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韓征見她眼里分明有慧黠一閃而過,知道她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過是在與自己裝傻,可惜眼下他實在沒時間與她你來我往的?;?。 只得笑道:“那好吧,我明兒可等著了啊?!?/br> 兩人很快出了司禮監的門,韓征便叫了小杜子上前,“好生送了姑娘回去,回來后本督有事交代你去做?!?/br> 小杜子應了“是”,笑嘻嘻的看向施清如道:“姑娘,我們走吧?!?/br> 施清如看了一眼韓征,“那督主,我走了啊……”腳卻是怎么也邁不出去,絞盡腦汁的想了半晌自己還有什么話沒有與督主說的。 想來想去,竟然還真讓她給想到了,忙與小杜子道:“你稍等片刻,我忽然想起還有幾句話忘了與督主說?!?/br> 小杜子的面皮就幾不可見的抽搐了一下。 姑娘至于嗎,又不是與他干爹要分開多久,不說明日了,就今日,都還可以再見面的,也要搞得這樣依依不舍,十八相送;關鍵他干爹竟然眼睛一下子亮了,顯然姑娘所言,正中他下懷,合著方才在屋里待了足足一個時辰,足足談了一個時辰的情說了一個時辰的愛,還不夠呢? 真是沒眼看啊,沒眼看! 小杜子也就只敢暗中腹誹而已,面上卻是什么都不敢說的,假笑著又應了個“是”,識趣的乖乖將跟著的小太監們都屏得更遠了,他自己則站在稍近一點的地方,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韓征這才笑著低問施清如:“想起什么話忘了與我說了?” 施清如與他對視一眼,忙兩頰發熱的移開了,小聲道:“我就是想起了那日與督主提起的那個汪執,督主可已遠遠的打發了?” 韓征笑道:“答應了你的事,我自然不會食言,第三日上我就讓沈留去把他遠遠的打發了,你放心吧?!?/br> 施清如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其實、其實我那日事后一想,便覺得自己著相了,沒有了汪執,卻必然還會有李執張執王執,治標不治本哪有用?所以今兒就想再告訴督主,汪執既已打發走了便罷了,要緊的是,督主以后更得加倍小心,以免再有類似的情況發生才是?!?/br> 韓征能體會到她言語見的殷殷關切之意,又想揉她的頭發了,想到她還穿著太醫的官服,青天白日的,讓人看見了到底不雅相,這才忍住了。 笑道:“我知道,以后會加倍小心的,你就放心吧?!?/br> 那個汪執他次日便著人好生去查了一番,本以為多少會順藤摸瓜查出些問題來,不想卻是什么問題都沒有。 但既然他的小丫頭說他有問題,他就必然是真有問題,趁早遠遠的打發了也就是了,多大點事兒,于是轉頭就讓沈留去辦了。 施清如見韓征應了,這下真的是該說的話都說盡了,再找不到理由逗留了。 只得一步三回頭由小杜子引著去了。 余下韓征滿眼溫柔的看著她的背影直至不見了,才咳嗽一聲,又變回了那個高冷威嚴的督主,讓小太監們簇擁著,往內閣值房去了。 施清如晚間也與常太醫大略說了一下她的打算。 常太醫倒是不吝教授更多的人醫術,醫術跟錢財一樣,也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他教會了更多人,更多人便可以救治更多更多人了,他巴不得好嗎? 卻還是忍不住皺眉,“就怕一開始不容易??扇舨荒荛_個后頭,只怕要不了多久,這司藥局又得名存實亡,消失于無形了?!?/br> 頭一個太醫院那群人便會容不下他們師徒,他們成功了便罷,一旦失敗,勢必要落井下石的。 真是光想都夠令人憋屈了,一個個的就專心治病救人,救死扶傷不好么? 卻又知道也不能全怨太醫院眾人,都有家有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誰又不想能好過一點呢,他卻是孤家寡人一個,還有韓征當靠山,自然不一樣。 施清如笑道:“萬事開頭難,一開始的確容易不了,可師父的好醫術就是我們最大的底氣,何況還有督主為我們大開方便之門,我就不信都這樣了,我們師徒還辦不好事,那我當初還談什么志向理想呢?師父放心吧,我有那個信心,我們一定行的!” 常太醫本就是豁達之人,讓她這么一說,也生出了幾分豪氣來,道:“對,我們師徒有實打實的醫術傍身,還有韓征為我們那樣鋪路,都還把事情辦砸了,那得多蠢?何況就算辦砸了又怎樣,大不了不要這個官職了,本來我當初當太醫也不是為的名利,回頭失去了,也沒什么可心疼的;至于你,都撈著個破縣主當了,怎么也比當個小小的太醫強十倍不止了,我們還有什么后顧之憂?打明兒起,便開始好生籌劃吧?!?/br> 施清如喜之不盡,抱住了常太醫的手臂,“我就知道師父最好了,這世上再找不到比師父更好的師父了!” 要不,再趁此機會,與師父說說搬去都督府的事兒? 常太醫卻是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少拍馬屁,你心里又打什么主意呢?笑得這般jian詐,當你師父傻呢,才不會上你的當!” 施清如的笑就僵在了臉上,她明明是歡喜的笑,哪有‘笑得這般jian詐’了? 師父分明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嘛……不過,她真表現得那么明顯嗎,明顯得師父一眼就看出來了嗎? 那算了,今兒還是別說了,省得師父覺著她‘女生外向’,還是回頭再找機會慢慢兒與師父說吧。 于是笑道:“我沒打什么主意呢,師父是不是誤會了?時辰不早了,我讓桃子讓她們傳膳了,吃完了師父好早些歇下,明兒還要一早進宮當值呢?!闭f完便出去了。 常太醫待她出了門,才捋著自己幾根稀疏的胡須,哼笑起來,好歹師父我老人家吃過的鹽比你小丫頭吃過的米還多,還想跟我玩心眼兒? 哼,你還嫩了點兒,回頭我且擠兌韓征去,擠兌夠了,心情好了,我再來考慮要不要同意吧! 次日,施清如與常太醫在太醫院仍然處于無形中被孤立起來的狀態,各宮各府有傳請太醫的,江院判也不給師徒兩個派差了,反正也沒指名道謝要他們師徒去不是嗎? 師徒兩個因此一上午都很閑。 不過他們自有自己的事忙,才懶得去理會這些不值一提的小招數了。 到了中午,有御史參奏福寧長公主‘賣官鬻爵,奢靡浪蕩,御下不嚴,縱容乳母之子為霸占傷殘軍士之女,從而打死了傷殘軍士’等足足十幾項罪名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皇城大大小小的角落。 太醫院眾人自然漸漸也都聽說了。 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過就是看個熱鬧,悄悄咂舌一回‘長公主竟然做了那么多……’,再悄悄議論一回‘是哪個御史這般不要命,竟敢參奏長公主,不怕回頭長公主撕了他呢?’、‘太后那般疼愛長公主,勢必不會善罷甘休的’、‘哪消驚動太后,皇上先就會把事情替長公主平了,你忘了當年駙馬那啥啥……’ 施清如卻是知道是韓征出手了,不得不說,她心里真的很痛快。 這么多項罪名下來,又是御史彈劾,福寧長公主就算再囂張跋扈,也得立時到御前請罪,再加上隆慶帝如今對她情分大不如前,想也知道,她這次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卻又禁不住有些擔心本來以為事情已經了了的福寧長公主和太后見韓征竟還如此不依不饒,會一怒之下狗急跳墻,弄得最后韓征雖替她出了氣,卻自己也沒討到好。 好在是韓征很快便打發小杜子過來傳了話兒給她:“干爹讓姑娘只管放心,他心里都有數,會讓局勢一直在他老人家的控制之內的?!?/br> 施清如這才心下稍安,卻仍懸著一半的心,時刻留心著外面的動靜。 到了下午,她就聽說了福寧長公主進宮,到御前請罪的消息。 這也是所有被御史言官彈劾之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朝臣們是當場便要出列請罪,請完了罪,才是為自己辯解,再由有司衙門去核實御史所奏之事是否屬實。 擱公主郡主們身上,不能當朝請罪,便只能事后進宮請罪了。 要擱以往,福寧長公主被彈劾了,才不會進宮請罪,隆慶帝自會替她把事情平了,——不,擱以往,壓根兒就不會有御史敢彈劾她,如今卻有了,還一奏本便羅列了她那么多項罪名,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第一百五七章 嚴懲不怠 彈劾福寧長公主的御史叫鐘起,在御史臺官職不高,名氣卻不小,因為他連隆慶帝都參過,惹得隆慶帝怒打了他三十廷杖,最后卻也不了了之,連他的官位都沒貶黜。 自那以后,鐘起便名聲大噪,在御史臺也有了比較超然的地位,誰見了都要贊他一聲‘剛直不屈,連皇上都敢參’,是條‘錚錚鐵漢’。 可就算是這樣的‘鐵漢’,擱以往也是不敢參福寧長公主的。 所以福寧長公主接到消息后,有多怒不可遏,可想而知,從接到信兒到進宮請罪的一路上,就沒停止過以最惡毒的言語咒罵鐘起。 不過,福寧長公主罵得更多、更惡毒的,還是韓征。 那個閹豎、狗奴才,她母后都已賞了那小賤人縣主的封誥,也風風光光的冊封過了,那小賤人當時既受了封謝了恩,便也就說明不計較此事,此事已經揭過去了。 他卻還要不依不饒,竟然當面一套,背地一套,在她和母后都放松了警惕之時,忽然來了這么一出,簡直就是惡毒至極,其心可誅,不怪都說太監都是沒根兒的人,最是心狠手辣,無情無義,她不將他碎尸萬段,再扔到亂葬崗喂野狗去,誓不為人! 還有那個姓施的小賤人,她也要碎尸萬段,挫骨揚灰,才能一消她心頭之恨! 那個鐘起亦是一樣,哼,什么狗屁‘鐵漢’不‘鐵漢’的,真那般剛直的人,在御史臺平安待不到現在,顯然背后有人,卻是沒想到他背后的人竟是韓征……不止,如今滿朝文武,還有幾個不是那個閹豎的走狗的? 偏皇上豬油蒙了心,如今只信那個閹豎,反倒連自己一母同胞的親jiejie都不信了…… 福寧長公主越想越怒火中燒,越想越恨之余,又忍不住悲從中來。 知道她被彈劾了,一雙兒女卻半點不為她生氣擔心,反而覺得她也該低調一段時間,修身養性一段時間了,反而催著她快些進宮謝恩,最好也被再讓太后介入此事,省得越發消磨了母子、姐弟之間的情分。 丹陽郡主和蕭瑯都不是傻子,如何不能據隆慶帝默許韓征清除掉了她在乾元殿安插的所有人之舉,猜到皇上舅舅是對自家母親有所忌憚防備了? 便是丹陽郡主是個女孩兒家,養得嬌一些,也早猜到了。 再想到隆慶帝一月也到不了仁壽殿一次給太后請安,尤其近一兩年以來,母子兩個更是幾乎從未說過體己話兒了,哪家兒子與親娘疏遠至此的?不就是皇上舅舅心里早存了芥蒂嗎? 那自家母親眼下不韜光養晦,更待何時?還是那句話,到底這天下是宇文家的,她是姓宇文不假,他們兄妹卻姓蕭,這一點是無論誰都改變不了的事實。 何況連皇上舅舅那一關都先過不了,再想旁的又有什么用,皇祖母真沒重要到她和母親以為的能影響國本的地步,倒不如先看別人蹦跶! 當然,兄妹兩個心里也是不無擔心的。 此番母親被彈劾了那么多條罪名,皇上舅舅便是有心從輕發落,礙于物議群情,只怕也輕不了,何況,皇上舅舅還未必有那個心呢? 不過就算再怎么不能從輕發落,卻也絕對重不到哪里去,母親到底是皇上舅舅唯一的胞姐,是先帝唯一的嫡公主,皇祖母如今也還健在,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被罰得太狠? 想來至多也就是小懲大誡罷了,斷不會受任何實質性的苦頭,更是萬萬不可能有性命之憂的。 所以兄妹二人雖不無擔心,那擔心卻也有限。 蕭瑯甚至生出了幾分不該有的正中下懷來,那日從大相國寺回來時,他還曾不孝的想過,要是韓征能不因施太醫封了縣主便既往不咎了該多好,他下不了狠手,便只能寄希望于韓征來下這個狠手了。 倒是沒想到,韓征竟然真的這么快出手了,他也算是愿望成真了,雖然實在不孝,他卻是真的希望這次能讓母親深刻反省,吸取教訓,以后都不再犯! 丹陽郡主倒不至于像蕭瑯這樣想,如果可以,她還是希望韓征能既往不咎的,不然也不會借送施清如那樣一份厚禮了,那與其說是她的賀禮,倒不如說是她的補償。 可惜都被清如,不,應該說是被韓廠臣給退回來了,也就是說,韓廠臣就沒想過既往不咎,如今事情終于發生了,丹陽郡主心里便也沒什么可意外的,反而有些如釋重負了。 韓廠臣這次之后,總能消氣了吧?他這樣明刀明槍的來,總比面上笑呵呵,背后放冷箭的好! 她也不必心里時刻都沉甸甸的,跟壓著一塊大石頭一樣,頭上也不必時刻懸了一把無形的劍似的,不知道它什么時候便會落下了。 如今不管結果是好是壞,總有個確切的結果了! 兄妹兩個擔心有限還有一點原因,他們都以為鐘起對自家母親的彈劾太言過其實,母親生活‘奢靡’乃至……‘浪蕩’的確是有的,對底下的人寬縱了一些他們也承認,可‘賣官鬻爵’卻絕對是沒有的,他們做子女的,難道還能不知道不成? 福寧長公主是不知道自己一雙兒女的所思所想,不然她得更悲從中來。 但饒是如此,她坐在馬車里,想到自己連日對兒子的精心照料還有兒子對她的冷淡,眼淚已經快要忍不住了。 那個不孝子心里一定很高興她被彈劾了吧?若不是為了他,又怎么會生出這么多事兒來? 女兒也是一樣,都說那是當娘的最貼心的小棉襖,可她家的這是小棉襖嗎,從來都只會幫著外人來氣她,頂撞她,——她肯定是前世不修,這輩子才會攤上了這樣一雙兒女,她都把心捧到他們面前了,他們卻反倒嫌她的心血淋淋的,會臟了他們的手,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福寧長公主憤怒了一路,難過了一路,到宮門外下馬車時,卻反倒冷靜了下來。 至多也不過就是減她的食邑,申斥她,讓她閉門思過而已。 很快便是八月十五中秋節了,后面還有母后的生辰,還有過年,要不了多久,她就能解了禁閉,再次進宮;她被減去的食邑,母后也自會替她討回來,自會拿體己貼補她,她至多也就是丟臉而已,什么大不了的? 她遲早總會十倍百倍討回來的! 福寧長公主就這樣一路到了乾元殿。 正好隆慶帝正聽韓征和眾閣老議事,議的自然是對南梁用兵之事,聽得福寧長公主求見,臉色一變,片刻才叫了“傳”,便自有小太監卻行退出去,傳福寧長公主去了。 一時福寧長公主進來了,進來便跪下請罪,“臣有罪,請皇上降罪?!?/br> 隆慶帝見胞姐又瘦又憔悴,想到蕭瑯不慎掉了馬,摔斷了兩條肋骨,她連日還不定怎生擔心勞累,倒是心軟了兩分,叫了福寧長公主起來,方問她:“皇姐說自己有罪,那你何罪之有???” 福寧長公主便為自己辯解起來,“聽聞有御史彈劾臣,便來了御前請罪,至于何罪之有,臣自己也說不好。說臣‘奢靡浪蕩’,這一點臣認,可臣生來便是公主,天之驕女,奢靡一些怎么了?臣駙馬早亡,臣一個寡婦,也沒想過再樵,養幾個戲兒門客解悶又怎么了?大周哪條律例規定公主不能如此了?當年父皇還在時,幾位姑母就沒有此類事情不成?父皇卻一律不管,反而優渥有加,難道臣身為父皇唯一的嫡公主,還連姑母們且及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