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何棲卻是紋風不動,還輕笑道:“我們雖窮,卻不算他家的親戚,也不打秋風。何必將一個門子的渾話按到自家的頭上來?” 阿娣不平,道:“他卻是沖著我們說的?!?/br> 何棲仍是不在意,笑她道:“白生的一場氣?!?/br> 牛家一個管事娘子早早侯在那等她們,小跑過來,未語先笑:“啊喲,都頭娘子可算是來了,我們娘子一早就支使著丫環小廝鋪陳開,就等娘子來呢?!?/br> 牛二娘子一身掐腰妃色挑銀連紋襖裙,一支蝶舞牡丹釵,饒是寒春也顯出一段風流來。她立在廊下邊與使女說話邊等著何棲,見得人來,便親迎上來一把拉了何棲的手,笑著道:“年前就想請弟妹家來小坐,誰知總是不趁巧,想著大節下,你我有閑,便又起了念頭,今日遞的帖子,昨晚便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生怕meimei拒了我?!?/br> 何棲見她熱情,笑道:“嫂嫂相請,我豈會不來?”問道,“牛家哥哥不曾在家?” 牛二娘子一撇嘴:“誰知他醉在哪朵牡丹花下?!毙Φ?,“休管他,我們只管自己說話取樂?!?/br> 何棲見院落寬敞,收拾得頗為精致,錯落養了好些花,不少似是名品,一盆盆堆在一起。進入花廳,夾著乳香的暖氣撲面而來,一架立屏細繪百花爭春,千枝萬朵令人目不暇接。繞過屏風,地衣織綿,香爐氤氳,案上又擺佛手梨柑,坐榻鋪設茵褥,堆著兩只鼓軟的隱囊,圍帳掛著一幅劉海戲蟾圖。 何棲道:“原來嫂嫂家卻是信道的?” 牛二娘子一愣,笑起來:“這是從何說起?家中年年施米糧給千桃寺,黎山觀倒不太去。也只家翁臥床時,不知從哪聽了一耳朵,說是觀里的道士是個半仙,能煉仙丹,要去求一丸來增壽延年?!?/br> 何棲正自悔莽撞,她見畫以為牛家信教,因此才出口相詢,現在細想,只怕是取一個招財的意頭。聽了牛二娘子的話,便笑道:“怕是騙人的?!?/br> 牛二娘子親手遞茶與何棲,笑道:“可不是妄想?!弊砸研≡?,左右都是親信,她微低了聲,道,“家翁怕死的緊,嚷著要舍一半的家資求藥,又罵二郎他不孝,眼中只有金銀,沒有老父。二郎不得法,與兄長去了一趟黎山觀,去時還道:要捉牛鼻子見官。誰知,到了山觀,倒被觀里的道士一通臭罵。 那道長道:有這等藥丸,我早獻了圣人,博一場潑天的富貴,牛家泰半的身家,能抵得什么大用?” 何棲險些將茶噴出來,忙擱置在案上,拿手帕輕拭了嘴角:“道長也算奇人,說是方外之人,偏說這么方內的話;說是入世之人,又頗出世風姿?!?/br> 牛二娘子道:“我是不管方內方外,只想牛家再富貴還能換來長生藥,定是哄鬼的?!庇謫柡螚诩蚁?。 何棲緩聲道:“家中人口簡單,一日看似無事,過得卻是流水一般,早起還想天光不曾大亮,細算好長的時辰,誰知不曾做得什么,日頭便西沉了,混混沌沌的又是一日?!?/br> 牛二娘子道:“弟妹勿要見怪,我是直腸子的,有話也存不住心里。弟妹上頭沒有姑翁,下頭又沒個妯娌,過得清靜自在,只是,劍開兩刃,也少不得繁瑣。這年年日日cao心下來,手也糙了,臉也黃了,人呀,也無趣了?!?/br> 何棲微怔,這話可謂交淺言深,片刻后笑道:“承嫂嫂的良言?!?/br> 牛二娘子半是笑半是嘆,道:“男兒家有幾個是好良心的?!鞭D眸卻笑,“我也是白說幾句,都頭是個疼人的?!?/br> 何棲笑道:“牛家哥哥知情小意,待嫂嫂甚是體貼?!?/br> 牛二娘子輕啐道:“他是一墻花開滿院香?!币慌氖窒肫饋硎裁?,喚了貼身使女,一個叫阿迎的,吩附了她幾句,轉臉笑著對何棲道,“他從外面賺了個唱曲的小娘子,生得白凈,眉眼平常,卻有一把好嗓子,也彈得一手琵琶。我們吃酒,讓她唱曲助興?!?/br> 何棲狠是吃了一驚,道:“這可使得?”她未出嫁時,只與何秀才相依為命,何秀才眷戀亡妻,別說妾,連續娶都不肯;等得嫁了沈拓,沈家不過堪堪度日,沈拓又不是貪花好色之輩,待她又情深意重,身邊干干凈凈,亦無二色;相與往來的親眷也少有三妻四妾。何棲從未與妾室之流打過交道,一時倒有幾分露怯。 牛家再不缺的就是妾了,牛二娘子大方道:“有甚使不得?!?/br> 不多時,阿迎回來道:“娘子與都頭娘子稍侯,蕓娘子道今日穿得素淡,另換了衣裳妝容再過來?!?/br> 果然,一盞茶后,一個銀紅衫,細嫩面龐桃花腮的小娘子抱了琵琶進來,施了一禮,又喚牛二娘子jiejie,再問何棲的好。 何棲打量了她幾眼,抹得厚粉紅妝,也不知年齡幾許,削肩瘦腰身量不高,想來將將花期,生得也確無過人之處,只全身細白有如牛乳,姿態恭謹。 牛二娘子讓她吃了一杯酒,她接過一飲而盡。告聲罪坐在月牙凳調了弦,擺一個羞答答的姿態,羞怯怯開了口。真是軟軟孺孺,靡麗銷魂,如一根線在,在心間拉過,又拉過去,聽得人骨頭都起酥。 牛二娘子湊過來問道:“如何?” 何棲眨了眨雙眸:“牛二哥哥慧眼識珠?!?/br> 牛二娘子不由笑起來,道:“我自從見了弟妹,心里便喜歡。想著言談定和我的心意,今日再見,果然一點也不錯?!?/br> 何棲也笑:“嫂嫂說話有趣,人也爽利,我心中也親近?!?/br> 牛二娘子將紅唇一勾,道:“有弟妹這句話,便再好不過?!?/br>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下人估摸著時辰便問要不要擺飯,牛二娘子笑道:“真是沒眼力,聽了吩付才肯動彈?” 牛家請的女客,七碟八盞細細巧巧,擺得極為精致,酒是桃花醉,一汪淺紅在瓷盞中,未喝便讓人有了幾分醉意。 牛二娘子執盞道:“弟妹嘗嘗這酒,清甜爽口,宜州的酒,桃溪卻是不得?!?/br> 何棲輕笑,說了半天,終是繞到了正事上,喝了半盞桃花醉,酒香撲鼻,入口微甜,這是女兒家的酒:“嫂嫂既是爽快的人,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br> 牛二娘子聽她說得直白,微紅了臉,笑道:“弟妹聰敏,怕是接了帖子便明白了意思?!彼尦氖|娘下去,又打發了左右,親手為何棲倒酒,問道,“明府今歲要開渠通河,天大的好事,我們行商,貨物往來更是便利,哪有不應和的?!?/br> 何棲道:“嫂嫂心里既有主意,怎得又問起我來?” 牛二娘子笑:“就怕明府不知我們的心意,明府有吩咐的,只管說來。我們出錢出力,再無不應的?!?/br> 何棲也笑:“嫂嫂庸人自擾?!?/br> 牛二娘子嘆道:“我們商賈賤業,明府清貴,與他打交道,自家腿先軟了,話也說不清,聲也不敢高,就怕失了禮數?!?/br> 第七十七章 何棲深感覺牛家患得患失, 許是商人天性, 少點依仗, 便如三歲幼童手捧金銀招搖過市, 唯恐人財兩失,再有茍家前車之鑒, 更是惶惶不安。少不了出言勸慰幾句,多余的話卻不肯應承。 牛二娘子心里感嘆:倒是個棘手的, 不好隨意哄她。 何棲也在心里感嘆:真是慣會說好話的, 諂言說起來都不露阿諛之態,更兼幾句交心之語。真個全信她, 少不得要與她剖肺交心;若是當她肚里藏jian, 她又顯情真,反是自己小人肚腸。 牛二娘子喝了幾盞酒,話起家常來,問:“弟妹多少青春?” 桃花醉雖不醉人, 卻易上臉, 何棲吃了幾盞,臉飛紅霞,擱了酒盞揀了個果餡菊/花餅,答道:“換了桃符, 剛好二十?!?/br> 牛二娘子笑:“桃李好年華, 我比弟妹虛長五歲呢?!贝故滓婋[囊繡得開口石榴, 忽有些惆悵,“我十七嫁了牛家, 晃眼廝混了這些年,生了個小娘子,三病八災的惹人掛心,竟是拿藥養著。偏她小人家家又知禮,我替她掉淚,她反拿話寬慰我,真是讓人心酸得擰出汁來。本想讓弟妹見見,誰知歲節貪玩,吹了風,今日蔫蔫得起不來床?!?/br> 何棲忙問道:“可請了郎中?” 牛二娘子翹一下嘴角,飛眼道:“家翁臥在床上哼哼呢,請了郎中在家中長住。二郎請他來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胎中帶弱,好好將養?!?/br> 何棲當作不知她暗諷牛父裝病,道:“不如另尋良醫來,桃溪不得,就去宜州?!?/br> 牛二娘子咬牙遺憾道:“先前桃溪倒有個極好的郎中,后來搬走了,打聽多時,道是投親去了禹京,這天高路遠的,可哪尋他去?只恨我家囡囡沒這機緣?!?/br> 何棲道:“大郎也曾道,桃溪曾有個厲害的郎中,救過小郎一命,他本欲報答,結果人去樓空,應是同一人?!?/br> 牛二娘子嘆道:“九成便是他,沈家小郎有這劫難,焉知沒有后福。他又讀得書,生得又秀致,也只父母上頭……”她打住話頭,換上笑臉,歉意道,“弟妹勿怪,雖不中聽,卻是實話?!?/br> 何棲倒沒放心上,道:“小郎還小呢,他是爭氣的,自有自己的前程?!?/br> 牛二娘子看著何棲,見她半點不似作偽,想來他夫妻二人實心為沈計打算。心中微微一動,又打消了念頭,沈計還小,尚看不大出來什么,家中無父……親娘有還不如沒有呢!實算不得佳婿人選。 她欲言又止,何棲先時還不解其意,回過味過來不由失笑?;榕浯笫?,怎好隨意?她又是長嫂,更不會自作主張。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借幾分酒興,頗有幾分惺惺個惜之意。 她們在里間說話,阿迎與阿娣便守了門口。阿迎是個有眼色的,見牛二娘子有心交好何棲,嫌阿娣行動小氣畏縮,出言提點了幾句。 阿娣看她體面,十指尖尖,越發氣短,道:“我不過粗使的丫頭,平日也沒偷懶?;摹?nbsp;” 阿迎笑起來:“真是沒志氣的,我看都頭娘子待你極好,你好賴學些眉高眼低,出去也不落她的臉面?!?/br> 說得阿娣差點低頭垂淚,道:“我家常做得便是灑掃漿洗?!?/br> 阿迎跌腳道:“別人只長個牛心,不過脾氣古怪,你卻想當牛,專揀苦累的活計?!庇稚熘复了?,“當心你家娘子嫌你不可心,賣了你去?!?/br> 阿娣鼻子一紅,不知哪來得膽氣,反唇相譏道:“你們牛家人,都好生無禮,眼里沒人,鼻孔都對著天?!?/br> 阿迎本來只是逗她,聽了她的話,自己反而急了,也委屈道:“你好生小氣,不過與你說笑,你就當了真,誰個鼻孔朝天?!?/br> 阿娣瞬間又軟了回去,兩手亂搖:“……我拐了舌頭,不是真心說jiejie的?!?/br> 阿迎跟在牛二娘子身邊,學了不少潑辣,只不依不饒,要阿娣說個清楚。阿娣賠了半日小心,心里也拱了火,道:“你家門子就無禮,罵我家娘子是來打秋風的,我家娘子接了帖子才肯來?!庇值吐暪緡?,“我家郎主心里還不愿意呢?!?/br> 阿迎暗罵一句,面上不肯認輸,又搶白幾句,等得阿娣又認錯這才罷休。 何棲告辭時,牛二娘子道:“我與弟妹相見恨晚,弟妹不嫌我粗俗,兩家常來常往?!?/br> 何棲笑道:“嫂嫂止步!嫂嫂不嫌寒舍簡陋,也請常來做客?!?/br> 牛二娘子拉她的手,心里倒著實生出羨慕,笑道:“初見都頭,只當他是個粗胚莽漢,哪懂得體貼小意?有幾個臭錢,便要散去與那些閑漢兄弟喝酒義氣。誰知都頭特特囑咐弟妹遞話,非要親自來接,不說將來如何,眼下這份愛重就已難得?!?/br> 何棲回眸,牛二娘子細眉微染秋色,杏眼細縈輕愁,牛二郎盡享齊人之福,鶯轉燕啼,自詡風流,雖給了牛二娘子體面尊重,午夜紅鸞帳冷,終究也是意難平。 “嫂嫂又非纏絲的藤,日常也不似自怨自艾的人,想必也不會委屈薄待了自己?!?/br> 牛二娘子頓笑:“哪有閑的功夫對月灑上一缸的眼淚?!庇滞坪螚?,“你就家去吧,免得都頭發急。弟妹再與我遞一句話與都頭?!?/br> 何棲以為她有事相托,便問:“不知是什么話?” 牛二娘子道:“只讓他好好查一查,我可少了他家娘子的一根頭絲沒?不過吃頓酒,急巴巴得來接?!?/br> 何棲掩嘴輕笑,也起了頑心,道:“我定將嫂嫂的話一字不漏學與他聽?!?/br> 一邊的阿娣急不可耐回去,催道:“娘子,天色不早哩,家轉還備晚飯?!?/br> 牛二娘子看她一眼,微皺了一下眉,直看得阿娣瑟縮著往何棲身后躲。 “先時倒是我思慮不周?!彼葧r送丫頭,只恐何棲疑心她不安好心,因此也不□□,略收拾得干凈就讓婆子送了去?,F下再看,這丫頭實是拿不出手來。 何棲道:“嫂嫂多慮,小門小戶又沒多少的應酬,阿娣勤快,添了不知多少的手力呢?!?/br> 她既這般說,橫豎送出的丫頭又不是自家仆下,更不便多說。牛二娘子因此便作罷,直送了何棲直到院外。 阿迎等何棲主仆走后,將何棲備的禮奉于牛二娘子,是一對細紋巧樣的銀鐲子,墜一只連枝帶葉小小的葫蘆,雖不貴重,卻精致小巧。 這是送于牛小娘子的見禮。 “她果然是個周全的,先時也沒透過口風,我膝下養有小娘子?!迸6镒邮樟硕Y,嘆道,“我還當她不知呢,誰知她倒備下了禮?!?/br> 阿迎又附耳牛二娘子:“都頭娘子上門時,門子說了好些閑話?!?/br> 牛二娘子冷笑:“休管他,他是有體面的家生,哄得家翁高興?!庇值?,“茍家這只雞,斷脖灑了一地血還撲騰著呢,也不知討個教訓?!?/br> 回院見牛二郎的一個寵妾立在鳥籠后,邊逗著相思雀邊探頭探腦的,更是來氣。索性將一干妾室通房,全叫了來,連養在花枝胡同的一個擅點茶的相好也接來院中。鋪開酒席,讓她們拉弦唱曲、煮茶斟酒取樂。 眾女知道牛二的大婦厲害,牛二又敬重,即便心里委屈,卻也使了渾身的解數討好,倒比伺侯牛二還要精心。 牛二郎在外會友歸來,驚得差點摔個狗啃,在他面前拿喬裝樣、撒嬌弄性的美姬,一圈兒圍著牛二娘子,一個比一個軟,一個比一個媚,一個勝似一個柔情似水,打疊了千般的溫柔與體貼,連口水都要喂到牛二娘子唇邊。 . 何棲主仆仍由婆子引路,牛家五進的大宅,花廳回廊,馬棚仆舍,院中又引水造池,只是時節不對,花木未發,鮮有綠色,也無甚可看之處。 沈拓借了輛車在院外等侯,執了馬鞭坐了車轅,也不言語說話,只時不時看牛家大門,總不見何棲身影,更是緊蹙刀眉,一臉的寒霜。 牛家門子護院認出他來,又見他這般神情,挺直腰背大氣也不敢出,門子更是收起了輕慢之心,生怕一不小心觸怒他,自己的身板實挨不了幾拳。 越怕生事便越有事端。 何棲帶了阿娣出來時,卻與牛家請的郎中撞了個正臉。 牛家的郎中姓侯,白面微須,家中開著醫鋪,薄有資產。平日得空也愛吃個花酒,逛個青樓,將些纏頭奉與都知神女。這些時日牛父稱病,將他奉養家中,因此,常在牛家進出。