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民國等邊三角】 宴安 16
小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您為什么會留我下來?” 周嘉平被她問得一愣,正待要張口回答,小安的聲音又響起了。 “十二歲我被賣到錦華樓,mama便教我如何討好男人?!毙“材曋芗纹?,“mama說,我要做妖,因為妖漂亮,聰慧,識時務?!?/br> “妖是牲畜,人不必在乎牲畜?!?/br> “從此我便當我是妖。是牲畜?!毙“舱f。 周嘉平想說些什么,但聲帶仿佛被打了結,嘴唇仿佛被霜凍住,他費盡力氣,只是讓嘴角僵硬地抽了抽,什么也沒說出來。 “十五歲我開始接客——我只陪人聊天,喝酒,彈琴,作畫?!毙“怖^續說,“因為mama有長遠見識,mama說我不該只做皮rou生意,我是錦華樓塔尖尖上的一顆明珠,她要讓所有人都看見我在發光,所有人都能觸摸我,但沒有人能擁有我——除非付的錢夠多?!?/br> “mama說,你最好努力點,我只留你到十八歲,如果十八歲到了你還沒有把自己賣出去,你就去跟一樓的妓女們一起接待馬夫和修路的工人?!?/br> 周嘉平沒有聽過這個故事,他的女孩裹著軍大衣,濕漉漉的眼睛比月光還安靜,他無法想象她被那些渾身臭汗,指甲縫里嵌滿泥土的人按在身下的模樣,他的喉結動了動,他想要牽住她的手。 “我很害怕。jiejie們安慰我,說一定會有人帶我走的,jiejie們說別怕,大不了我們護著你?!毙“埠芷届o地笑了笑,“我知道那都是假話,jiejie們保護不了我。在錦華樓里,沒有人能保護任何人?!?/br> “我很努力,很多人喜歡我,很多人愛我,可是沒有人想買下我。mama要價太高了?!?/br> “后來我就放棄了。jiejie們都是這么活著,既然她們可以,那我應該也沒有問題?!毙“舱f,“如果我活不下來……那就活不下來?!?/br> 明明是已經是往事了,她在回憶這一切時,聲音里依然沉淀著過于龐大的死意。初春的深夜,周嘉平的額角滾落下一滴汗來,它在夜風中迅速冷卻,淌進他的眼里,細微的辣與燙灼燒他的視網膜,他頻繁地眨眼,最后還是難忍疼意,抬手用手背揉了揉。 “何司令看出mama隱隱有放棄我的意思,跟mama談了許久價錢,最終包下我的一周,把我送到了您這里?!毙“舱f,“我還記得,您本來不想留我下來?!?/br> 周嘉平確實沒打算留她下來的,他甚至本來不想收下這份禮物。他記起與小安的初見,那時深冬,雪塵顆粒被風裹著飄飄灑灑,像碾碎的玻璃渣一樣在月下閃著熒光,何司令帶了小安來他府上,女孩被純白的狐絨圍巾擋去下半張臉,呼吸的水汽在她的睫毛與眉毛上凝成微小的霜晶,黑白分明的一對杏眼直勾勾地看著他,沒有這個年紀小姑娘的含羞帶怯,也不像風塵女子的世故打量,她只是看著他。 周嘉平和小安的目光一觸即返,轉而瞥了何司令一眼:“何司令這是何意?” 何司令被周嘉平這一瞥弄得打了個寒噤,仍舊強笑道:“我與錦華樓的mama是熟人,她聽說周司令即刻又要高升,大贊您是青年才俊,這不,托我帶了她的心肝寶貝陳小姐來您這,想要您給她指點指點,長長見識……” 周嘉平怎么會聽不出他話中含義,心道真是個大麻煩,若真把這女孩留下來,便算是欠何司令一個人情,也不知以后該怎么還,但不留下,又是駁了他的面子…… “我不過是個耍槍弄刀的,能指點她什么?”周嘉平蹙眉。 “周司令,您太謙虛了!”何司令正色道,“您這次升職,可就是省聯軍的總司令了,省聯軍總司令說自己只會耍槍弄刀,說出去有人信嗎?您再這樣,錦華樓那邊我也不好與mama交差,就留陳小姐下來吧……陳小姐,你也說幾句?” 何司令剜了小安一眼,她這才慢吞吞行了個禮,聲音悶在圍巾里,聽起來濕潤潤,毛絨絨的:“小女子陳幼安,見過周司令?!?/br> 周嘉平匆匆朝她點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依然一雙寒星似的眸子盯著何司令,正要再說話,只見遠處勤務兵匆匆跑來,拉過何司令竊竊私語,何司令立時轉過身子,一幅極為震驚的樣子:“什么……竟有這等事!” “周司令,不好意思,今日恕我不能久陪了,部隊那邊出了點事,我需要去處理……陳小姐,有什么不懂的就多問問周司令,他為人最是熱忱,定會如實教導你的!”何司令邊說邊往后退,說到最后那句話時,人已到了遠處,聲音也提成了高喊,在雪中輕飄飄地回響。 便剩了周嘉平和小安二人對視。 小安半點拘謹的感覺沒有,仍是像剛剛那樣微微仰頭看著周嘉平,從袖子里探出尖尖五指,把圍巾扯了扯低:“周司令,能進去談嗎?我有些冷?!?/br> 周嘉平找不出留她在外頭的理由,便請她進了客廳,但仍是無話,小安也不主動找話題,只靜悄悄地看著茶幾上一蓬搖晃的燭光,睫毛上的霜晶化了,襯得她眼睛更是濕亮。 周嘉平一心在戰場與官場上打拼,其實甚少與女人接觸,平日里其他軍官愛去暗巷和各種館啊樓啊的尋歡作樂,他卻從不跟著去,現在驟然和小安這么獨處一室,真是頗不自在,再一想到她被送來這兒的目的…… “你今夜在西廂房休息吧,”周嘉平終于是受不了這氣氛,站起身來說道,“明早我會差人送你回去?!?/br> 周嘉平本以為小安會拒絕,沒想到她點點頭,干脆利落地答道:“好,有勞周司令了?!?/br> 周嘉平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她也正看著他,瓷白肌膚,細茸茸彎眉,漂亮得像是人偶。他轉過眼去,站起身來:“那今日便如此吧,你早些休息?!?/br> 他往外走,他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走了五步,準確地說,是四步半,小安的聲音在他的腳尚未落地之時響起:“謝謝您?!?/br> 那腳步驟然停住,轉向了身后,周嘉平回身看她,費解道:“謝我什么?” “留我下來?!毙“矝_周嘉平笑,嘴唇被室內的熱氣蒸得紅艷艷的,“外面太冷了,您讓我進來,我很感激?!?/br> 這有什么好感激的?是人都會如此吧?周嘉平在心里道。他想說不必,話到了嘴邊,卻成了問句:“你叫什么?” “陳幼安?!毙“惭鲋樋此?,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樣問,又似乎她并不在乎他是否會問,“幼小的幼,平安的安?!?/br> 周嘉平在自己意識到以前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滴熱燙的燭淚順著柱身滑落,燈芯的紅燒得他視網膜生痛,他觸碰到她的臉頰,微涼細膩,毫無戒備地仰著,他的食指滑過她的臉頰,咽喉,把她的一縷發絲別在了耳后,她閉上眼睛,像虔誠的寵物。 周嘉平記不起是哪個瞬間讓他下定決心留她下來,總之那一個個破碎的片段疊加在一起,終究是抹去了他劃下的那根警戒線。 次日,他用一整年的積蓄,再加一張十萬銀元的欠條,換來了小安的賣身契。 “我非常感激,非常知足?!毙“驳脑挻驍嗔酥芗纹降幕貞?,“后來的每一年,我陪爺去廟里上香火許愿,我的愿望都是同樣的——希望您能一切安好?!?/br> “我不敢奢求更多,也根本沒有想過要奢求更多?!毙“草p輕地笑了,“直到周亭問我,我愛你嗎?” “這叫我如何回答?” 她是卑賤的妓女,他是前途無量的司令,她能得他府內一席之地,還有什么可不知足的?至于愛情,蝸居于地xue的囚犯自然不會在意牢籠之外的太陽??芍芡は褚魂嚭I洗祦淼臐駶櫟娘L,不管不顧地裹了光遞到她面前,她捂住眼,那亮鉆過她的指縫,撕開她層層疊疊武裝的傷口,微型的太陽在她體內亮起白色的光,guntang的血從她體內涌出,他的聲音在她骨髓里炸響——她可以擁有更多。 她可以嗎? 她不知道,她不敢去想。 錦華樓的mama笑著摟過她的肩:“我們小安最是聰敏,任你玲瓏心思花花腸子,到她眼前這么一瞧,也全跟透明人似的,清楚透徹著哩!” 她確是聰慧靈敏,自然看得出周嘉平待她的態度,周嘉平待她確實有幾分憐惜,不然也不會在他們的初夜為了她的兩滴眼淚停下便停下那事哄她睡覺,但她知道,他也只給了她三分憐愛,再多的,便不是那個味兒了——他小心謹慎地觸碰她就像觸碰最名貴的瓷器,周嘉平從不松開她的手就像從不摘下手腕上的鐲子,周嘉平毫不吝嗇地打扮她就像在裝修周府的一個房間……周嘉平待她千萬種好,卻不像在對待一個人。 小貓小狗可以盡管趴在主人膝頭討要寵愛,但倘若向主人提出從此平起平坐,便是要被丟出門外凍死街頭的。 長時間的沉默使周嘉平再次說話時感受到上下唇分開時的艱澀阻力,他的聲音從聲帶里擠出來時也遭遇了同樣的阻力:“但這都是我們之間的事,你為何要把周亭扯進來?” 小安的眼神一下子輕飄飄地浮去了空中,半天也找不著實處,她身子晃了晃,五指揪緊了袖口,聲音也輕飄飄的:“二爺……是我對不住二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