光雕琢出了他線條硬朗的側顏。

    “你可是看到什么了?”蒲風又問道。

    “不是?!倍蚊骺沼行┫由鼗剡^頭去,“這附近洋溢著血腥味?!?/br>
    蒲風輕輕“啊”了一聲,縱然她除了手里燈籠發出的燭火味道外什么也聞不到,可段明空的話里帶著無可辯駁的肯定。

    他們立身的地方是距朝陽門不足百步遠的一條死胡同里。這里面也不知道是那戶人家曾經遭了火,燒得就剩下半堵斷壁殘垣和數根漆黑殘破的斷梁了。

    在那一片荒地中,燈籠微弱的光照出了黑白交錯里的大片血紅,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人臥在浸滿了血的冰雪中,胸口還在微微噏動著。

    蒲風躍下了馬來快步走到了那人的面前,目光不由得凝滯了起來。

    此人和陸經歷的遭遇大抵相同,整個人仰面攤成“大”字型,手足裸露在外,筋脈盡數割斷了。

    他身邊有大片的血,新鮮,甚至還冒著淡淡的熱氣……然而面色蒼白只有一息尚存了。

    從人正是馮顯。

    馮公公身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東廠提督,本就是太子最有力的支持者,如今……竟然是危在旦夕了?

    蒲風撕了自己麻布白袍想包住馮顯的傷口,可熱血不消轉眼的工夫兒便能將布帶浸透了。

    段明空一直負手立在一旁觀望著蒲風,看她一邊哭著,一邊有些張皇失措地包扎著馮顯的四肢,只是與她平靜道:“沒用的,放棄罷?!?/br>
    “你閉嘴!”

    段明空搖頭請嘆了口氣,忽然覺得這個女人瘋了。

    馮顯已經神志不清了,因著蒲風一直拍著他的臉,居然微微睜開了眼,對上了她焦灼的目光。

    “告訴我,是誰干的……是景王?是林篆?”

    馮顯微微搖了搖頭,氣息只如游絲一般,他蒼白的嘴唇緩緩噏動著。蒲風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些什么,只好將耳朵附了過去。

    “端……懷王……端……王……”

    “是端懷王干的?”蒲風睜大了眼睛望著馮顯,可他那雙狹長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任何光芒了。

    轉眼間,他的氣息,就連同四肢傷口上汩汩流淌的熱血也逐漸停滯了下來。

    這期間大概有一盞茶的時間,可蒲風凝視著他一點一點死去,似乎經歷了漫長的一冬。

    而當段明空看到蒲風滿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時,他還在思忖著要不要說幾句敷衍的話安慰安慰她。

    可蒲風的眼底里除了涼薄的月色,還有那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決絕,絕非是她這個年齡所該擁有的迷茫脆弱。

    就在那一瞬,段明空終于是理解了,為什么他的楊焰哥哥會喜歡一個看起來冒冒失失又不大靈光的假小子。

    他還沒見過哪一個女子會如蒲風這樣——她一直想的是要守護別人,而非是依傍在誰的翅膀下。

    她這個樣子比當時一身嫁衣鳳冠霞帔的時候,還要美。

    然而她要守護的人,也就只有楊焰了,段明空輕輕嘆了口氣,他不明白自己是欣慰,還是有一點羨慕……—————————

    .外一篇

    京城通河外是一片幽深的密林,月光明澈映雪,有撲簌簌的雪團自光禿的枝頭滑落了下來,驚飛了林中的夜梟。

    “咕咕……咕咕……”

    遠遠瞧著,似乎有人正坐在林間的巨石上,一身白衣沐血。他身旁的白腳桿墨色馬正嗤嗤地大口喘息著,自鼻孔冒出一陣陣乳白色的水汽來。

    他的手凍得有些微紅,指甲的邊緣半數剝裂了,黯紅的血污凝結在了指端。此人正垂眸端詳著手里的那一方玉印,漆黑的眸子里是叫人看不透的深淵。

    自此處距皇城的路大概還需半日左右,城中滿是守軍,若是想渾水摸魚進入皇宮未必容易,卻也不是沒有辦法的。

    可想入城中未必就要自城門而入,當年父親還在南鎮撫司的時候監督修造了一段地道,本是為了應對韃靼兵圍京城時暗送軍情所用,那時知道此事的人很少。如今那一輩人去了,這地道想來早已荒廢了。

    哪會有人想到,這條通往鎮撫司衙門的暗道現在會派上這個用場。

    若是家還在,父親的手稿還在,他斷然不會像現在這般尋找得如此辛苦。只不過到底還是找到了。

    李歸塵無言遙望著月色,又想著蒲風這時候大概已經睡下了罷。他的目光莫名地柔和了下來,念著也不知道她的肚子還疼不疼了,有沒有和段明空一直拌嘴。

    明天晚上她大概會很擔心罷,然而越是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他更斷斷不能去見她的。好歹忍過了這一遭,再往后就真的是風平浪靜再無波瀾了。

    李歸塵想到這里,順了順襪子的脖頸,長長出了口氣。

    這一路上阻攔截殺太子的既有扮成浪人流寇的官兵,亦有不少所謂的江湖高手,不過他們本是干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法子,景王黨囂張至極,又哪里意識到了這些。

    所幸太子身邊還有南京錦衣衛所里的都指揮使一直暗中相護,不然這入京之路的確是難于上青天的。

    算起來,這一直以來,西景王改變不了圣上的決斷,便只好有意離間群臣與太子的關系。誠然景王驍勇善戰,但能以屠殺無辜百姓官員的法子來踩踏太子期求爬上皇權寶座之人,談何愛民如子?

    又談何一代賢君呢?

    李歸塵不想再思忖這些,便輕輕嘆了口氣。他手中的玉印油潤而清涼,方方正正的一塊印毫無任何紋飾,其下的印文乃是篆書的“其華”二字,正是圣上此前贈給蒲風的。

    蒲風說自己是在教坊司長大的,而她母親是個官妓,可他此前從沒有想過,也不曾意識到,蒲風的母親在成為官妓之前就已經有孕了。

    蒲梓濂被彈劾,連帶著整個正陽蒲氏被北鎮撫司抄家那年是正朔十八年,而蒲風是正朔十九年生人的,這些事情與端懷王自盡亦是在同時期。

    端懷王當年究竟是因何而從皇宮出逃,至今仍是沒有定論。那時候李歸塵才十四歲,正是日日埋在練功場的年紀,這朝堂之中的事情父親從不和他說的,可他也知道正朔一十九年的廷杖案打死了不少大臣,而他父親正是因此救了時任的工部侍郎程渡。父親他是那個手握棍棒的行刑人。

    所有事情都像是一個圓弧,誰又想到不足十年后,他被污蔑為程渡黨羽,闔族蒙羞。

    話說回來,單是看這枚玉印就該知道,端王的確是最像圣上的——正朔帝原本只是近支的宗親罷了,年少時縱然也是位世子,因著王府財資權勢有限,過的日子也只如一般的世家子罷了,哪有那么多的皇族規矩。

    這皇宮一如黃金籠,權利巔峰處也未必是有那么多好風景的。

    端王不是儲君,日后也不用應付滿朝各懷鬼胎的群臣,圣上或許只想在端王這個小兒子身上彌補自己少年時的遺憾罷了。

    可圣上沒有想到,在千年前還有一段曹沖的故事。而他的桐兒正是成了第二個沖兒,可究竟誰是曹丕,正朔帝便和曹cao一般無法追究了。

    李歸塵莫名覺得,圣上將太子發往南京其實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圣上太清楚不過了,他的寵愛便和催命符一般,會將對方變成很多人的眼中釘rou中刺……“圣心難測”也只是不得以而為之罷了。

    故而圣上即便知道了蒲風正是端懷王遺女,也并非追認她的身份,甚至不愿和她透露此事。

    放任她做這個大理寺少卿到底是對是錯,沒有人知道,他也不知道……當年他年紀輕輕任了北鎮撫司鎮撫使的時候,母親并沒和他說半句欣慰之詞。

    李歸塵仰頭望了望林梢間的月色,似乎母親淡淡含憂的目光還在他面前。

    但她和自己不一樣。一個人的手上一旦沾了血,這一生便不同了。

    失去自我,是一面;血債血償,又是另外一面。

    襪子歇得差不多了,李歸塵終于起身一躍上馬,消失在了這片密林里。

    在回到皇宮之前,他還有一件事情要去辦。

    翌日午后,云弄胡同。

    李歸塵一身素服,頭戴黑紗大帽敲開門扉的時候,那丫鬟以為他是來找蘇錦的,沒等他開口便回絕了他,打算將門重新掩上。

    李歸塵一手擋著門扇,盯著她淡淡道:“我找你家夫人?!?/br>
    “你是……”那丫鬟愣在那里,覺得他實在是眼生得很,忽然警覺了起來剛想回頭喊人,便被對面之人一個手刀劈在頸脈上暈了過去。

    李歸塵一手扶住了那丫鬟,將她輕輕放在地方,信步跨過了她往院子里面而去。

    自門口看著這院子不大,過了影壁卻是別有洞天之感,院中水榭廊亭,李歸塵望著輕輕嘆了口氣。

    宅子里很清靜,不斷有鳥鳴聲自宅院深處傳了出來。李歸塵的手心出了一層冷汗,卻只是面色平靜地往正堂走去。

    他繞過了長廊,便看到堂前有一身著玄色衣裙的女子正抱著白貓坐在廊邊,看到了他的出現也并沒有半點的驚訝,依舊輕撫著貓背無言倚著柱子。

    這女子生得極嬌美,面不施粉黛,一雙眼眸流轉明媚……和如兒像極了,只是比如兒當年還要更俏的。

    “這是蘇錦的私宅,他很久不來了,你應該去東廠胡同的?!蹦桥宇^也不抬道。

    李歸塵的喉頭有些發澀,他躑躅了少頃,終于平靜地開了口:“你是楊應兒嗎?!?/br>
    那女子淡漠又不解地掃了他一眼,反問道:“你到底是怎么進來的?”

    “蘇錦待你好嗎?”李歸塵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應兒與他果然是形同陌路了……“好?”那女子笑了笑,“你看到這檐下的鳥籠子了嗎,我就是這里面的雀兒。豐衣足食,怎么能不好呢?!?/br>
    “我要是說,我此來是帶你走的……你想離開這兒嗎?”

    “為什么要離開?”

    白貓瞇著一雙琉璃般的眼睛,縮在她懷里打了個哈欠。

    李歸塵不知道要怎么答復她,也不知道應兒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他想過成白上千次要和應兒說些什么,明明那些舊事一樁一樁都帶著陳年的溫度,結果她卻忘了……“如果蘇錦死了,你要怎么辦呢?”

    應兒毫不在乎地笑了笑,“你這個人,好生奇怪,到別人家里來說這些……”

    “回答我?!彼欀嘉⑽㈥H了眸子。

    “這么說,咱們之前見過?”應兒極為難得地掃了他幾眼,“我也覺得你有些面熟的,反正夢清閣的客人那么多,一時認不出也是有的。你倒是個膽子大的,不怕蘇錦將你剮了?!?/br>
    李歸塵搖了搖頭,攥住了應兒的腕子便拉著她站了起來。

    白貓驚了,炸著毛尖利地“喵”了一聲,忽然溜得無影無蹤。應兒掙扎著動了氣,反手給了李歸塵一耳光,將另一只手扯回來怒道:“你弄疼我了,想娶我去找蘇錦商量,跟我糾纏什么?!?/br>
    李歸塵頓在那里,望著應兒微微顫抖的手,有些頹然道:“你還記得自己有個jiejie嗎?”

    “我是有jiejie,早死了不要我了?!睉獌喉雍芗t卻挑著嘴角非要笑出來,“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待我好,那就是蘇錦。你們都說他如何如何無惡不作,我管不著這些,所有人都負了我的時候,只有蘇錦在我身邊。若不是他去太醫院求御醫來看我的病,我早就是一把骨頭了?!?/br>
    李歸塵無言看著應兒輕顫著呼喊丫鬟過來,卻是沒有一個人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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