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民國等邊三角】 宴安 15
(十五) 陳幼安見周嘉平沒有反應,依然懵懵懂懂地望著她,手上便用了些力氣,又重復了一遍:“大夫在廳里候著了?!?/br> 周嘉平這才順著她的力度站了起來,然后又不知自己該做些什么來了,依然垂頭望向她,陳幼安在心里嘆一聲,轉頭寬慰周亭:“沒事的?!?/br> 她牽了尚處于崩潰中的周嘉平出房門,本想直接去廳里,念頭一轉,還是拉著周嘉平去了周亭的房間,讓他坐下,說道:“爺,你在這等我,好嗎?” 她一直等到周嘉平說好才離開,而后她領了大夫進周亭的房間,周亭不肯讓大夫看自己傷處,又支支吾吾不肯說到底是什么傷,李大夫為難地望向陳幼安,陳幼安太陽xue突突直跳,她咬一咬牙,又忍下來,道:“近來天氣燥,二爺又少吃蔬果,出恭時那里……那里受了傷,現下只能臥床不起,下人說見了不少血?!?/br> 周亭被她的話驚得瞪大了眼——這也太丟人了!她怎么能這么說! 他想開口反駁,試了半天,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最終xiele氣,一個字也沒說,眉毛耷拉著,嘴角抿得緊緊的,臉倒是漲得通紅,難為情的模樣倒真像這么一回事,李大夫長長地噢了一聲,呵呵地笑了:“我還道多大事呢——二爺不必多慮,你們富貴人家常吃精細食物,這等毛病常見得很!下次再犯不必硬逼自己,找老夫開幾味潤腸的藥便是?!?/br> “現下也不打緊,我給開些傷藥?!崩畲蠓蜓a充道,顫巍巍手拿出處方本來,唰唰列出清單來,叮囑道,“立刻讓下人去采辦,一日煎服三次?!?/br> “不需要外敷的藥嗎?”陳幼安問。 “不需要?!?/br> “不需要!” 前一句是李大夫說的,后一句是周亭喊的,陳幼安看了一眼周亭,這么段時間里嘴角第一次露出了點笑意,又很快被她用力抿了回去,依然望著大夫,繼續問道:“真的不需要嗎?二爺的傷,可能還挺重?!?/br> 周亭被她嘴角那點升起來又抹去的笑弄得更是害臊,干脆一轉頭盯著墻壁,假裝自己是個死人,聽得李大夫答道:“確實不必,二爺沒有發熱,精力還算旺盛,想來嚴重不到哪去,再加之是年輕氣盛的青年人,好好休息便是?!?/br> “好,有勞您了?!标愑装策@才放下心來。她領著大夫出門,把藥方拿給下人去采辦,問藥粥準備得如何了,還去問了周亭想不想吃些什么——當然,只能是粥水一類的流食。她安頓好一切,站在走廊里撐著木欄桿待了好半晌,細長十指緊扣紅棕欄桿,手腕直發抖,指甲蓋發白,骨節也發白,倏地松開了。 她推開房門,周嘉平仍好端端坐著,甚至連姿勢都沒什么改變,聽見她的開門聲才抬起頭來望過來,陳幼安迎著周嘉平的目光走到他面前,周嘉平的頭隨著她的靠近逐漸后仰,最后她走到他膝蓋前,他仰視著她。 “是我勾引了二爺?!毙“舱f。 “嗯?!敝芗纹捷p輕地應一聲,他的眉毛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速度太快,令人說不出那究竟該是什么表情。 “你跟他走吧,”周嘉平說,“我給你們錢,送你們去你們想去的地方?!?/br> 陳幼安抬起手臂,用盡全力抽了他一耳光。 陳幼安一介病弱女子,自然是沒有多少力氣的,哪怕使盡渾身力氣,這一耳光也只是讓周嘉平腦袋偏了偏,甚至因為不懂如何發力,都不怎么響亮。 周嘉平卻慢慢低下頭去,他盯著自己的腳尖,正對著陳幼安的腳尖,他聽見她說:“這一巴掌,我是替周亭打的?!?/br> 好,打得好。就是不夠痛。他想。 “爺,抬起頭來?!标愑装舱f。 這簡直算是古怪了,她用著命令的語氣,卻仍然喊他爺。周嘉平還是依言抬起頭來,他發現陳幼安的眼眶紅透了,淚水拼了命地打轉,掛得睫毛都要被壓彎,卻一滴也不落下來,他剛想說別哭,又一耳光抽到他的臉上。 還是不夠痛。而且比剛剛更輕了。 周嘉平偏了偏頭,依然看著陳幼安,那些積攢太多以至于讓陳幼安視線模糊的淚水終于淌了下來,兩行水沖刷過瓷白的臉頰,順著下顎的弧線滴落到他的鞋面,他聽見她拖著哭腔說:“這是替我自己?!?/br> 嗯。 周嘉平伸手要給她擦眼淚,被小安甩開了,她紅著眼睛,咬著牙瞪他,他垂下手來,只得干巴巴地說道:“別哭了?!?/br> 小安不理他,手指尖都在發抖,然后手臂又舉了起來,第三個耳光又比第二個耳光更輕,她實在是使不出力氣了,她疼。 她的手軟綿綿地垂下,像露珠壓過樹葉,她的手壓過他的衣襟。周嘉平猶豫要不要握住她,但他還不敢動彈,他只好看著她。 “這是替你?!毙“部拗f。 房間里那么那么安靜,只剩下了兩人的呼吸聲,連一絲抽泣的啜音都沒有,她死死地咬著嘴唇,只是不斷地掉著眼淚,一顆接著一顆,一串跟著一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周嘉平,周嘉平幾次伸手想給她擦眼淚,都被她推開了。 最后周嘉平牽住她的手。她沒有再甩開。她的手好冷好冷,周嘉平盡可能用五指包裹住她,她的手指在他掌心顫栗,骨骼那么纖細,像被寒冬凍壞的小鳥。 “為什么還要替我?”周嘉平問。 周嘉平從來沒有這樣被小安瞪過,兩道柳葉眉死死地擰著,擰成一團打不開的結,杏仁眼蓄滿淚水,兇光被透明液體模糊去棱角,還是嗖嗖地透著冷意,她咬著牙,下巴繃得緊緊的,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來:“我不走?!?/br> 她把這句話說得就像“我現在就要走”一樣棱角分明,周嘉平又是一愣,喉嚨里慢慢翻騰出些苦意來,他不敢問為什么,只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剩下的話在小安肺腑里撕得支離破碎,唇舌間咀嚼得血rou模糊,最后一字一字滴著淚,一字一字剜著rou。她喉頭酸得發苦,苦得發腥,但她還是堅持把剩下的話說完了:“我發過誓,你去哪我去哪,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就要在你身邊待著?!?/br> “我做了這樣的事?!敝芗纹娇粗?,“你何必?!?/br> 他問她何必。他只說他做了這樣的事,卻半句不提她的錯處,他不問她為什么要勾引周亭,他不問她既然勾引了周亭為什么不跟周亭走……他為什么不問?他怎么可以不問? 小安嘴唇顫抖,肩膀也顫抖,她啞著嗓子,突然說道:“我去勸周亭,他會聽我的?!?/br> 周嘉平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他的眉心拱出一個小小的結,他問:“勸什么?” “勸他留下來,”小安說,“爺害怕二爺不原諒您,那我去替您說,二爺會聽我的,我知道該怎么說,我們可以一起,我們三個……” “不準去!” 周嘉平甩開小安的手,騰地站了起來,他咬著牙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知道,”小安仰頭看他,“我在說唯一一種能讓我留在爺身邊的辦法?!?/br> “我不想離開爺,”小安伸手去拉他,“但是爺心里過不去,那我去幫爺說,二爺會理解的。二爺會留下來的,我們三個人可以在一起?!?/br> 周嘉平驚愕地望著她的臉,還是那張他所熟悉的臉,細茸茸柳葉眉,漆黑黑杏仁眼,柔軟的嘴唇,還有干凈如溪水的眼神……她仰著頭,皮膚白得接近透明,比世上最純潔的花還無辜。 周嘉平毫不懷疑周亭會聽小安的話,誰會拒絕一株柔弱的花? “你不準去?!敝芗纹街荒苓@樣說,她的手攥著他的手腕,又涼又軟,像過于濃稠的雨。 “那爺想怎么辦?”小安問。 他想要小安和周亭離開。他想要他們去到最遙遠的那一邊,他用盡所有想象力也描繪不出來的美麗的地方,他想要他們手牽著手相視而笑,屋子里堆滿他沒有讀過的詩歌散文。他想要他們幸福。 至于他自己……周嘉平刻意忽視心口的絞痛,他會加入國民黨,他會戰斗,他會為了腳下的土地付出一切,不,不是為了腳下的土地,是為土地上站立的人付出一切……他會為了他們付出一切。 他會守他們平安。 周嘉平沒有說。小安陪了他四年,四年前這座院子里除了前主人留下的寒梅外空無一物,小安種上了梔子和月季,小安給廂房選了新的帷紗,小安的衣服堆滿了空空蕩蕩的衣柜,小安的首飾,小安的香薰,小安的藥……周嘉平抬眼看去,每一個角落都是小安,每一縷氣味都是小安。 他摸了摸小安的手:“加件衣服,你的手好冷?!?/br> 小安沒有動,她執著地望著他,像迷路的雁凝視最后一顆星:“那爺想怎么辦?” 周嘉平松開她的手,他沒穿外衣,便順手把搭在椅背上周亭的外衣罩在她的肩頭,她是如此的伶仃瘦小,翻毛領的軍大衣幾乎要把眼前的女孩壓垮了,她捏著領子,倔強地昂著頭,哭過的眼睛還紅腫著,睫毛濕噠噠地粘連成一團,第三次重復了她的問句:“爺想怎么辦?” “我不知道?!敝芗纹浇K于回答了。 “那就聽我的?!毙“舱f。 周嘉平想說絕不可能,話尚未出口,小安赤著腳踩上他的腳背,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算我求爺?!?/br>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再次蓄滿眼淚,像白瓷碗里用清泉水浸著黑葡萄,清冽得令人心顫。 周嘉平終于拉下她的手,終于問出了她想聽的那三個字:“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