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這個內侍不在家中等他,竟然急匆匆地路上來尋,顯然是陛下那頭出了什么要緊大事,一刻都等不及了。如今這個時候,能讓陛下心憂的,恐怕也只有不破關的戰事了。 “把大小姐送回家去,不得有失?!被羟鄤e叮囑完車夫,下了馬車,道,“我雇頂轎子入宮去,叫溫嬤嬤不必備飯?!?/br> 霍淑君眼見霍青別下了馬車,便大大地松了口氣——看起來,是不用挨九叔的訓了。 待霍青別走后,馬車繼續向前。沒一會兒,便與另一輛馬車狹道相逢。此處的道路并不寬敞,僅能容一輛馬車通過,這勢必得有一方退讓?;艏业能嚪驅羰缇溃骸按笮〗?,對面是葉家的馬車,要不,咱們讓讓?” 霍淑君一聽是葉家,立刻怒道:“讓葉家人給本大小姐讓道!” 車夫得命,不敢違背。雙方的家丁對峙了一番,那葉家人才老老實實地退讓了?;羰缇龔能嚧袄锾匠鋈ヒ磺?,才發覺對頭那馬車里坐的是葉婉宜。 葉大小姐去尼姑庵里住了那么些時日,昔日風姿絕艷、美冠京城的第一美人,如今卻憔悴瘦削了一大圈?;羰缇埔娝龝r,她正低聲與車夫說著話,一副魂不守舍的黯然模樣。她慢慢抬起眼皮瞧了霍淑君一眼,似是精氣神都被抽干了。 霍淑君的馬車先從道上過去了,車夫有些擔憂,問道:“那位到底是葉家人,葉家在京城可不好惹,會不會……” 車夫的擔憂不無道理。葉家鐘鳴鼎食數輩,便是如今因淮南王謀反一事受了牽連,門庭漸漸冷落,但瘦死的駱駝終究有些分量。 “怕什么?”霍淑君卻毫不擔憂,自顧自哼著暢快的小調子,“便是天塌下來,那也有我爹娘在呢。他們敢惹我爹么?” 車夫閉嘴。 霍大小姐定是上輩子行了無數善,這才會投了這么好的人家,有個權震天恭的爹爹能保她一世無憂無慮、榮華富貴。 *** 霍青別雇了轎子,到了宮里。李延棠在清涼宮等他,神色凝重。 “方才收了關城的飛馬快報,不破關那頭的戰況愈發不妙了?!崩钛犹哪曀粫?,指一下桌案上的信紙,道,“右相自己看便是?!闭f罷,便側回頭。 霍青別拾起那信紙,掃了一眼,便覺得一陣驚愕。紙上字跡草草,寫得卻是一道驚雷也似的消息——不破關戰況告急,霍天正與敵將魏池鏡交手后行蹤不明,生死未卜,極有可能被大燕人擄了去。 這又如何不使人驚愕? 霍青別來不及擔憂兄長安危,心底便兜轉到了國計上。連曾踏破大燕國都的霍天正都不敵,可見大燕人這一回如何來勢洶洶。且,若不破關沒了霍天正,可否還能如從前一般,堅如頑石、抵御萬敵? 霍青別微彎身子,拱手上言:“陛下,為今之計,只有令趙祥等人再拖延一段時日;再命江家亭風火速回關,抵御大燕?;蚺扇藗餍庞谖撼冂R,以質易質,將我兄長換回……” “右相?!崩钛犹膮s倏忽打斷了他,道,“朕,有一個不太可說的想法?!?/br> “陛下?”霍青別微惑,問,“不知臣可否有幸一聽?” “……朕,”李延棠的眸光垂了下來,嘆息綿長,“不想與大燕再度開戰?!?/br> 日光斜落,年輕帝王的面孔上染著一分落寞。他摩挲著自己指腹,喃喃道:“朕償于不破關生活,見慣了戰亂流離、百姓失所,心知這兩國交戰,最終苦的還是無辜黎民?!?/br> 霍青別聽了,亦是一聲嘆,道:“陛下仁厚,心向萬民,這本是好事;但大燕國貪得無厭,索城無度,若是放任不管,恐怕會給百姓更添困苦?!?/br> 李延棠安靜一陣,又道:“總歸該試試?!?/br> “陛下想如何試?割地議和,亦或是和親?”霍青別說的話甚是直率,“如今霍大將軍不在,我天恭在弱,大燕在強;若想不耗絲毫便議和,恐怕不易?!?/br> 李延棠搖頭,道:“和親之法,是萬萬不可的。家國大事竟要纖弱女子犧牲婚嫁之幸,這又算什么事?朕認得魏池鏡,雖不算深交,卻也有些了解?!d許,還真有些機緣?!?/br> 霍青別思忖一會,心底略有無奈,道:“既陛下已定下了,那臣便遵旨吧?!?/br> 李延棠點頭。 君臣二人又商議一陣,霍青別才告退。踏出清涼宮前,霍青別忽對李延棠道:“陛下,臣有一事,煩請陛下成全?!?/br> “何事?”李延棠問。 “我那侄女兒,自幼金嬌玉貴;若是知道我長兄下落不明,恐怕會備受打擊。如今兄長雖行蹤不明,但尚有回環余地。還請陛下……莫要將此事告知淑君?!被羟鄤e彎腰恭敬道。 李延棠點了頭,又憂慮道:“這等大事,是必然瞞不住的,恐怕未幾日就會傳到京城來。明日朕便為亭風加封,囑他回不破關去;你若要瞞,也瞞不了多久?!?/br> 說罷,他苦笑一下。 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不希望江月心知悉此事,可他也明白,顧鏡的事兒,是必然瞞不住的。興許今夜,或是明早,江月心就會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能期望如今的小郎將已淡忘了那背叛的副將,不會視顧鏡如手足兄弟了吧。 霍青別道:“能瞞一日,便是一日吧?!?,告退?!?/br> *** 霍淑君回到家后,日子果真過的比從前嚴苛多了。這一回,不僅僅是平日一行一坐都有人管著,連書信往來、出門閑逛都是不行的,終日里都被悶在家里。 霍淑君也知道,這是極正常的事兒。自己逃家了那么久,若是九叔還和從前一樣松松地管著自己,那才叫奇怪。但被人這樣管著,多少有些煩悶。 她甚至想著,哪一日再溜出去一回,叫那段千刀帶自己再四處晃悠一番。這姓段的名聲雖不好,對吃喝玩樂倒是精通的很;京城哪兒有好吃的、好玩的,他來的時日不久,卻是一清二楚。 霍淑君托著雙頰,坐在石階上,一臉悶悶地瞧著院里一棵樹。那樹合抱這般粗,因秋意漸至,已開始飄起轉黃的葉片。她身旁的溫嬤嬤壓著臉,正在念叨著規矩。 “淑君小姐,坐在地上是使不得的,還會寒了身子……” 瞧著瞧著,那墻頭外忽扔進了一面風箏,也不知是哪家小孩兒失手所致?;羰缇呐娜箶[,站了起來,小跑過去撿起了那個風箏。 “這是哪家丟進來的!”溫嬤嬤微有不悅,也跟了上來。 霍淑君低頭一瞧,卻看到那風箏上寫了個“今夜子時于……”,落款是個段字,她立時知道這是段千刀找主子來了。 “淑君小姐,這風箏……”溫嬤嬤伸手要來拿,霍淑君卻眼疾手快,把風箏又給扔出了墻頭,叉腰道,“別管了!” 這風箏飄飄悠悠的,落到了墻頭外。 外邊的段千刀撿起了風箏,摩挲一下,心底道:霍meimei如今正是需要安慰的時候,我可不能傷了她的心。 第70章 段千刀(三) 夜半, 霍府側門。 霍淑君提了裙擺,低彎著腰,躡手躡腳地在側門附近徘徊。月上柳梢頭,夜色昏黑,只有遠處幾點模糊燈影依舊散發著煢煢光火。 這側門早就落了鎖,守門的婆子在耳房里呼呼睡得正熟?;羰缇斐鍪种?,扣了三下墻壁;沒一會兒,外頭便傳來了應答聲。 “霍meimei,你來了!瞧著下邊有個狗洞沒有?快出來快出來?!倍吻У缎÷曊f著。 霍淑君:…… “你讓本姑娘鉆狗洞?”她大為光火, 死拽著袖口,壓著嗓音,怒道, “當然是你從這狗洞里滾進來?!?/br> 外頭的段千刀面色一青,也怒道:“你讓本大少鉆狗洞?” “本小姐就讓你鉆狗洞怎么了!”霍淑君可不把他的少爺派頭當回事兒。 “你!你好大的膽子!”段千刀怒極。但這怒意僅有一瞬, 段千刀就壓低了聲,好聲勸慰道, “霍meimei,這狗洞這么小,我又人高馬大的,要如何鉆的過去?” “就你那沒幾兩rou、風吹便倒的柴干子身形,也叫做‘人高馬大’?”霍淑君毫不客氣地恥笑他, “你瞧見過小郎將的哥哥沒有?那才叫做人高馬大!” 段千刀吃癟。 但是,他還記掛著要好好哄哄霍淑君的重要事兒。眼見著四下無人,他便做賊似地往地上一趴, 咬咬牙,在心底默念道:只要沒人看見,本少爺就是沒鉆過狗洞的人! 他哭喪著臉,一點點從那個墻下的小洞里鉆了進去,一副吃了大虧的模樣。好不容易到了院里頭,霍淑君瞧見他,便立時露出了嫌棄神情,道:“瞧你這副灰頭土臉的樣子!真是惹人嫌!” 段千刀:…… 他內心道:夠辣,小爺喜歡! 這想法才晃悠了一瞬,段千刀便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霍天正大將軍下落不明,不破關軍情告急,天恭百姓議論紛紛。這個時候的霍淑君,定然滿心都是憂慮不安。 如此一想,段千刀瞧著霍淑君的神色便有些憐憫了:哎,霍家meimei這般埋汰別人,也不過是強顏歡笑,用蠻橫霸道的外表來掩藏自己擔憂不安的內心罷了! 于是,段千刀露出關切之色,道:“霍家meimei,你可萬萬不要太傷心了?;舸髮④娂颂煜?,定然會化險為夷。指不準,明天大將軍他就會全須全尾地回到不破關城里去,再把大燕國人打個落花流水?!?/br> 霍淑君聽了,懵了一下,惱道:“你這張臭嘴巴,說什么不吉利的呢!我爹好端端的,什么化險為夷、落花流水的?盡胡說!” 段千刀小小抽了一下子自己的臉蛋,道:“好好好,霍meimei,是我渾說??傊?,不破關一定會安然無恙的,不必多憂慮,不必多憂慮……” 霍淑君又懵了。 這段千刀所說的話,有頭有尾的,不像是胡說八道。她心底忽而咚咚地跳了幾下,緊張起來:“姓段的,你仔細說說,我爹怎么了?不破關怎么了?” 段千刀聽她這么問,有些摸不著頭腦。 ——莫非,是霍家meimei還不知道這件事兒? 轉念一想,這也不是絕無可能?;羰缇杂妆慌踉谡菩?,出了這么大的事,家人不想讓她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擔憂,便干脆瞞著藏著,那也是極有可能的。 真是失算! 段千刀有些懊惱自己嘴快。下一瞬,他啪啪輕輕抽了自己兩下耳刮子,道:“瞧我說夢話呢!霍meimei,你別當真,是我這張嘴亂咒人呢,你可什么都沒聽著?!?/br> 霍淑君哪會信,當是時就急了起來:“好??!我明白了,怪不得九叔這幾天都關著我。不是怕我跟著你跑了,就是不想讓我知道我爹出了事兒!” 說罷,兩眼即刻通紅起來,一副天塌地陷了的樣子。 霍淑君平日里都是嬌滴滴的,幾時有過這等可憐巴巴的模樣?那眼眶里掛著的幾道淚水,叫段千刀看了都心疼,只得哄道:“霍meimei,你一介姑娘家,想太多也無益于是,倒不如先放寬心,照料好自個兒……” 霍淑君鼻子酸了下,小聲道:“我這就要回去問九叔去!這事兒到底是真還是假!” 段千刀喊住她,道:“霍meimei,這可不行。你要是問了,那便是打草驚蛇,右相為了讓你少cao心,只會瞞的你更死?!?/br> “那怎么辦呀?”霍淑君抽抽噎噎的,“我想家了!我想回不破關去了!我娘現在孤苦伶仃的,我定要陪在她身邊才行!” “回去做甚?那頭兵荒馬亂的……”段千刀小聲嘟囔了一陣,見她似要大哭起來,連忙哄道,“我的意思是,你去了不破關,只是給家人平添擔憂,倒不如好好待在安泰的京城?!?/br> 頓一頓,他又道:“退一萬步,你若真要想回不破關去,也不可貿然自己行動。就憑你那三兩頭腦,還沒踏出你的閨房,就被右相差人逮回去了?!?/br> “那要如何?” “霍家meimei,你聽我的便是?!?/br> 段千刀拍拍胸脯,深藏功與名。 *** 不破關邊情告急的消息,很快便擴散到了京城。北關守將霍天正行蹤不明,不破關百姓唯恐沒有霍天正與江亭風的關城抵擋不住大燕人的鐵騎,紛紛收拾細軟家什,南下逃散。這逃難的人一茬接著一茬,將官道擠得滿滿當當,也將邊關的消息一路散播南下,百姓想不知道都難。 消息到京城時,京城的百姓也甚是驚動。 兩朝之前,便有大燕人攻破天恭京城,擄走李氏皇族北上的恥辱之事;看如今大燕人來勢洶洶,莫非這恥辱舊事還要重演? 京城人對這等事本就極為敏感,一時間,滿京皆是sao動不安,也無人在議論那逃出京城的淮南王去了何處,也無人問起葉太后被貶去佛山靜修后的葉家會如何。 在一片不安之中,陛下賜下旨意,御封江亭風為安國侯,又賜下府邸珠寶、金銀寶馬,最后,則命新封侯的江亭風火速趕回不破關去,抵御大燕人。江亭風早上在家中接了圣旨,還來不及招待上門送禮的無數賓客,午后便打點了行裝,騎馬出京城北上去了。 這么大的動靜,要想瞞住江月心,那是不可能的。 江月心知道這事兒的第一時間,便立刻收拾起了行李。她一邊折著自己的衣物、收拾著短刀長劍,一邊在心里思忖著該用如何理由與李延棠說這事兒。 “心肝小寶貝,對不住,北關和你一樣要緊!”——這好像有些太耿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