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這樣活著,難道真的錯了? “你不甚珍惜的這條命,其實寶貝得很?!毙吧襦托?,“竟有人以飼魂禁術祭我,換汝命回春?!?/br> 蘇傾仰頭,黑色眼瞳震顫,好似什么也沒聽進去:“誰?” “你猜?!?/br> “死而復生,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毙吧裾Z速加快,回聲相碰,宛如一連串的咒語襲來,打在她心口,“我既受飼,那就放你入六道輪回,至于你這空缺,就由獻魂人……” 少女方才那如一抹將化夜露的凄弱身影,忽然間強硬地掙扎起來:“邪神在上,自有權威,我命如何,應當早有決斷?!?/br> “你以為捧我就行?”邪神的語氣乖戾,泄露了一絲怒火,“此人以邪法強入地獄,如此盛意,若不滿足了他,豈非強人所難?!?/br> 蘇傾叩得更加決絕:“我愿意即刻入地獄,這人狂妄自大,尊神容他做主,豈不損您威名?” 沉默。 邪神沒有出現。但天上地下,似乎到處是邪神的眼:“你偏袒他?!?/br> 刮骨的風吹得很冷,她的下唇微微發抖:“民女……不知他是誰?!?/br> 他獨斷,決絕,能將世間浮云,一把火點燃,再用冰雪小心掩藏。 這顆心硬如鐵石,灼似星火,發現不了便錯過,可是發現了,竟也難捧住。 天上浮現一顆幽藍的星,一束光冷清地照亮她的烏發。 “我最討厭你這樣的人?!?/br> 星子慢慢地落在她掌心,竟然是個冰冷的環,只在底部灌注了一片幽藍。 “你們既然都這樣自作聰明,一起玩個游戲如何?” “看清楚……這里面……女子命格類你,世世悲苦薄命?!?/br> “此法器沉寂已久,若能逆天改命,將功抵過……” 嗡嗡的,無數聲音交疊,聽不清楚。 “記住,你為自己不擇手段,人人皆可利用……” 手腕傳來拉痛,釧兒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拉下來,轉瞬消失在空氣里。 “這是本錢?!?/br> 一陣眩暈模糊,隨后視野漸漸清晰起來。 眼前是清澈的水,一晃一晃的,慢慢沒過少年的四肢,蒼白的脖頸,漆黑的發絲飄蕩在水面上,如同綻開了烏黑的絨花,他闔著眼向下沉,最后只剩下翹起的下頜露出水面,像是一座灰白的孤島。 蘇傾猛地睜開眼睛,背上的汗把小衣浸濕。 蘇煜湊過來的腦袋猛地彈開,險些摔倒在地上。 蘇傾坐起來大口呼吸,隔著衣服摸了摸了貼著胸口的冰涼圓環:“阿煜?” 天還沒亮,外頭的鳥已經開始叫了,不一會兒,山巒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雞啼。 蘇傾小時候和養母一起睡,長大以后就在蘇太太房外鋪了床鋪蓋,便于隨時起來照看家人。蘇煜越來越大,進出不方便,她每天晚上的衣服都是囫圇個兒地穿。 她定了神,扭過來摸了摸蘇煜的腦袋,借著暗淡的光,能清晰地看見他額頭上新冒的痘痘:“起這么早?” “姐,我功課寫不完了?!碧K煜拽拽她的袖子,臉上愁云慘淡,“你幫幫我吧?!?/br> 蘇煜對于學業沒有太多興趣,在學校也不大出挑,自打上學來,沒有哪一次是不拖的。 蘇傾微微笑了,聲音壓得極低:“你的功課我哪兒會做?” “寫字,寫中國字你總會吧?!碧K煜不耐煩道,“那老東西真把自己當回事,都什么年代了還把我們當印板使,抄不完還得罰站,我……” “我幫你抄?!?/br> “姐真好?!碧K煜放心地打了個哈欠,剛要走,卻被蘇傾拉住了手臂,少女的一雙眼睛在黯淡的夜里亮閃閃,盯了他半晌,仿佛猶豫在什么,盯得他發毛。 然后她說:“阿煜,jiejie不是白替你抄的?!?/br> 蘇煜一怔,難以置信瞪大了眼睛:“你要錢?!” “噓?!碧K傾聲音壓得更低,“你想把媽吵醒?”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趕緊將半推半就的蘇煜拉到了書房。 蘇煜甩開她的手,眼神既訝異又嫌惡,瞪她的表情,簡直像是被最親近的狗咬了一口。 蘇傾點亮燈,半開玩笑:“你同學都是免費給你做功課的?” 她生得明眸皓齒,笑起來帶著一股不卑不亢的磊落。 “……” 蘇煜的功課讓同學代寫不止一次,故而對于“不是白替你……”這樣的句式非常敏感,剛才才會有被踩了尾巴一樣的反應。 可是別人可以要求,她憑什么?jiejie幫弟弟,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 蘇煜梗著脖子:“你是我姐,你還問我要錢?” 他聲音一高,蘇傾就有些臉紅。她前世即使再拮據的時候,也沒有為錢發過愁。 但是現在時移世易,她艱難的攢錢之路才開了個頭,臉皮不能太薄。 蘇傾抓緊時間翻看他的課本,硬著頭皮道:“你要是不將我叫起來替你寫作業,我怎么會現在問你要錢?!?/br> “……你缺錢嗎?”蘇煜反問一句。 忽然想起來自己問的是廢話,蘇傾不像他,她平日里是沒有零花錢的。 雞啼遠遠傳來,一呼百應,再叫一遍,天就該亮了。 他煩躁跺腳:“你要錢有什么用?” “媽過生日,我想攢些錢給她買個鐲子?!?/br> 蘇煜面色緩和了一下,還是不大情愿地嘟囔:“那你問她要錢買去,找我干嘛?!?/br> 蘇傾“啪”地合上課本:“怎么能這樣說?!?/br> 這些年來,原身哪兒像個jiejie,簡直是家里的一房丫鬟,驟然拿出大姐兒的款來,還是有幾分新鮮。 蘇煜忌憚蘇太太,低頭嘟囔著什么,聽不清楚了。 蘇傾怕嚇著了他,又柔聲道:“我買了鐲子,就說是咱倆一起送她的禮物,媽聽了一定很高興?!?/br> 對。媽一向疼我,一高興,零花錢還能再加。 蘇煜好像被她說服了:“那你要多少錢?” 燭光照在她的臉上,睫毛的陰影如同花須伸展,他往常倒是沒有注意過,這雙瞳子原來這樣亮。 “十個銅錢?!?/br> 幾碗豆腐腦的錢。蘇煜沒猶豫,把錢塞給她,長舒一口氣往床上一躺,被子蒙住了頭。 蘇傾帶著一點私心,如愿以償地坐在弟弟寬敞的書房里,熟稔而小心地攤開紙。 油煙,皂角,都比不上這股刺鼻的油墨味親切,她將鼻子湊近書頁,慢慢地嗅著,仿佛聞到了悠遠的松香。 蘇傾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倒也不是全無用武之地。 誰能料到此時的學校仍在教著《左傳》,而古文卻已式微。 每天清晨蘇煜的上學都是一場硬仗。因為他起得晚,起床氣極重,捻起蘇傾熱好的小點往嘴里胡亂塞了兩個,就要抓起書包往外跑了。 蘇太太像個八爪魚伸出觸須纏住他,給他整理領子:“兒啊,在學校要用功讀書?!?/br> 蘇煜“嗯嗯”地應著。 “我們下九流從商的,不管再有錢,見了官老爺也要哆嗦。什么時候能考上個舉人,也慰勞了你爹在天之靈……” “媽!”蘇煜莫名其妙地瞪著眼睛喊,“什么科舉,什么官老爺,早就完蛋了!” 蘇太太一怔:“阿彌陀佛,官老爺怎么能完蛋呢?” “跟你說不清楚?!碧K煜不耐煩地一推眼鏡,甩開她的胳膊跑了。 “新褲子倒是合適?!碧K太太心情很好,見了蘇傾忙里忙外,心里涌上些愧疚,“過年都沒給你裁新衣服,委屈你了,年底見了好料子,媽給你也裁一身?!?/br> 蘇傾笑一笑:“舊的能穿?!?/br> 她這么一笑,蘇太太就不吭聲了,又打量了她幾眼,那眼神里有幾分獨屬于女人的窺探和意味深長。 防不住地,越長越標致了。 蘇傾從老宅出門時,與匆匆趕來的信客擦肩而過。蘇太太還未走出屋,聲音已經響起來:“來來!快進來?!?/br> 家里種不了田,信客捎來的平京茶葉鋪的抽成,就是一家人半年的生活費。 蘇傾小時候時常幫忙跑出鎮子去取,自從蘇太太燒掉了蘇傾的衣服,這錢就再也不讓她過手了。 這些錢對于孤兒寡母吃穿足夠,蘇煜每個月總有與同齡人相當的零花錢,而蘇傾則一分沒有。 蘇太太的想法很簡單,想要將她拴住了,就不能給她錢和自由。 蘇傾站上石階敲敲窗,隔壁家的大門打開,遞出一盆滿當當的臟衣服來,頂上拿半片紙隔出幾枚銅錢。婦人懷里抱著哭鬧不止的小孩兒上下顛著,笑道:“實在是忙不過來,辛苦你了?!?/br> 蘇傾笑著搖搖頭,將銅錢收進荷包里,抱著盆往溪邊走了。 揣在懷里的荷包里沉甸甸的,發出零星的叮當聲。 原身在家里養到十五歲,沒有什么一技之長,注定是依附于別人的菟絲子,心里也從沒想過離開。 就算換了芯子,她既吃著人家的,又怎好計較人家如何待她。 現在她能做的,好像只有盡全力攢些錢,以防有朝一日那個家,她再也回不去。 瀑布的水聲越來越近,她在湖邊蹲下,冷不丁有人叫她:“蘇小姐!” 蘇傾回頭,一張堆滿討好笑容的陌生男孩的臉。 他瘦得像猴。眼一彎,年紀輕輕就拉出了笑紋。眼睛滴溜溜地轉,兩道精明油滑的光。 他眼角添了一道新鮮的疤痕,很長,蜈蚣一樣。蘇傾盯著它遲疑了兩秒:“你……” 他笑得更燦爛了:“您忘啦,我們見過的,上次您把少爺救上來的時候……” 蘇傾下意識向他身后看去。 瀑布下的大石塊上坐著一個清瘦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