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第38章 故夢 當天晚上嚴澹做的那個夢。從一棟有特色的樓開始。 夢到一棟藏書樓:樓高三層, 灰瓦紅墻, 廊柱邃密, 檐角高昂。 他站在這座藏書樓外,得以透過廊柱和敞開的窗戶, 看到里面一排排高大書架上,分門別類堆放著小山似的經史子集。 嚴澹從小到大去過很多地方,興趣使然、出差需要或是偶爾經過。祖國有名的古跡建筑基本都參觀過。所以在夢中一眼就能認出:這是大楚遺留下的唯一一座皇宮, 英華宮殿風格的建筑。 英華宮殿坐落在如今華國的首都,現在已經變成一處熱鬧的旅游景點。為了避免對古建筑的破壞,占地面積巨大的英華宮殿并未完全開放。當年嚴澹去參觀時, 只走過三分之一的地方。并沒有能進入這間藏書樓。 但是在夢里,四周沒有游客, 沒有警備人員, 嚴澹便不受阻攔第從藏書閣正面進入。一路上, 他的目光依次看過碼得整整齊齊的,寬面厚本古書, 不時翻開一本, 發現里面都是豎版繁體、活字排版甚至石刻的印制內容。 嚴澹大約走了一炷香,才走到了這棟藏書閣的中間, 目測這里的藏書愈十萬冊。 寂靜、帶著細碎灰塵味道的地方, 周圍空無一人。嚴澹卻忽然看到, 陶清風背對著他,倚靠在書架邊。 從背影看,陶清風身穿大楚官服。青色的直式袍裾, 能更清晰地襯出他的瘦削腰身,甚至肩胛骨的凸出都能看到輪廓。 嚴澹不禁心想:他是多么瘦啊。 嚴澹走到旁邊時,才發現陶清風以半倚靠在書架邊的姿勢,竟然睡著了。 他的頭靠在書架相連中間那段梁柱,從背面看去,身體一側,貼著書架放滿書的那幾欄,兩只腳還站得筆直。 不轉到正面,誰又看得出來,他居然閉上了眼睛,以站立的姿勢睡著了呢? 嚴澹在夢里,確鑿無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陶清風已經在這里看了三天的書了。 吏部在考察了第一次栓選后,禮部郎中兼文華殿學士崔明啟大人,真心瞧得上陶清風的才華,把進出文華殿的腰牌,借給他使用三天,算是讓他有機會熟悉六部辦公區域,接下來辦事也不會找錯地方。 陶清風花了半天時間,把該去的地方去過一遍之后,就待在了文華殿的藏書樓里,如饑似渴閱讀大興朝編纂后,戰火中遺失了所有刻本,唯有英華宮殿藏書樓里保存下來的唯一一套《七閣全書》。 《七閣全書》有一千四百多冊,算是對大興朝之前的所有官刻圖書或者所輯佚書的匯編。種類浩繁。經史子集的細類有六十多種。這是大興朝耗費二十年之久的浩大工程,成書完備后,又找來上千人謄抄,但最后在戰火流傳下來齊全的,僅僅剩下了一整套。被大楚國庫收編,放置在藏書樓內,只有六部正式官員才有資格查閱。平時由國子監負責管理。 尋常人根本就沒有途徑閱讀這套叢書。這也是陶清風寧愿不睡覺,也想盡可能抓緊時間來看書的原因。他從少年時,就從老師口中了解過《七閣全書》的價值,許多善本、孤本、秘本、禁毀本、還有碑銘、繡像、石刻、手抄、殘本等有代表性價值的刊刻輯錄,是在別處根本無法得見的。 陶清風進來時,懷里揣著幾個饃。藏書樓里有井水和恭房。他進來之后就沒有出去過了。到最后竟然站著睡著。 嚴澹在夢里,沒有去拍陶清風的肩,而是轉到他面前,細細端詳著。那安然閉目的眉眼,長睫毛凝定,似乎輕輕一碰,就會破壞這種靜謐的美感。 看了一會兒,嚴澹還是覺得,他應該叫醒陶清風,這個姿勢站久了,會很不舒服吧。 然而在嚴澹輕輕伸手搭過去——他無法分辨那是出于本意,還是夢中不受控制的舉動——陶清風并沒有醒,嚴澹那只手也并非去“拍擊”的動作,而是“回攬”。 縱然那一刻嚴澹覺得很奇怪,自己伸出手的那只袖子,怎么是古裝廣袖,看上去像價值不菲的絲質,領口還有銀絲滾邊。 但夢中無暇去關注邏輯上的疑惑,他一切覺得是那樣理所當然——仿佛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他輕輕碰著陶清風的肩往回一攬,陶清風意料之中的沒醒,還因長時間勞累饑餓和站姿僵硬,驟然倒在了嚴澹的懷里。 刻意地,被嚴澹穩穩接住了。 然后嚴澹,聽到了他自己嘴里發出來的聲音,很輕,卻顯然是股更清亮,更年輕的聲音,帶著一點饜足的笑意—— “抱到了。嘖,好硌?!?/br> 一點點促狹的語氣中,有著十足的,陶清風不會醒過來的自信。 嚴澹的一只手,攬在陶清風的肩上。這尚且是個很純正的扶姿。但是另一只手,卻錮在了陶清風的腰間,那截凹下去的區域。一只手,竟然能把腰身環住大半,環得很緊,造成了他所謂的“好硌”的手感。 雖然硌手,卻并不想放開。嚴澹在夢里,還以這個姿勢,攬著他持續了幾分鐘不動。 但是這個姿勢畢竟不太好移動,如果要把人橫抱過來,似乎又太張揚。 當然,夢里這些事,嚴澹一時間都不能分辨,到底是他在夢里主動產生了這些意識,還是自己只是個旁觀者,被動的,在夢中之人的視角里,經歷這些事。 唯一沒有疑義的,是在抱住陶清風時,內心涌動的喜悅和饜足,是從心底真實流露出的。 嚴??粗约簭膹V袖里伸出來的手,一雙白玉般的,十指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手,手心手背都很光滑,并沒有勞作或舞刀弄槍留下的繭印,但是右手指節和腕根,卻有長期書寫而形成的老繭。 但他攬起陶清風的腰時,覺得自己力氣很大——當然也有一個原因,是陶清風太瘦了。 橫亙在陶清風腰間的白色的手,劍一般筆直,仿佛是攔腰截斷,一段風流體態。 陶清風好像終于有點,將醒未醒的意識了。 夢中的嚴澹,將自己的頭輕輕側到陶清風耳邊,盯著那白玉柔軟的耳垂看了看,終究移開了視線,低聲對他道了句,對方在昏迷中,并不能聽清的話: “下次吧。你總會知道?!?/br> 然后嚴澹疾步往藏書閣反方向走遠,爭取在陶清風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前,將自己的衣袍背影,掩蓋在拐角…… 然后再從角落,以“不經意間剛好逛到這里來”的閑庭信步式的,云淡風輕,什么都沒發生過過的表情,款款走來。 嚴澹在夢里,聽見自己,故作驚喜,趨步過去,道一聲:“廣川兄?!?/br> 陶清風揉亮了眼睛,看清楚自己身處何方后,那一瞬的茫然隨即被溫柔的微笑覆蓋。 陶清風拱手道:“燕兄?!?/br> 嚴澹那一瞬間有些疑惑,這一次陶清風的音調清晰,聽得很清楚,喊的是“燕”而不是“嚴”。 但在夢里的嚴澹,并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問出違和處。他體內似乎蘇醒了另一個自己,和陶清風說話是那樣自然。 “真巧?!眹厘9室馊绱苏f道?!熬鼓茉谶@里碰到廣川兄?!?/br> 但自己知道,這并非一場偶遇。禮部崔郎中借了陶清風三天腰牌,對方一定會在這里,看《七閣全書》。 他想要見陶清風,就來了。 然而陶清風顯然以為是偶遇,畢竟出借腰牌的崔郎中讓陶清風低調。 陶清風的表情就稍微有些緊張:“還請燕兄保密。是崔大人借我的腰牌?!?/br> 燕澹生也是禮部的備選生員,上司的面子還是要給的吧。 殊不知是誰給誰面子,燕澹生向崔郎中問陶清風的事情,對方事無巨細地,把交代陶清風的事宜,對陶清風未來仕途的想法,以及出借腰牌這種秘密之事,都竹筒倒豆子地說了。 畢竟,那是燕公府的嫡子啊。殿試又有那樣亮眼的表現。別看現在還在吏部等栓選,進了禮部過三五年,就能升遷得比他們這些熬二十年資歷的平民出身的臣子更快。 崔郎中心想,在自己有生之年,郎中還要升員外郎,員外郎還要升侍郎,跨到侍郎這一步,應該是沒希望了。在自己致仕前,這個聰明多才、又有背景的燕澹生,很有可能,最后會成為他的上司。 至于陶清風……運氣好,做三十年的官,不出什么大錯,能比自己稍微強一點點,做到三品侍郎的位置吧。畢竟一甲只有三個。自己當年不過是二甲賜進士出身…… 這些考慮,在場兩人皆一無所知,燕澹生笑著對陶清風說:“你擔心什么,我不也溜進來了?” 陶清風一愣,意識到燕澹生也需要別人的腰牌才能進入文華殿,旋即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燕兄……自然無妨?!?/br> 燕公,燕將軍,燕中郎將,燕家那么些個生力軍,給燕澹生玩的腰牌估計都有一摞。他就算不敢找父親借,隨便找個哥哥或叔伯,都會借給他的。 燕澹生進出這些地方,或許從小就習慣了,跟鉆自家后院似的。 陶清風心想:燕澹生,當然是與自己不同的。他暗暗斂了斂眉。 然而在夢里,嚴澹卻并沒有放任陶清風臉上一閃而逝的低落之色,他故意嘆了口氣,以近乎抱怨的語氣道: “走到這里真遠,有些餓了。廣川兄,賞個臉,一起去吃東西吧?!?/br> 其實餓得幾乎走不動路的,正是陶清風。聽對方這樣一說,立刻感到胃里強烈對食物的渴望。 燕澹生正是知道,才提議去吃東西。 然而陶清風又以為,是碰巧。雖然這種湊巧,十分符合他的心意。 找東西填飽肚子。和燕澹生偶遇,都是令他很高興的事。 陶清風覺得,真是奇妙,他每次見到燕澹生,都有理由開心。殊不知很多開心的理由,其實都不止是巧合。 嚴澹還想繼續走下去,瞧瞧和陶清風去吃了什么東西,然后,他聽到一陣急促的“叮鈴鈴”聲,就從夢里,被鬧鐘拉扯醒過來了。 嚴澹醒來后,并沒有一般的,對夢中情景記得不太清楚,愈來愈模糊的常態,而是所有細節都清晰地歷歷在目,在腦海里也纖毫畢現。 那種感覺真實到令他詫異。其中還能回憶得起細節的,就包括陶清風身上的,大楚的服制。 大楚的男子行過冠禮后,以簪子盤住頭頂的發,穿過頭頂的冠紐。但又不像后來的大彣朝一般,把全部的頭發都盤起來。大楚朝的男子,是“半散發”式的梁冠。 陶清風披著長發,頭頂貫一根古樸的木簪,玉紐后還飄著兩條綬帶。 他身上穿的,是大楚的低級文官服制。大楚尚青,官員服飾以青為主色,低級文官衣袍是雪青色,一概以鳥類圖案來指代品級。陶清風身上繡的是黃鸝,這是七品、八品的文官圖案。 嚴澹思考,想必是看了《歸寧皇后》預告片后,對小陶古裝印象深刻。而歷代朝中,最有君子氣質的朝服,是大楚朝的緣故吧。 大概可以建議小陶以后,接一點大楚背景的古裝劇去演,扮相會很美觀。 自己在夢里,杜撰著,和陶清風成為了古代的人,制造了一場藏書樓的偶遇。還特別有邏輯,把夢里沒有表現出來的細節,都想得非常清楚——比如,把陶清風夢成了一個家世清貧、卻刻苦上進的學子,殿試欽點了探花,被分進吏部等待栓選,禮部的弘文局尤其看好他,陶清風也特別喜歡那些書…… 至于自己,嚴澹則把自己夢成了一個鐘鳴鼎食的國公府家的公子,和陶清風同榜同科,也在吏部等待栓選,自己更想去的是禮部的司儀部,可以接見很多外國使節,還可以教大臣們御前行止規范,多么有趣…… 而在夢里,自己和陶清風的關系,夢成了時常相見,也彼此欣賞,卻始終離朋友差那么一點的距離。陶清風似是不敢與自己相從稠密,而自己,也小心翼翼地,顧慮著他的自尊心…… 所以自己叫他“廣川兄”,他卻始終沒叫自己的表字,只稱呼自己為“燕兄”。 等等,嚴澹心想,為什么自己的姓變成了“燕”? 姓燕?大楚?嚴澹覺得,莫名有點熟悉之感,卻一時沒往那方面想去,在腦海里像線頭一樣一閃而過。 另一點讓他覺得真實到有些慚愧的是,夢里攬住陶清風的手感。因為他之前的確把陶清風抱起來過兩次,知道他的重量、柔軟度和……腰線的輪廓。 因為這個原因,嚴澹把這個夢,當做了自己被現實影響后的想象。是因為自己昨天在浴室里把小陶抱回床上去,才會做這樣的夢? 夢里趁著陶清風睡在書架邊,還攬著腰把人抱得怪緊的,這到底是什么訴求???即便已經從夢里醒來,想到那景象還是稍微有些臉紅心跳。 隨即他又被自己嚇了一跳,不可思議地想:自己終于,終于會“臉紅心跳”了?對著某個人?真實地產生了,“心跳”這種反應? 他定了定神,暗地對自己說,不要那么早定論,說不定只是一種應激……一種生理性方面,動物神經都會有的…… 雖然嚴澹心知肚明,哪怕是生理反應,對自己來說,也非?!币娏?。 難道自己對小陶……嚴澹定了定神,不會的,應該是想多了。是因為抱著小陶時,身體產生了某種溫暖的記憶,俶爾對某人升起一種短暫的好感,會在夕陽或者薄藹中像是柳絮般,短暫曖昧一星半點的東西。然而那種東西,很快地,又像煙花閃過就熄滅了。雖然是很美妙的經驗,但也非常短暫。人的一輩子里,會有許多次這種風一般抓不住,又確實存在過的奇妙感受。 嚴澹披衣下床洗漱,進客廳時,陶清風已經起身了。 陶清風今天可以自己從床上坐起。但還是做不了早餐,就坐在客廳里,看那本《崇安三十六年間大事要錄》,共有一百八十卷,分為三冊。 陶清風是想去看燕澹生更詳細,包括他成了國子監祭酒的記載,卻看到了很讓他困惑驚疑的東西。 第39章 史料見律師不要死 《崇安三十六年間大事要錄》, 這本書的作者, 是大楚乾歲年間的弘文局內閣學士秋行安。乾歲皇帝是崇安皇帝的兒子, 這本書成書時間,是乾歲十二年。編纂此書的秋行安搜羅的很多資料都非常有價值。有當時的官書, 包括時事記載和起居注、也有很多有名的私家記載,包括文集,傳記, 行狀,碑銘等。加上秋行安以兩朝老臣,當世大儒的智慧, 去粗取精,甄別遴選, 這本《崇安三十六年間大事要錄》, 在史學界非常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