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春纖擋在蘇傾面前:“陸尚儀少說兩句罷。聽說帝后大婚的日子已定了,要準備的事情太多,蘇尚儀是心里緊張?!?/br> 陸宜人讓她梗得閉了嘴,蘇傾懨懨垂下眼:“春纖,我有些熱,你幫我去要一碗冰碗吧?!?/br> 春纖說:“好?!?/br> 剛入了伏,天氣一日賽一日的難捱,蘇傾坐在妝臺前梳了梳頭。 陸宜人走到她身后,鏡子里她的臉色和嘴唇都略顯蒼白,杏眼烏黑的,含了兩汪水,看上去有幾分病美人的楚楚之意:“怎么啦,你不會是中暑了吧?” 蘇傾瞥一眼滴漏,說不出話來,心瘋狂地跳著,幾乎要跳出胸膛。 明宴生了一身反骨,如果她之前的屢屢警告沒能攔住他,馬上……就是那驚世駭俗、罪無可赦的李代桃僵。 窗戶開著一條細細的縫兒,一縷迷香,小蛇一樣地進入,她聞見了味兒,手一抖,梳子掉在妝臺上。 “夢浮生”擴散得散得很快,迅速占領了整間屋子,陸宜人昏倒前,一把抓住她的腳腕:“你……你不能走?!?/br> 蘇傾垂眼看她,渙散的眼眸里有一絲淺淺的哀愁:“你會告發嗎?” 陸宜人勉強抵抗著睡意,有些焦躁:“縱我不會,你那丫頭也會賣了你——你到底圖什么,你明明馬上,馬上就要……” 蘇傾的心里急劇掙扎著,從原身到她今世,一切妥協和苦心孤詣,都號稱為了他好。 可是她以為的好,難道就一定是真的好嗎? 思維已經慢慢變得混亂一片,郁結和矛盾,最后變成一道吃人的漩渦,蹂/躪著、吞沒著她的心。 走還是不走,拋卻一切,手貼在心口問問自己吧,真的愿意留下? ——不愿意。 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她內心一遍又一遍地說,不愿意留下來,不愿意嫁給燕成堇,不愿意做籠子里的王后,這些聲音變得越來越洪亮,越來越清晰,最終化成了一句: 我想走,我想跟他走。 這一刻,她覺得胸腔猛地一痛,好像她與原身之間的隔膜被猛地擊穿了,涌出了狂風暴雨般的情緒,無數隱匿的感情和遺憾將她淹沒,血rou模糊中,她與原本的蘇傾變成一個人,亦或者本身就是同一個,在時空交錯中疊合了前世今生。 ——你到底圖什么? ——什么也不圖,不求榮華,不求富貴,只是我愿意,我想。 “我不怕死,”她輕輕說,堅持著把已經失去意識的陸宜人的手小心地掰開,慢慢垂下眼,“我只求能與他共進退?!?/br> 曇花一現,也好。 二層閣樓,雕花窗戶一點點地顫動著,一雙著繡鞋的腳顫巍巍地地將窗戶踢開個縫。 “勸你老實些?!蔽黠L將桌子“吱”地挪開一段,將她拉離窗戶,被他捂住口的姑娘狠狠咬了他一口,脫開了他的桎梏,脂粉抖了他一手,“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我夫君是誰,十個你都不夠殺頭!” 西風揪著她的衣領,把她摁在窗前,打開窗,她以為自己要被賊人摔下去,一把抱住了西風的手臂,聲音里馬上帶了哭腔:“別,不要……” 俞西風皺眉,把她的腦袋扭過來,朝著樓下,“自己看?!?/br> 街市上十里紅妝,花轎慢慢停下,大紅喜服的明宴彎腰進了喜轎,將新娘攔腰抱回大司空府。 喜帕之下,嬌容不被世人窺見,只見釘著無數寶珠的大紅裙擺飄在空中,宛如一面鮮艷的旗。 “看見了吧?你且安心在這里住著,短不了你吃喝?!?/br> 匾額上掛著紅花紅綢,三個少年攔在他面前,一動不動地盯著明宴,臉色都差得嚇人。 喜帕已經隨風落下,他懷里那個,分明,分明是…… “閃開?!泵餮鐔⒋?,低頭瞥了一眼懷中的人,又漠然瞥向旁邊的荒草,哪怕在早年屠戮的過程中,他也從未露出過如此冷靜而偏執的神情,“這是荊小姐,多說一個字,死?!?/br> 東風、北風、南風已經齊齊跪下,紅了眼眶:“愿為大人生死效勞?!?/br> 內室懸著重疊喜帳,燃著龍鳳雙燭,連撒帳的果子都是齊全的,平凡眾生至少有一次的、樸素的大婚。 他抬袖,兩杯極烈的合巹酒,都入了他的腹。 喜燭倒映著蘇傾白玉般的臉頰,濃密的睫毛自然地彎著一道弧度,垂下淺淺的陰影,安適平靜的一張少女面孔,又好像蒼白孱弱,像夏天里被曬蔫的一株植物,惹人憐惜。 繡金絲喜袍的袖口落在枕邊,明宴的指腹輕輕滑過她的臉,似在惡意玩弄指下凝脂般的皮膚,留下一道道極淺的紅?。骸叭昵拔曳拍阋粭l生路,你聰明些,不來招惹我,大可各走一邊?!?/br> 他將她纖腰抬起,那條“一生一世”的元帕平平墊在她身下,撫平她褶皺的裙擺,垂下睫,極淡地說:“招惹了我,就別怪我發瘋?!?/br> 第48章 點絳唇(五) 蘇傾夢到了南國的冬天, 萬物凋敝, 百草蕭瑟。 長褂衫的爹,手里拎著二胡在前匆匆走著, 她跟在后面,攥著一雙落了漆的紅牙板, 指節凍得發木。 天氣冷了, 街上的人不愿出來, 沒有人捧場, 只好上門找生意。敲開了一戶門, 又一戶, 掛著大匾額、蹲著石獅子的是權貴府邸,看門的都很兇, 打量一眼衣裳就把人趕走,爹的一串吉祥話吐出來也不管用。 錦繡朱門里自有舞女樂司,她見過,腰肢細軟, 聲如黃鸝,根本用不著民間樂師寒酸的二胡??墒撬荒苷f,糊不了口, 爹也會很兇。 天氣不好, 貴人的大門都像凍住了似的懶怠開,唯有一戶開了門,看門的是個小崽,一雙眼睛警惕地看出來, 看到了她,眼睛“蹭”地亮了。爹把她拎到前頭,大掌在她頭上一按:“快,作個揖?!?/br> 她像小狗似的作了揖,逗樂了那個男孩子,就讓他們進了這戶門。這家很闊,前院比她去過的任何一家都要大,他們穿過院落,進了堂屋,一桌幾個大人小孩,正在吃飯。 爹說給貴人獻個曲兒,只有幾個小男孩好奇地停了筷,上座那個一身錦衣的男人垂著眼,像沒聽見一樣。 坐在他旁邊的白須的老頭露出豁了的牙口:“幾歲了?” 她怯怯答:“七歲?!?/br> 老頭笑一聲:“能唱出個什么來?!?/br> 爹點頭哈腰,二胡聲賣力地響起來。她也是前日才學曲兒,娘病死之前,是娘來唱,她只負責拍牙板,但娘沒了,就得由她來唱。 yin詞艷曲兒從她嘴里吐出來四不象,男人蹙了眉,冷冰冰的一眼掃過來,疏離的反感,抑或是什么別的,她又駭又畏,好像給凍住了似的,接連唱錯了好幾句。 “送客?!彼铝藘勺?。 二胡聲“吱”地一剎,爹沖她使眼色,她知道是讓她要錢了,她不敢去,也不想去。那眼神讓她明白了什么:她唱壞了,飯桌上倒了人家的胃口。 她不動,爹就急了,弓子抬起來,啪地抽在她背上,打得她向前走了兩步:“青姐兒,讓你不聽話?!惫哟虻糜种赜趾?,是為了讓她哭鬧,當著雇主面前打孩子是故意的,他們看不下去窮人的鬧劇,馬上就拿錢打發走,買個清凈。 可是她瞅著院子里的一棵枯樹,哭不出來,這個冬天,樹和人都不太好過。 又一弓子甩下來的時候,讓人擋住了,老頭拿一根筷子架住了爹的弓,再一使勁兒,爹手一抖,弓就掉在地上了。 她單薄的衣裳被人從背后掀起來,背上全是紫印兒,她知道羞,掙扎著從老頭懷里鉆出來,豆苗扎根似的站直了,聽他在背后罵了一句:“小孩兒?!?/br> 看門的男孩子拿錦帕包了銀元走過來,年輕的錦衣男人說:“等一下?!?/br> 她和爹都緊張地看那塊錦帕,生怕他變了主意,不給錢了,他淡淡掃了那銀元一眼:“再添些?!?/br> 又一把金葉子倒進來,爹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手都打顫了。千恩萬謝地接過來,可是剛接過來,又聽見一道冷清的帶著威懾的聲音:“人留下?!?/br> 爹拎著二胡走了,駝著背,走得也慢,好像拿袖子擦了擦臉,但也沒回頭。她看著院子里的枯樹枝心想,原來爹把她給賣了。 那一年明宴十八歲,都統府剛開沒幾年,院子里的樹都是新栽的,西風吹來枝干瑟瑟,樹枝下面站著一個小雞似的毛丫頭,含著兩汪眼淚看著門口。 明宴沒有爹,只有一起生活的老頭。老頭喜歡撿小孩,尤喜歡撿街市上偷人搶人的刺兒頭,都統府里撿足了四個,每次一開飯,就像餓狼搶食,他左踹一腳,右敲一下,那幾條狼崽子才抖抖毛,收斂成人形。 他們不知道的是,明宴的是老頭撿來的第一個,夠狠夠兇,血光里泡了四五載,做了南國史上最年輕的十二衛都統。 老頭笑嘻嘻地說:“出息了,你是要養著我們的?!?/br> 養著倒也沒有什么難的,都統府不缺錢,狼崽子命賤,扔在地上就能活。多了第五個,無非是添雙碗筷,再添個丁口。 只是他從來沒養過毛丫頭。 可她就這么順理成章地活了,一開始,東風西風總欺負她,笑她說話有股方言腔調,她從不還手,慢慢地話也少了,只余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人,像只乖巧的貓。 她就睡在后園里的小木屋,這里有好多的樹,她喜歡這些樹,喜歡在陽光最好的時候草地上打滾,有一回他撞見了,小孩在草叢里滾得正高興,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肚皮,頭頂就是一顆大樹,雪片似的槐花落了一地,見了他,趕緊爬起來站好,一雙眼睛怯怯懦懦地看著他。 他掃她一眼,從園子里默然走出去了。 她來以后,什么都會做,什么都學著干,會點燈給北風縫掛破的衣服,在破洞的地方繡一朵青葉子,會給一樣大的西風做木頭槍木頭劍,不出一年,她身后跟著一串小孩,聽她指揮疊著羅漢爬樹摘槐花。 她抱著罐子在樹底下接著,接了半罐子。飯桌上就有了清香四溢的槐花麥飯。 老頭鼓動她唱個曲兒助興。她問:“唱什么?” 老頭說:“唱你那天唱的那個?!?/br> 她不敢唱,她知道自己唱得不好。她還記得那一天明宴看她的厭惡眼神,好像看到一個人在大街上沒穿衣裳。 可是東風西風都拍著桌子起哄,她只好唱那個“滅燭解羅裙”,一邊唱一邊觀察他的臉色,唱到“婉伸郎膝下,何處不可憐”的時候,明宴沒繃住,笑了一下。 她其實不太明白,他這會兒怎么笑了,仿佛她不是唱艷曲兒,是演了個滑稽戲。 明宴只笑那一下,就沉下臉:“開春學認字,這些都給我忘干凈?!?/br> 明宴休沐也不歇息,在府邸里辦公,每次都是毛丫頭給沏茶,他喝一口溫度正好的新茶,才起來總是丫頭來丫頭去也不好,上了學總該有個名字,就叫住她:“你叫什么名?” 她小聲說:“我叫蘇青青,青草的青?!?/br> 明宴皺了一下眉:“這名字不好, 給你改一個?!?/br> 當時西風就在旁邊,哈巴狗似的趴在桌上聽。 因為明宴記得自己的母親姓俞,所以撿來的小孩都姓俞,俞西風想,東南西北排夠號了,接下來該是春夏秋冬。 明宴卻說:“叫蘇傾。屠蘇的蘇,天傾西北的傾?!?/br> 西風看他寫了“蘇傾”兩個字,馬上大喊起來:“不公平,憑什么不叫她俞春風!” 明宴在他后腦勺上一拍,不耐煩道:“滾?!?/br> 蘇傾一雙眼睛黑漆漆的,看著他,明宴說:“知道怎么寫?自己來看?!?/br> 蘇傾湊過去,個頭矮看不全,抓著桌案踮了兩下腳。身后忽然有一雙手,將她一把托起來。 她跪在十二衛都統膝上,趴著他的桌面,手指輕輕地描著那兩個字,仔仔細細地看她的新名字。 明宴的影子讓月光拉長,錯落地落在臺階上,屋檐的影子落在他臉上,蓋住了一雙漠然的眼睛。 他想起三年前她跪在他腳下哭的模樣。 蘇傾七歲入府,七年里從沒掉過眼淚,眼睛里總是帶著笑的,唯有那一次,她還沒說話,兩串淚珠子先從寶石似的眼睛里落下來,無聲地沿著兩腮下滑,又吧嗒一聲砸在地上。 他的怒火啞了,把目光錯開:“那是王上?!?/br> 她說:“我知道?!?/br> 她行三拜九叩的大禮,眼淚還在掉著,濡濕了裙擺,“奴婢傾心于王上,此生不渝,請大人看在奴婢伺候七年的份上,賜奴婢良籍,放奴婢一條生路吧?!?/br> 十四歲的蘇傾,抽了條,開了花,就綻放在大司空府上,變成“傾國傾城”的傾,一口一個“奴婢”,就是最卑劣的劃清界限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