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挑了燈,在燭火下抽出信封內的信紙,頗有些忐忑的展開,信紙有兩張,卻是分開折好放在里頭的。 她大致一掃,一張上頭中規中矩書了婚禮事宜,字體大氣磅礴,看著倒不像是個久居深宅的婦人所寫。 另一張上頭只有個四濺開來的墨點,想是主人提筆許久不知如何下筆留下的,本該棄之不用,卻不知為何失誤了,一同裝進來的。 她也不甚在意,只放在一邊,借著燭光,仔細看有字的那張。 從書信的語氣來看,倒是不像她所認識的那些世家夫人樣,擺著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勢。遣詞造句上也沒什么學究樣。 耀松繞過淮城公府正門所在的正陽街,推了西角門便瞧見捂著肚子滿頭冷汗的宋嬤嬤老早就等在那。 宋嬤嬤是蕭氏跟前一等一得力的人兒,原本這送信的差事是她的,偏巧不知吃壞了什么,鬧了肚子,耀松便自告奮勇接了活兒。 見耀松推門進來,宋嬤嬤也顧不得疼痛,忙扯了他,拿帕子掩住口鼻,輕聲吻她“可送去了?” “我辦事,嬤嬤還不放心?”耀松回身關上大開的角門,才滿面堆笑的回她。 宋嬤嬤松了口,腰板子也挺得稍微直些,感覺腹內的絞痛也稍微輕了些“你辦事,我自然是放心的,世子跟前兒的,都差不了。只可惜我這老胳膊老腿兒不爭氣,無緣得見世子夫人?!?/br> 耀松見她還是一副疼痛難忍的模樣,不禁心下疑惑,是不是他巴豆下多了,這都一天了,竟是還沒緩過來,還是宋嬤嬤上了年紀,身子不耐藥。 卻還是上前攙了她,滿面笑意安慰道“將來有的是機會,嬤嬤何必又急在一時?!?/br> “說的也是?!彼螊邒咭幌?,心下稍慰。卻又覺腹中一陣絞痛,驟然推了耀松,奔向凈房,那步伐倒是還利索。 耀松不忍去瞧,加快步伐回了唐玉京的白院。一進書房的門,便聞見一股子墨香,就見唐玉京正挽了袖,提筆書一幅斗方。 耀松不敢去出聲擾他,只安安靜靜立定在一旁。 唐玉京卻停了筆,在一旁的銅盆內凈了手,身子有些微不可見的發抖,沉聲問他道“她是作何反應的?” 耀松有眼色的遞了干的帕子過去,嘴上圓滑的回他“自然是開心的?!庇忠娞朴窬┟嫔桨l陰沉,又補充道“新嫁娘嘛,自然,也是有些緊張的?!?/br> “是嗎?”唐玉京扔了手里的帕子進銅盆里,語氣有些幽幽的。高興?緊張?耀松你怕不是見了個假的司徒映來。 唐玉京拿了桌上拆開的信封給他“把這個燒了去,盡知道把寫廢的處理了,不知道一同帶了這個去燒?!?/br> 耀松一愣,小心試探道“今日···奴才沒燒東西。這今日才拆的信封也就沒跟著燒了去?!?/br> 唐玉京一愣,忙問他“那我今日桌上折好的信紙呢?” “主子您拆了夫人的信,又換了個信封,奴才端茶回來時,瞧見那紙折的整齊要塞進去,是以······主子您讓我封信的時候,我便一同塞了進去,如今怕是在司徒姑娘手上?!币刹桓移鄄m他,遂如實說了,難不成那都是主子廢棄的。 唐玉京翻了書案,眉頭緊緊皺起,面上有一絲紅暈,有些不自在的問他“我桌上除卻夫人寫的,還有兩件折好的信紙,你塞了哪個進去?還是兩件都塞進去了?” 耀松咚的一聲跪在地上,有些慌亂道“奴才端茶回來時,只見了主子手上拿了那件,未見其它的,便只塞了那件進去。若有其它的,想是奴才未見著,那奴才便再找找。奴才也實在不知那是主子廢棄的,請主子責罰?!?/br> “你起來吧,信也用不著你找了,許是我隨手賽哪去了。那件你放進去的也是個空白的,沒什么大礙,今日便不罰你了?!薄√朴窬┳匀皇遣荒茏屗フ?,信里的內容自然也不能讓他看見,遂又讓他去給蕭氏傳個話兒,說是納彩的日子定下來了。 耀松應下,有些誠惶誠恐的轉身退出門外,又輕手輕腳關好門。他這個豬腦子,竟是問都未問就將那信塞了進去。 主子也是有夠奇怪的,明明讓他給宋嬤嬤下了巴豆截住信,也拆開了,偏磨磨唧唧什么動作也沒有,他也是誤以為主子要夾了信給司徒姑娘才自以為是將信塞進去的。 況且,夫人明明是說了,納彩的日子讓主子挑幾個良辰吉日,回頭讓司徒姑娘挑一個,主子卻直接讓人家姑娘做了主。 若說主子是因為對司徒姑娘情深,那人家可跟在他身后一年了,他連個反應也不給人家姑娘。 主子間的事兒,他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倸w,他主子是一日比一日奇怪。有時大半夜不睡覺要水洗澡,連衣物都泡在了澡盆里。 耀松腦袋想得有些疼,遂搖頭不再尋思,只有些好奇著,那另一件信能去哪。 唐玉京繞著屋子轉了整整三圈,終是在書架的一本書內找到了。 他這才想起來,本是他寫后,又實在拿不出手去給映來看,想放在桌上等耀松掃灑時帶去焚燒,又怕耀松見了里頭寫的內容,這才收了起來,想等親自燒了去。 后頭再寫的時候卻不知如何下筆了,墨汁都沾了,卻遲遲未落筆,遂第二張上頭有個墨跡。 他疲憊的捏了捏眉心,許是近來沒睡好,這記性是愈發差了。往常十天半個月也沒個夢,近來夢里卻日日都是映來,像個妖精似的纏著他。 那仍在桌上被翻折過來的紙張,正是唐玉京猶豫再三未敢送進去的。他思索再三,還是將它塞回了書架里,他又舍不得燒了。 那頭正院里,耀松經了通報,便見著里頭的蕭氏,蕭氏正歪在大炕上,捧了手爐,腿上搭著條褥,撥弄著小幾上的算盤,不時看一眼一旁的單子。 蕭氏一身家常的牡丹紋云錦長裙,頭上挽了個簡單的墮馬髻,只墜了只東珠掛釵,嘴里念念有詞“紅珊瑚再加兩株,東珠再加一對······” 未分個眼神給地上跪著的耀松,還是依舊撥弄著算盤上頭的珠子,只道“起來吧,聽說是你去送的信兒,如何了?日子定下來了?” 耀松整了整衣袖,笑著道“定了,定了,定了后日,就在那客棧里頭?!?/br> 蕭氏一聽,登時柳眉倒立,砸了手爐在小幾上,縱是外頭包了爐套,也發出了咚的一聲,只聽蕭氏怒道“這混賬小子,我只當他是個牢靠的,沒想到也是個······” 蕭氏一時詞窮,竟不知罵他什么好,又接著蹙眉道“我記了后日不算是個大吉的日子,他也不仔細看著些。 這日子馬虎些我也就不說他什么了,偏連地方挑的也草率,這不是讓人家姑娘受委屈嗎?回頭再當咱唐家是嫌貧愛富瞧不上她的,心里再存了疙瘩?!?/br> 耀松聽這那手爐砸在小幾上的聲音,身子忍不住跟著一顫,頭垂下的更低,后怕的咽了咽唾沫,夫人的手勁兒還是一如既往的大,怕是隔著爐套都能給小幾砸禿嚕漆了。 心里雖是怕著的,嘴上卻說的順溜“夫人您說的是,這不,世子也是瞧您想娶兒媳婦回家了,才急著定下這般緊的日子,說到底,世子也是為了孝敬您?!?/br> 蕭氏眉頭一挑,面上繃得沒那么緊了,隱隱間有了些喜色,她也曉得這小廝是拿嘴哄她,要是這大兒子這般孝順,早就給她抱孫子了,卻還是架不住愛聽這好話。 心里輕快了,語氣也跟著和緩下來“那你說這客棧納彩,是怎么個事兒,總不能又是你家世子爺孝順我吧?” 耀松一聽夫人語氣好了些,心下放松“這次可不是世子孝敬您了,是司徒姑娘孝敬您,說到底,夫妻一體,司徒姑娘將來是要嫁給世子的,她孝敬也就算作世子孝敬您了?!?/br> “哦?這話如何說的?”蕭氏撿了手爐又抱在袖里,饒有興趣的問他。 耀松低著頭回她“是司徒姑娘說在客棧里便好,來回折騰勞民傷財,本來這事兒就讓其他世家夫人笑話了,再整出些陣仗來,更是丟了唐國公府的臉面。遂她不欲張揚,也不欲大張旗鼓的換個地方,納彩一事,從簡也好?!?/br> 蕭氏忍不住身子前傾,好奇問他,髻上的掛釵跟著她的動作劃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她當真是這般說的?” “自然是,司徒姑娘還說了,她本就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也不覺得委屈,一切從簡,她反倒輕快,也省得您勞心勞力了?!币烧Z氣里帶著喜氣。 總是要給他主子脫脫罪,這日子不是主子定的,地方兒也不是主子定的。也不能將未來世子夫人拖進來,省的到時候婆媳關系不和睦。 蕭氏面上笑意更甚,心里卻有些發脹,是個好姑娘,是她兒子對不起人家,轉頭吩咐宋嬤嬤道“把我陪嫁的那件羊脂玉送子觀音和那套紅寶石頭面也添進聘禮里頭,我如今年紀大了,也用不上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唐玉京“你猜我寫了什么?不能告訴你······” 司徒映來“不說拉倒,誰稀罕聽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司徒映來口中那熟識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日日在街頭擺面攤的余婆。余婆唯一的兒子早就在十幾年前死了,兒媳婦受不得苦日子便改嫁他人,只留下一個小孫女陪著她。 可憐見的,那孫女也因沒熬過天花而去了。她的眼睛便是在那時候哭壞的。 余婆心善,那日舍了一碗面給司徒映來,司徒映來念她的好,二人一來二去也就熟識起來。司徒映來又可憐她孤家寡人,平日里也多加照撫。 近日天氣不好,路上行人少,出來吃面的食客更是寥寥無幾,遂余婆也就早早遮了攤子回家。 司徒映來正站在余婆家門前那破敗的小木門前躊躇不前,手里拎了一方包裹好的豬rou,不知該不該進去。 那木門有些年歲了,似是稍一使勁兒便能不堪重負的倒下,上頭貼著已經掉色斑駁掉的紅紙。 她鮮少為什么事兒這般糾結過,終是一狠心,一咬牙,打算敲門。 未等她的手碰上那搖搖欲墜的木門,便見著門從里頭被推開了來,余婆點著手里的竹杖探索著出門。她眼睛不好,總是磕磕絆絆的,這竹杖還是司徒映來做了送她的。 “是映來吧?”余婆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卻看身形與一身利落的紅衣覺出那是司徒映來,不禁面上一喜,那滿面的褶皺都成了菊花。 司徒映來面上神色一緩,長舒一口氣,看來是上天安排的。 司徒映來上前扶了余婆,溫聲回她“是我,您慢些走?!?/br> 余婆笑著用她干燥粗糙的手拍了拍司徒映來的手“好些天沒見著你了,婆婆有些想你了?!?/br> 司徒映來眼眶一酸,好些年沒人說過想她了,是自家人都去世后吧。 余婆看不見司徒映來面上的神色,只欣喜的拖了她的手往里頭拽,嘴里還念著“想著你一個人定是吃不好,婆婆這里給你留了醬牛rou。還有腌的小菜,簡陋些,卻比外頭那些有滋味兒多了?!?/br> 司徒映來抽了抽鼻子,帶了些哭腔應她。 她來時吃過飯了,心里又裝了事兒,草草吃了幾口便放了筷子。 余婆見她吃的少,忙問她是飯菜不可口還是怎的,怎么連半碗米飯都咽不下,又要起身去給她烙個雞蛋餅下飯,被司徒映來扯住了。 她將口里的飯粒悉數咽下,漱了口才與余婆講明來意。 “原本是不該麻煩婆婆的,可這滿鄴城,映來也就只認得婆婆你一人?!彼就接硜碚遄弥_口,神色有些飄忽不定。 余婆給司徒映來續了杯熱水,雖看不清她的臉,卻知道她此刻定是為難的,和煦道“怎么你還和我這老婆子客氣,有什么難處,婆婆能幫的上指定是幫你的?!?/br> “婆婆,我要嫁人了?!彼就接硜砻腿贿@一句,驚的余婆手里的銅茶壺一個沒拿穩,灑了些水在桌上。 忙放了銅茶壺追問她“嫁人?怎么不聲不響的就嫁人了?也沒聽你說過,男方如何?是哪家的小子???” 司徒映來不好瞞她,便一股腦兒的如實都說了,連帶著明日請她做娘家人受提親也硬著頭皮說出來了。 半晌后,余婆呆滯的坐在椅上,一副受了驚的模樣,手腳有些發抖,也是,這天上地下的差別啊。 本以為是個無依無靠孤苦姑娘,現如今竟說要嫁給貴人了“映來啊,你告訴婆婆,你說的都是真的?” 余婆顫抖著聲音問她,又去摸她的手。 司徒映來沒說話,余婆便知道她說的是真的,一時間更是萬種情緒都噎在心頭,一是高興映來這姑娘嫁得好,二又是憂心,夫家強勢,怕她嫁過去受了委屈。 驚愕中,余婆還是拍了拍她的手“婆婆去的,一輩子就這么個大事兒,你也沒個父母。婆婆……” 剩下的她便也說不出來了,語氣里有些哽咽,她孫女沒了,上天給了她這么個好孩子來陪她這個老婆子,這個好孩子,眼看著就成了別人家的了。 司徒映來知她眼睛不好,不敢再讓她哭,只安慰她。 再說唐家,近日都是喜氣洋洋的,眼瞧著世子要娶妻了,這滿鄴城的公子哥兒哪個不是十六七連孩子都有了,偏他家世子,今年都二十有二了,才騙了個姑娘回來。 連遠在邊關的唐玉城也收到了家里的書信,是蕭氏寫了,托了人快馬加鞭送來的。 瞧見了里頭內容的第一眼,他還當是傳錯了書信,再看那字體,分明就是他娘蕭氏的,連里頭的語氣都半分不錯,他都可以想象,她娘書這封信的時候,那眼角眉梢的喜意藏都藏不住。 來來回回瞧了三遍,他才真正相信,他大哥是真要成親了,他與唐玉樓原本都以為那位挑剔的唐大公子是要孤獨終老了。 滿鄴城的姑娘,除了阿遲,他大哥就沒個能看著順眼的,準確說是沒個他能看在眼里的,那萬千的姹紫嫣紅于他像是過眼云煙。 得了兄長要成親這個消息,唐玉城整整一天都是笑著的,見了的將士都覺得怪,平日里沒見著唐小將軍這樣,許是今日收了家書,得了什么好信兒。 夜里,唐玉城受軍醫的囑咐,去給龍殊送藥,他帶著一日的笑容就這樣被土崩瓦解了。 八月十五那一戰,雖說是大敗北疆,也大齊卻也傷亡不少,龍殊在那日中了流箭,至今未痊愈。 對給龍殊送藥這個活計,唐玉城是既期盼有有些抗拒,至于期盼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而抗拒什么,是因為在八月十五那日,在龍殊重傷昏迷后,他也同樣知曉了龍殊與旁人不同,可惜他完全不想知道龍殊的這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