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這個辦法不錯,陶清風想得很輕松,還在以古代酒樓的思維去定位酒吧:左右不過是吃飯喝酒的地方,哪怕現代人喜歡在里面蹦蹦跳跳,自己看夠,就可以離開了,應該不會出什么事。 ——他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 出租車司機把陶清風送到了離公寓十來公里的一家中等大小“迪情酒吧”門口。 陶清風進門時,他依然包裹得很嚴實,別人看不見臉。不過酒吧也沒有必須露臉的規定。他穿著得體干凈,就不會受到阻礙。但是在陶清風后面有個高大男人,卻因為皮鞋上的泥水太臟,被侍應生攔下來了。那個男人只好去擦鞋。 陶清風已經走到迪廳里面,并沒有回過頭。即便回頭,也看不見隔著重重人影后,那個高大的,正在狂擦皮鞋的男人,低頭眼中閃過一抹狠厲的焦急。 陶清風走進酒吧的第一感覺就是:怎么那么黑? 其實也不完全是黑色,酒吧的燈光顏色又深又暗,很多地方照不明,只有迪廳中央的五彩燈旋轉掃過。 靠窗的一邊是點酒的吧臺,剩下三邊隱藏在暗淡光線里的,四六人不等的卡座。中央是大型舞池,有一個小型舞臺,上面擺著一架鋼琴,一個年輕男孩子正在彈奏。 雖然光線暗淡了些,但陶清風也大致能看得見人,人臉基本是黑的,唯有站在舞廳邊緣被一圈閃爍的光線照到的人,和亮晃晃舞臺上表演的鋼琴手,露出的面龐才是清晰的。 陶清風當然不希望暴露自己長相,哪怕他戴著圍巾和帽子遮大半個臉,還是小心地繞過燈光照射區域,來到了酒吧吧臺。 他本來想直接找個卡座坐著,但觀察發現那些人都是先去吧臺點了飲料之后再回卡座去的,便也謹慎地照葫蘆畫瓢。 他在吧臺邊站好,侍應生將酒水單遞給他。酒水名是中英文混雜的,陶清風看不懂那些夷文。剩下的一半中文字,用龍飛鳳舞的藝術花體寫得扭曲如蛇,陶清風辨認了好一會兒,才把它們對應上。然而就算那些字都認識了,陶清風依然不知道:這都是些什么酒? 血腥瑪麗?雞尾?龍舌蘭?伏特加? 落在酒吧侍應生眼里,就是個不常來酒吧的生客模樣,他殷勤地給陶清風介紹了最貴的一種酒。 可是陶清風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是個冤大頭,且不說那些酒旁邊都有明晃晃的價格。數字陶清風還是看得懂的。陶清風在弄清楚那種卡片上的儲蓄金額去向,想起自己從前片酬都去哪里之前,花錢都比較謹慎,不作無畏的浪費。 陶清風于是指著血腥瑪麗,問吧臺侍應生是什么,這名字看著真夠獵奇嚇人,但卻并不貴。 侍應生便也笑笑給他調了一杯,告訴他:綠的是芹菜,紅的是番茄汁。 陶清風不由得失笑,這就是一杯蔬菜汁啊,居然叫這么個詭異的名字。 吧臺邊上還坐著幾批人,聊得歡快,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陶清風想嘗嘗這杯血腥瑪麗,但是那就必須摘下圍巾。他嫌吧臺邊光線太明亮了,人也太多,不方便。便付了錢,端著飲料找個暗處卡座,坐下來慢慢喝,觀察酒吧里的情況。 陶清風這無心的舉動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了他自己大忙。在他剛端著酒杯離開吧臺,沒入了周圍暗淡的陰影中,另一面恰好走來了,剛才蹲在門口擦皮鞋的男人。 那個男人在吧臺點了一杯最便宜的香檳酒,邊喝邊四下張望,視線竭力想掃開周圍霧蒙蒙的黑暗。然而他始終什么都沒看到,又怕自己去找時,陶清風順著酒吧一側離開。只好等在了吧臺邊監視著:反正陶清風要離開,總要經過酒吧大門的吧臺前面的。他只需要在這里守株待兔就好。 且不說陶清風渾然不知道有人正在跟蹤自己,他坐在卡座上的時候還很放松。因為這里很黑,即便有人坐在他對面,也看不清臉。然后陶清風喝了一口血腥瑪麗。 果然是芹菜番茄汁的味道……好像還有一點點酒味,剛才看吧臺那里調酒師都是好幾種液體混合調的,現代人的酒水花樣真多。 陶清風邊喝邊觀察酒吧,視線定格在舞臺中央的鋼琴上面。演奏者是個清秀的少年,年齡約有十六七歲——身體原主人,陶清從前也是這樣嗎?陶清當時的年齡應該會更小。酒吧里駐唱都喜歡讓小孩子來擔任嗎? 陶清風覺得,如果他能和那個彈鋼琴的少年聊聊天,或許可以了解一點身體原主人從前的想法吧? 可是舞臺中央太顯眼,陶清風又不愿自己走過去,他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順便觀察了一波,周圍那些人都在蹦跳些什么。 好像并不是他見過的任何一種祭祀舞蹈類型,也不屬于梨園舞蹈體系。是千年后的人,自己發展出來的,基本動作就是扭著、搖擺著、晃著腦袋……雖然陶清風欣賞不來,但這個時代的東西,又不能以他的審美來作為標準評判。那些人臉上都是興奮之色,有些人甚至在歡呼尖叫,那種快樂,就是意義了吧。 一曲終了,彈鋼琴的少年離開舞臺,一堆跳拉丁舞的表演者上去跳了。陶清風心中一喜——那名少年下舞臺的方向,正好對著自己這邊的卡座。陶清風盯著那個身影,哪怕沒入了卡座周圍的黑暗中,但因為離得越來越近,所以沒有跟丟。 然而陶清風剛戴好圍巾站起身,準備去攔那名少年時,此刻他們已經離得很近了,只有十米左右。忽然旁邊竄過來幾個噴著酒氣,手里端著杯盞的男人,圍住了少年,喂他喝酒,還大聲說著些:“小白陪哥哥喝兩杯”“小白又長高了點啊”之類的話。還不老實地往他身上蹭。 那位叫小白的彈鋼琴駐唱少年,被幾個男人圍在中間,黑暗中是看不清臉上表情的——但是陶清風就是覺得,黑暗中,有一張,很無助的臉,恰好望向了自己的方向。 陶清風覺得,說不定,身體原主人從前,也遭遇過這樣無助的情況。他不該袖手旁觀。 陶清風心想,大楚那個時代,賣唱歌女被客人調戲之事也有,但在正規的酒肆客棧,都很少遇見,也多半發生在荒村野店,人煙不密之處。怎么在這個地方,周圍那么多人又蹦又跳的,應該不是聾子瞎子吧?這幾人也能膽大包天說渾話?而且周圍人似乎都覺得這種事很稀松平常。 在大楚,竹枝館那種地方,才可以狎倌吧。從他記憶里來看,現代是不允許開設勾欄的。酒吧按他的常識理解,也不是這樣的地方,可是為什么周圍的人都視若無睹呢? 陶清風很困惑,他從記憶中看來,這個時代并沒有封建皇朝專權的壓迫,本以為是圣人口中的治世……但如今看來,有的地方風氣還是很奇怪。 不過他并沒有時間去思考這種淺嘗截止的曲解和困惑,因為陶清風已經站出去,走到他們身邊,音調平靜地說: “你們放開他?!?/br> 第28章 救個小弟 那些人也看不清陶清風的臉,即便看到的也只是圍巾,聽陶清風的聲線是個年輕男子,卻非常平穩,甚至沒有絲毫波瀾。便不由得覺得:這家伙底氣這么足,是不是有什么來頭? 那幾個老顧客本來也只是醉了,找小白這個軟柿子吃幾口豆腐,小白剛來這家酒吧彈琴沒多久,還沒有找到比較大的靠山,平時受的sao擾就要更多些。然而那幾個老顧客大庭廣眾也不好真的做出什么,手上沾點便宜便罷。 他們也不是窮兇惡極之徒,實乃氣氛所致,這種酒吧為了招徠顧客,上至大堂經理、下至駐唱、侍應生等服務人員,有時都不得不忍受客人咸豬手,還要對他們笑臉相向,慣出來的。 但是陶清風那副不帶情緒波瀾,卻很直接干脆地站出來維護小白的表現,落在他們眼中,還以為小白抱到了一根粗壯的大腿。他們不敢貿然惹事,悻悻酸了幾句“不早說,原來有哥哥疼了啊”,就匆匆溜走了。 小白猶豫地看了看陶清風,說了句“謝謝”。離得近了些,即便光線很黑,陶清風也大致看得清少年臉龐:那張臉上的憂色并沒有減輕。甚至隨著陶清風走近了一步,身體微微顫抖著。 陶清風不知小白在怕什么,直接對他說:“不用謝,我有些事情想問問你,來這邊吧?!?/br> 陶清風往剛才更漆黑的卡座那邊走去,走了兩步發現小白沒跟來,他回頭疑惑地看了小白一眼:小白居然往后退了一步,正好退到了光線明暗交界處。 旋轉的彩燈那一刻恰好掃過小白的臉——將那副明顯有一絲恐懼的神色愈發放大,抿著嘴唇,卻什么也沒說。在看到陶清風回望那一眼后,還是很順服地跟來了。 那表情:活像陶清風要吃了他,他卻不得不奔赴死地一般。 陶清風心想:真是奇怪的少年。陶清從前是不是也這樣奇怪呢? 陶清風在卡座上重新坐好,小白也準備坐在他身邊。陶清風制止了他:之前看人坐在卡座里吃飯,如果是兩個人,不都是對坐著,才方便交談嗎?上回和嚴澹在蚌中月的小包間里,哪怕那張桌子是圓的,兩人都對面坐著。他不明白為什么小白要往自己身邊蹭。 于是陶清風對小白說:“你坐對面吧,方便講話?!焙诎抵锌床徽媲?,但是陶清風似乎聽到了小白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坐下來之后,隱約看見的臉色,也變得有精神了些。 陶清風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現在……上學嗎?” 因為陶清是輟學后才來酒吧駐唱,陶清風想知道,難道酒吧駐唱都要找輟學的孩子嗎?這是什么選擇標準? 那個小白愣了愣,垂頭喪氣:“我中考,沒考?!?/br> 陶清風問:“怎么不考呢?” 這本來是極其隱私的問題,但是陶清風還不懂現代關于這方面的規矩:學業情況,在古代并不是能保密的問題,所有人都有資格去探問。一來院試鄉試都是全部公開放榜的,二來科舉失敗在普通民眾心中,并不是斷絕生路的羞恥事——鯉魚躍龍門的只有少數人。不像這個時代,考不上大學,都要遮遮掩掩,生怕別人知道。 小白咬著嘴唇,雖然被問起這種難堪的事,但是對面人的語氣很平和,并不是在羞辱他。而且他莫名覺得,對方雖然不露真容——一開始還讓他有些心有余悸的害怕,但是坐下來交談之后,就給人一種安心之感。 小白便老實說:“腦子笨,學不好。不想讀了?!?/br> 陶清風又問了幾句,基本上弄清楚了小白的情況:父母在外打工,留守兒童從小在農村長大,教育資源很差,上了初中后,爹媽接他來城里讀書,但是小白跟不上,又受到城市花花世界的誘惑,學習靜不下心,惡性循環成績越來越差,最后自暴自棄,中考也沒考。 雖然關于這個社會的很多描述,陶清風并沒有完全聽懂,比如打工,比如留守兒童,但并不妨礙陶清風整體大致理解了,小白出身寒微,也無法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局面。 可是小白會彈鋼琴。陶清風以前沒有見過這種樂器,今天第一次看見酒吧舞臺上的實物,思索著占地面積這么大——應該不便宜吧?不像是家境貧寒的孩子能接觸到的? 小白解釋說,他小學時,村小學校長那里,有一臺很老的電子琴……雖然鄉村小學沒有什么正規的音樂課,只是校長偶爾帶著孩子上活動課時彈奏,卻啟發了小白在這方面的天賦…… 后來進城里讀書,他mama當保姆的,小白偶爾去雇主家幫mama的忙,雇主家小孩子不愿意學鋼琴,正在小孩子的叛逆期,就讓小白幫他彈奏,制造出他在練琴的假象。隔壁爹媽以為他在練琴,實則他是在偷偷玩手機。 后來還是被女主人發現了,因為女主人覺得她兒子不可能彈得那么流暢,也不會一直練習中途不摸魚。幸好女主人講道理的,并沒有責罵小白,反而讓小白當她兒子的陪練,她兒子暫且不論,小白倒是越彈越好了……再后來,小白初中讀不下去輟學,憑著二手鋼琴的一點經驗,加上長得還過得去,去了酒吧當琴師。彈一晚上收入比他爹媽掙得多,他爹媽還頗為高興。 “就是有時候……”小白窘迫地看著陶清風,不說話了。 陶清風心想,是遇到那種吃豆腐的客人,又不能拒絕,像剛才一樣的局面嗎? 所以這個身體的原主人陶清,也有過這種窘迫嗎?陶清不是有酒吧老板的看重,還推薦他去娛樂公司發展嗎? 還是說,無論是小白,還是陶清,都會面臨更嚴重的難關? 陶清風不敢斷言,他還不夠了解。他取出那張寫著數字和一句“我想躺在海邊咂根煙”的紙,問小白:“你知不知道,這些數字是什么意思?” 那行字實在太歪歪扭扭,這里又黑,陶清風拿出手機來照明,小白勉強看清了,對他說:“是歌詞吧?數字是簡譜?!彼罩艄澇艘幌?,旋律簡單,卻很清新。 原來陶清是在寫歌?這是冥思苦想后,才得了一句嗎? 陶清風把紙收回來,正要關上手機的光線,小白看到他露在外面的兩只眼睛,脫口而出:“你的眼睛真好看?!?/br> 陶清風的反應是說了聲“謝謝”,卻不著痕跡,把圍巾拉高了一些。 陶清風盡量放低語氣,聲音更溫柔了。他接下來想問的這個問題,有些過界,他不確定小白是不是愿意回答,但是為了解陶清舊日的情況,他必須有此一問: “會不會遇到……比剛才那些客人更無禮的情況?” 他看著小白咬著嘴唇,不甚清晰的黯淡光線中,露出了半是為難半警惕的神色,看著陶清風的眼神變得晦澀復雜起來。 陶清風解釋道:“我沒有其他意思,我認識的一個人,比你年紀還小的時候,就做了酒吧駐唱。但后來他……”陶清風很委婉地選擇了措辭,“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br> 小白的臉色這才稍微不那樣蒼白,卻近乎犀利地反問:“他是過世了嗎?如果說錯抱歉?!?/br> 陶清風嘆了口氣,點頭:“你說得不錯?!?/br> 雖然陶清風并沒有和身體原主人對話,也并不知道他內心的想法,然而從蘇醒那一刻接受的那些模糊記憶和隱約的感覺中,并沒有任何關于活著的喜悅。 陶清風甚至有理由懷疑,身體原主人是自愿結束生命,靈魂已經先走一步,自己的靈魂才能借尸還魂,重生到他的身上。 如果陶清風和蘇尋的信息能夠對接,蘇尋聽到的那句“死球算了”的a省方言,陶清風是可以憑借對方言的記憶聽懂的——那意思就是:不如死了算了。 只不過現在他還沒有掌握這個信息,僅處于懷疑階段。 小白看著陶清風眼中隱約的沉重神色,雖然對方這番話真偽不知,但莫名的就是自然相信了他的話,小白便朝他吐露了從未有人得知——連父母都不曾告訴的情況。 “比那種情況糟的,有過?!?/br> 真奇怪,這時候的小白,卻不見了剛才那種畏葸擔憂的神色,語調平淡,帶著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有的客人會叫你當鴨子。當過那么幾回。來錢快?!?/br> 黑暗中小白也看不清陶清風的臉,左右對方又戴著圍巾,哪怕露出了讓人難以接受的表情,看不到就假裝不存在。小白聲線漠然地說著,就像是終于找到了機會,慢慢把毒汁從心里一點一點吐出來。 “老板、經理、甚至有些資歷老的,也會玩你。但基本不給錢,很煩?!?/br> 最后一句話總結: “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要呆在這里,只能如此?!?/br> 小白說完后一陣輕松,好像心底里那些足以壓垮他的東西,在這傾訴中,一點點吐走了。然而對面的那位戴著圍巾的年輕哥哥,卻遲遲沒有反應。 第29章 遇險 其實是陶清風一開始沒聽懂什么叫“鴨子”,但是從后面的語境里,推測出來,這和古代的“兔兒相公”是一個意思。 良久后,小白才聽到一聲嘆息。 “讀書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