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原來,這竟是段家在京中的產業。 江月心憶起段千刀舊日在不破關那副飛揚跋扈的模樣,忍不住多張望了一眼。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便不得了——那段家門前,竟然還停著霍家的轎子,霍青別恰好從轎子里頭下來,撩了衣擺朝門檻里跨。 “九叔……?”江月心試探著喊了一聲。 “嗯?”霍青別側了頭,向來云淡風輕的面容上竟然有了一絲緊張,“小郎將……怎么在宮外?” 乍一見到這分緊張之意,江月心簡直驚呆了——九叔是什么人?那可是淮南王叛軍當前也面不改色的人物!那可是與陛下面對時談笑風生的大官!有生之年,竟能看到霍青別變了面色? 江月心上前一步,剛想說話,便聽見段府里傳來一道洪亮的聲音。 “在下是真心想娶霍小姐為妻的!” 段千刀板著臉,一副有苦難言、吃了黃連的模樣,朝著霍青別一路深躬而行。 “還請霍大人替我在霍大將軍面前說說情……” 江月心:? 這…… 這是發生了什么? 霍青別冷下了臉。 “不成?!?/br> “這……”段千刀的面色愈發愁苦了,仿佛是個剛遭了劫匪、被搶的兜襠布都不剩的窮苦書生,小聲碎念道,“霍相爺,您要是不應下這樁婚事,我只怕是要被我祖父打死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霍青別的臉色更不妙了。 “這便愈發不成了?!?/br> “霍右相??!”段千刀就差跪下來抱住他的大腿哭爹喊娘了,“霍大小姐甚好!令某魂牽夢繞,難以忘懷!霍大小姐這般貞靜賢淑的麗人……” 他一句“貞靜賢淑”還沒說完,一只繡鞋就飛了過來,準確地砸到了他的腦門上?!靶斩蔚?,怎么還沒去給我買七味坊的胡桃糕?”一道甚是嬌蠻的女聲遠遠傳了過來。 段千刀腦門挨了一下砸,面色一僵。 那只精巧的繡鞋筆筆直地從他頭頂跌落,在額頭上留下了半個腳印,墜落在地。他顫一下嘴唇,頂著那個腳印,面無表情地說完了后半句話:“霍大小姐溫柔靜美,宜室宜家,乃是京城女子的典范。在下是真心求娶?!?/br> 江月心:……? 霍青別淡淡吐出兩個字:“不行?!?/br> 第68章 段千刀(一) 怪不得霍青別會露出這種微妙的、前所未見的表情。 霍家的掌上明珠、嬌嬌千金, 竟被一個領著閑官、空有“萬貫家財”之名又游手好閑的臭小子瞧上了,那可不是令人惱恨極了? 如霍淑君這般的相貌身世,天恭京城的青年才俊那是任她挑選。若非霍淑君不肯嫁人,霍青別又不愿壞人姻緣,便是叫她嫁進宮里做個娘娘,那也是極有可能的。 可這段千刀又是個什么玩意兒? 家里頭雖有錢,但銅臭銀子哪能比得上權勢在手?老祖宗段鷹確實能在陛下面前說上幾句話,可這一大家子都是從不破關來的,門第又哪能與京城世家比擬? 更何況, 這段千刀自己的臭毛病也不少——性子跋扈、目中無人不說,從前還是不破關令霍天正都頭疼不已的大惡霸。除了家里窮的,但凡是教養好點兒的京城閨秀, 誰又會瞧得上他? 霍青別寒了臉,無視了苦苦哀求的段千刀, 跨入了門內。 段老爺子段鷹將雙手籠在袖里,笑瞇瞇地站在影壁前頭, 道:“哎喲,右相大駕光臨,真是稀客。蓬蓽生輝吶,蓬蓽生輝?!?/br> 這段鷹瞧上去滿面和氣,如尊彌勒佛似的, 眼睛也彎彎的,鋪開的皺紋瞧著也甚是和藹;但用腳指頭想也知道,能主掌段家數十年, 縱橫北關無敵手的段老爺子絕不會是明面上這么簡單的人物。 “段老爺子,我霍九今日就把話說明白了?!被羟鄤e也笑,直白道,“我侄女雖到了當嫁人的年紀,但嫁給貴家公子,那是絕無可能的?!?/br> “右相,話可不能這么說?!倍晰椧馕渡铋L道,“老頭我原本也是不想管這樁事的,但無奈何霍姑娘在我府上住了這么久,女孩兒家的清白名聲總歸是重要的。老頭子我也是為了霍大小姐好,才會出此無奈之舉啊?!?/br> 他這話說的綿里藏針,明著為了霍家好,暗地實則是以名聲作為威脅。在霍青別眼里,這一招著實有些險惡。 霍青別微攥了手,心底微怒,也有暗暗有些懊惱沒早些強硬地將淑君接回家來。 霍淑君當日溜出宮中后,便是打扮成一介侍女,跟在了段千刀身旁混入了段府。這段千刀像是怕了霍淑君打他的力道,竟也對霍淑君好極了,她說什么、他便做什么,令霍淑君的小日子過得極是滋潤,她甚至還上街溜達了好幾次。 正是因為段公子唯唯諾諾地跟在一個丫頭身后,爭著結賬付銀子、提著大包小包的場景太過奇怪,這才令霍淑君一個不小心露出了馬腳,讓霍青別順藤摸瓜,查到了她的藏身之所。 有段千刀護著,霍青別也不好硬來,派了人偷偷跟著后,便讓霍淑君繼續留在段家了。他偶爾聽下人回報消息,說霍大小姐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花段千刀的錢花到手軟,霍青別心里還怪有些不是滋味的。 ——侄女長大了,唉。 京城的亂事結束了,霍青別便打算接霍淑君回家。誰知道,這段千刀卻貼了上來,死求白賴地求娶霍淑君。 段府里,霍青別還在與段老爺子對峙著。 “段老爺子,我家君兒脾氣頑劣,玩心又重,著實不適合千刀少爺?!被羟鄤e不惜自貶,張口道,“煩請老爺子忘了這樁事兒,我霍家必定對這段時日的照顧之恩厚禮以待?!?/br> 段鷹依舊笑呵呵的,兩手籠得愈發緊了:“哎呀,九爺也不必這么想大小姐!老頭子我倒覺得大小姐為人天真爛漫,甚好甚好。見慣了人兩面三刀、玲瓏心眼,如大小姐這樣純粹的姑娘,反倒是招惹老人家喜愛了?!?/br> 霍青別笑笑,道:“承蒙段老爺子厚愛,但這樁婚事,不行?!?/br> 段鷹“嘖嘖”了一聲,道:“我這孫子長這么大,老頭子我還是頭一次見到能管住他的人?;艟艩斦娌豢紤]考慮?” 霍青別很強硬,道:“此事絕無可能?!?/br> 段鷹露出微微遺憾神色,道,“是我孫兒沒這個福氣了?!闭f罷,便接過身后仆從遞來的拐杖,一拖一拖地走到了段千刀身旁。 段千刀原本正小心翼翼窺伺著決定命運的兩人,眼見著祖父走過來了,便嚇了一跳。下一刻,便見到段鷹拿起拐杖,抽在了段千刀的屁股上。 “叫你頑劣!叫你亂沾那些有的沒的!活該現在好姑娘都不愿嫁你!自找的!” 段千刀被打的臉面全無,四處彈跳,一副求死不得的模樣?;羟鄤e在一旁看著,笑如春風,無動于衷。哪怕段鷹把段千刀打的狼狽逃竄,霍青別還是一副熟視無睹的模樣。 段鷹無法,只得道:“既然霍九爺不肯松口,那就罷了。派人去把胡桃糕買來,就送霍大小姐回去罷?!?/br> 沒過多久,霍淑君從段家里頭走出來了。 她還是丫鬟打扮,但手上戴的、頭上別的,著實不是一般丫鬟能用的物什。她一邊走著,還一邊扒著頭上一把發釵,嘟囔抱怨道:“姓段的,你給我送的這什么破玩意呀!沉死了,我不想戴……” 一出門,見得霍青別就站在門口,霍淑君頓時倒吸一口冷氣,老實了下來,垂著頭唯唯諾諾道:“九叔……好?!?/br> 霍青別溫柔一笑,道:“君兒無事便好,該回家了?!?/br> 溫柔的笑面下,藏著夏日暴雨。 藏著大海涌波。 藏著狂風白電。 藏著天崩地裂。 霍青別的笑叫霍淑君看的膽戰心驚,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提了胡桃糕就憋著呼吸往外走,嘴里還碎碎念著一句“糟了糟了糟了”。 經過段千刀身旁時,段千刀一邊揉著挨打的大腿,一邊小聲問道:“霍meimei,你那鐲子我已叫人粘好了,明日就送到霍家去?!?/br> 霍淑君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是那個被段千刀撞了一下以至于磕壞了的玉鐲子。 原來,她已經有一段時日沒想起過那個曾被顧鏡夸過好看的手鐲了。 “……哦,哦?!被羰缇牡子行┕止值?,但她在段千刀面前強勢慣了,便忍著沒表露出來。 她在段千刀面前,一貫都是如此的。 段千刀也是個心高氣傲人,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當日帶她回府時,段千刀便搖著扇子,志得意滿道:“霍meimei,你現在瞧不起我,但有朝一日,我定會讓你心甘情愿喊我一聲‘好哥哥’?!?/br> 那時,丫鬟打扮的霍淑君惡寒一陣,怒道:“絕無可能!” 段千刀的扇子搖的愈發風流倜儻了,嘴角都要翹到天上:“說罷,金銀財寶,絲綢錦緞,美酒佳釀,珍珠麝香……你要什么,本少爺就給你什么。便是要那天上的月亮,本少爺都能給你買下來!” 霍淑君冷笑:“我要月亮,你給本小姐買個?!?/br> 段千刀:…… 他好聲好氣道:“只是打個比方,霍meimei,這你不能認真,天上的月亮是買不來的?!?/br> 霍淑君又冷笑:“你說的這些,本大小姐怎么會沒有?我就要天上的月亮,你給本小姐摘下來?!?/br> 段千刀:…… 他還不信了,不摘天上的月亮,還不能馴服這匹烈性的馬兒! 從此后,段大少就走上了鞍前馬后、殷勤備至的不歸路。誰也不知道,為何少爺會對一個初來乍到的丫鬟如此周至,以至于主仆的身份都似反了一般。 這樣的反常,要想瞞住火眼金睛的段老爺子著實是苦難。段鷹一下就查到了霍淑君的身份,但他也不點破,就留霍大小姐在府上住。一老一少,竟還挺說得來,尤其是在訓斥段千刀的時候。 此時此刻,段千刀見到她一副高高在上、毫不領情的臭表情,竟也習慣了,絲毫未有說什么。 待霍家叔侄走后,段千刀才刷的一展折扇,微晃著腦袋,自言自語道:“想我段千刀縱橫不破關,什么樣的女子沒見過,誰不是對本少殷勤無比,霍家meimei反倒不把我當回事。不讓她低頭喊我一聲‘哥哥’,我就不姓段!真是有趣,有……??!” 話未說完,段老爺子一根拐杖又抽到了他的腿上。只見段鷹一邊敲他,一邊道:“叫你不爭氣!叫你不爭氣!這么好的機會,都被你耗費了去!” 段千刀被老爺子抽的喊叫起來,再無風流書生的俊俏模樣,狼狽地四處逃竄起來。 “祖父!祖父不是請陛下降下圣旨了嗎!這事兒又怎會不成!”段千刀一邊逃竄,一邊喊道。 “圣旨哪里來的這么容易!”段鷹追著用拐杖敲孫子,怒道,“你以為霍九爺是那么好對付的!笑面閻羅爺,哪有這么好惹?若你從前上進體貼些,沒準咱們家就能娶到這個好媳婦了!” 第69章 段千刀(二) 霍淑君出了段家的門, 瞥到了江月心也懵懵站在門口。不知怎的,她一瞬間從臉紅到了脖子梢,微惱道:“看、看什么看啦!” 江月心是個實在人,立即擺手道:“我路過,路過?!?/br> “誰信你是路過呀!”霍淑君的臉愈發紅了,“你是不是也來瞧我被九叔捉回家的熱鬧?” “真不是!”江月心一指街對面,道,“我哥哥家在那兒呢,我剛從我哥家出來?!?/br> 霍淑君一瞥, 可不是如此?江府的匾額就懸在那兒呢。于是她沒花說了,懊懊惱惱地跟著霍青別上了霍家備下的馬車。 她還穿著一身丫鬟衣裳,手里提著盒胡桃糕。這胡桃糕擺在膝上, 味兒甚是誘人,可霍大小姐聞著這香氣, 心底卻歡喜不起來。 要是回了九叔家,那過的日子可就沒有在段家這么愜意了?;艏业钠蛷牡昧司攀逯? 都力勸她學學規矩,整天管她這個、管她那個,一旬才能逛一次街,吃塊rou還得小口小口地嚼,真是麻煩得要緊;哪能和在段家似的, 把段大少爺呼來喝去地差使呢? 霍淑君唉聲嘆氣了一陣,手托腮,望著車窗外。馬車微顛, 車輪發出咕嚕咕嚕的轉軋聲,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忽而停下了。外頭的車夫半撩簾子,對霍青別道:“九爺,宮里來人尋您?!?/br> 霍青別眉心一折。 “中道攔我?”他撩起車簾,探出半個身子,果見得馬車前立了個抱拳彎腰的禁宮內侍,脖子上還掛著薄汗,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