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鮮(科舉) 第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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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放鶴笑了一回,也倒了一盞來吃,果然酸甜適度,口舌生?津。 各地府州縣學皆由戶部?直接撥款,與地方衙門無干,然十根手指還不一樣長短,款項具體落實到地方上,難免厚此薄彼。 似章縣這等小縣,擺在明面上的硬件,譬如學舍、教?師、馬匹等物,自然不好刪減,但暗處大?有?可做文章之處。 比如日常三餐開銷,戶部?便以“鄉間?瓜菜豐盛,又?可自種?,價賤”為由,只給很少。 這就直接導致章縣縣學的伙食費緊緊巴巴,每日總有?一頓慘不忍睹,更別提什么?清涼解暑的飲品了。 孔老爺子也知道厲害,雖有?心?叫孫子吃苦,到底不舍得虐待,隔三岔五便打發人送些吃食來,其中便有?事先搭配好的烏梅湯,生?津止渴解暑。 孔家送了許多,連帶著秦放鶴也有?份,今兒便煮了一壺,淺紫色水潤潤一汪,切成薄片的醬色烏梅和紅艷山楂之間?,點點金桂上下翻飛,漂亮極了。 喝完酸梅湯,秦放鶴才去看孫先生?送來的節禮。 十分應景,正是六對月餅,兩對傳統五仁的,兩對解暑綠豆沙的,另有?紅棗泥的,表皮油潤光亮,內里用料扎實。 還有?一封噴香桃酥,一兜飽滿水梨,一小筐圓嘟嘟毛茸茸的粉嫩桃子,幾個翠油油的甜瓜,煞是可愛。 除此之外,還有?這兩個月的稿酬,一共二兩三錢零一分。 稍后秦山回來,秦放鶴將?月餅每樣一個與他嘗鮮,也給室友陳嘉偉留了。 還剩下幾個,預備飯桌上與孔姿清和齊振業分食。 算不得好物,誰家也不缺這點,好歹是個意思,湊在一處吃了熱鬧。 桃酥不好分,自己留著,水果不易保存,也每樣撿出幾個,按照人頭?分好,牛士才也給幾個。 至于什么?徐興祖、郭騰,那誰? 不認識! 吃完了,秦放鶴才細細看書信,竟有?意外之喜。 孫先生?在信中說?,之前提到過的那個有?意退下來的縣城管事,前陣子因暑熱病了一場,已然不能理事。鋪子需要人看,掌柜的便提前將?他調了回來。 次一個,是書肆想刻一個選本來賣,想著孫先生?與秦放鶴有?舊,便打發他來問一回。 讀到這里,秦放鶴便懂了,難怪這次節禮如此豐厚,感情是白家書肆出錢。 既然如此,他那點兒不好意思便也煙消云散。 多來,愛吃! 孫先生?的意思是,想托秦放鶴約著縣學內比較出色的相公們,每人擬一二篇文章來刻成一個本子。因他是本屆小三元,公認的全府第一,更是多多益善。 有?他的名頭?,再請外頭?或是學里的先生?們題個跋,必然能在全府賣開。 賣得越多,相公們的潤筆自然也就越多,又?能揚名,乃是三處得益的事情。 如今秦放鶴全心?投入到學業中去,不用孔老爺子提醒也沒工夫寫什么?話本子,稿酬已然慢慢跌落,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寫這樣的刻本名聲又?好,又?能賺錢,且不必額外費神?,只需從日常練筆內細細選幾篇也就是了,何樂而不為? 秦放鶴當下寫了回信,交與秦山,又?囑咐他道:“白日天熱,你只管待在屋里,待日頭?落了再去不遲?!?/br> 秦山應了,美?滋滋抓著一只大?水梨啃著走了。 后面陳嘉偉回來,見了桌上節禮,得知是外人送給秦放鶴的之后,不覺艷羨非常,又?拐彎抹角打聽是誰送的,秦放鶴只作?沒聽見。 中間?桂生?過來了趟,說?是孔老爺子叫人送來了一筐大?石榴,都咧著嘴兒,露出里面晶瑩剔透的紅寶石一般的籽來。 “有?酸的,也有?甜的,擺著看好,擰成汁子喝也暢快?!?/br> 秦放鶴就笑,“這倒是趕到一塊兒去了。正好我也有?點東西?,你帶回去給你家少爺……” 酉時已過,還能看見日頭?影兒,地表余溫也如干燒的鍋底一般,一遍遍撲上來。 但相較白日,已然好了許多。 熬不住食堂伙食的學子們便三三兩兩外出,預備去附近小食肆或城中打牙祭。 因縣學在此,附近不少村民也都愛來這一帶擺攤,賣些小菜茶水、包子點心?之類,又?有?田間?地頭?新?摘的瓜菜,屁股上的藤蔓都還脆嫩著,也都便宜。還有?專門幫著跑腿兒的,倒比正經種?地掙得還多些。 秦山一路走來,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都好好行禮問好。 老遠瞧見一個熟悉的背影,秦山便笑著打招呼,“陳相公,家里人來看???” 剛接了大?包袱的陳嘉偉頓如踩了尾巴的貓,揮舞著胳膊將?對面說?話的人攆走了,神?情很不自然,“啊,算不得什么?家人,路過的親戚……” 秦山本也是順口一說?,見他這幅反應,倒是愣了下,下意識循著離去之人的背影看了眼。 是個女人,穿著絳紅色舊衣裳的女人。 見他往那邊看,陳嘉偉急了,忙三步并兩步走過來,恰好擋住秦山視線,“你又?要往里去?可是誰又?給秦兄送節禮了么??” 秦山收回視線,暫時按下心?頭?疑惑,胡亂笑道:“哪兒那么?許多節禮!不過是他有?一管毛筆,筆頭?松動了,打發我進城去修一修?!?/br> 說?完,又?隨意敷衍兩句,便告別了陳嘉偉進城去。 孫先生?接了回信,十分歡喜,又?給秦山抓了果子,還要留他坐下吃茶。 “近日天燥,新?熬了糖梨水兒,我舀一盞你喝?!?/br> 秦山笑道:“不吃了,學里有?門禁,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br> 如今他可是有?正經差事的人了,斷然不能如從前那般松散。 孫先生?送到門口方回,分別時還請他和秦放鶴有?空去家里耍。 太陽落山,熱了一天,街上正是熱鬧的時候,秦山在人群中穿梭,途經縣衙所在的那條街時,眼見附近有?不少人面帶憧憬,不覺停下腳步,心?中油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慨。 想當初,他陪鶴哥兒來此奔前程,大?冷的天,那些官兒們都在酒樓上推杯換盞,他們卻只能穿著舊棉襖縮在樹上,冷風刺骨,吹在臉上刀割一般,鶴哥兒想寫個詩都不能夠…… 后來在此應考,前程未卜,心?懷忐忑,哪怕住在孫先生?家中,也如無根浮萍,終日惴惴。 可如今,都不同了。 鶴哥兒在縣學扎根,一應衣食住行皆有?朝廷開銷,饒是自己只跟著打下手,也隱約有?點:啊,這里也算半個家了的感覺。 他們再也不怕被人攆走了。 “這位哥兒,”一道蒼老的聲音將?秦山從思緒中拉回,“問個事兒,俺想往衙門里遞個狀子……” 扭頭?一看,卻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須發皆白、滿面皺紋,正怯怯地看著他。 “這個不難,”秦山過去攙住他,“前頭?就是,我帶你過去,莫怕……” 一切都不同了。 晚間?秦山回來,把覺得陳嘉偉古怪的事同秦放鶴說?了,后者若有?所思,叫他不許對外透露。 難怪方才去食堂時遇見陳嘉偉,他眼神?閃爍,一味旁敲側擊,問秦山如何如何…… 秦山應了,“我也是知曉厲害的,他再不濟,也有?功名在身,我胡亂議論,可不是犯了忌諱?” 這番話說?得好,與當日那個冒失的少年?簡直判若兩人。 秦放鶴十分欣慰,笑道:“如今你也算非吳下阿蒙了?!?/br> 秦山撓頭?,茫然道:“阿蒙是誰?” 鶴哥兒又?在外頭?認識了別的哥哥?! 秦放鶴大?笑,拉他坐下,將?這個典故細細說?了。 秦山聽得心?滿意足,后頭?要回外院休息時,秦放鶴又?道:“今兒你累了一場,大?字只寫一半吧?!?/br> 哪知素來拖拉的秦山聽罷,卻撓撓頭?,“也不累,還是全寫完吧。對了,那《論語》里頭?有?幾句不大?明白,趕明兒你給我講講?!?/br> 如今他已學完三百千,正式開始讀起《論語》來。 秦放鶴一怔,旋即笑了,“好?!?/br> 一夜好夢。 次日上課之前,秦放鶴就把那個書肆印選本的話同甲班眾人說?了。 因白家書肆在縣城內頗有?名望,且又?能掙銀子貼補家用,眾人便都歡喜,當下紛紛響應起來,約定五日后交稿。 秦放鶴坐回去,又?細細同個別同窗說?了注意事項,眼角余光瞥見牛士才神?游天外,似乎有?些心?事,也不知剛才聽沒聽見,便問了他一嘴,“牛兄可也愿意寫一篇來么??” “啊。多謝多謝,自然是愿意的?!?/br> 牛家出舉人已是兩三代之前的事了,到了他這一輩兒,不過生?活比尋常人略寬一些,手頭?也是緊巴巴的。往后他少不得交際會友,開銷甚大?,自然愿意多些進賬。 見他神?色不自然,秦放鶴又?問是否有?難處。 牛士才此人憨厚,或許也有?點小心?思,但總體來說?,可交。 牛士才猶豫了下,眼見素來不大?合群的孔姿清也因為秦放鶴一句話看過來,頓時有?些受寵若驚,不自覺就把壓著的心?事說?了,“近來我覺得郭騰怪怪的……” 按照排名,他不幸與郭騰是室友。 原本牛士才想著與人為善,同郭騰打好關系,便主動搭話。奈何郭騰對于一切競爭對手,尤其是搶了他廩生?名額的那二人十分敵對,一直視他為無物,并不曾說?過一言半語。 牛士才見狀,也不好勉強。 所幸他素來會自我寬慰,又?喜歡自得其樂,每日看看書,練練字,閑時與其他同學說?笑一回,倒也快活。 不想昨兒他因事提前返回宿舍,推門時就見郭騰正在看信,面色十分不好,看完信之后又?發了好大?脾氣,將?素來珍稀的硯臺都砸了。 “我就想著,是不是打擾郭兄看信了?”牛士才為難道。 眾人一聽,俱都面面相覷起來。 “你又?不曾撲上去搶著看,若果然是正經信,哪里會生?氣呢?” 此時卻見陳嘉偉壓低聲音,頗有?些賣弄的說?:“你們都不大?曉得他,我卻因住的近,知道些許。 那郭騰之父早年?中了舉人,得人引薦去外頭?做了個小官,邊辦差邊預備繼續往上考,奈何考到如今快五十歲了也未能中,便將?滿腔期冀移到他兒子身上,日日鞭策…… 早年?郭父也不知在外面聽了什么?,必要郭騰做案首,這才中間?停了幾年?沒考,預備一鳴驚人,厚積薄發,卻不曾想……” 說?到這里,陳嘉偉停住,眾人齊刷刷去看現任案首。 沒想到郭騰避開了那么?多硬茬,偏偏遇上一個橫空出世的秦放鶴。 時也,命也。 一時間?,這教?室一隅鴉雀無聲,唯有?窗外蟬的嘶鳴越發撕心?裂肺。 秦放鶴:“……” 這,這對手太弱,與我何干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